上部:第十六卷:第三章
萧暮雪抱着花上了电梯,整个人就有些不在状态。电梯上下来回好几趟,她才发现自己没有按楼层,忍不住在心里苦笑。 楼道里没有人,很安静。 萧暮雪敲了门,并没怎么等待,门就开了。开门的是老村长,正叼着旱烟袋吞云吐雾。他见访客竟是萧暮雪,面色有些慌张,不自在地将烟袋背到了背后。 萧暮雪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寒川在不在?我来还他东西。”她将花盆递了过去,“麻烦您转交给他。” 老村长接过花盆,回头冲着屋内喊道:“寒川……” “寒川不在家。”萧月茹从旁边的房间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本线装版的《牡丹亭》,“有何贵干?” 萧暮雪没理她,对老村长说:“这是他的心爱之物,请好生照看。谢谢。”她看了看那扇紧闭的门,转身走进了楼梯间。 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 萧暮雪听见自己心里某个地方,也怦然有声。她无力地靠在墙上,靠了很久很久,直到感到背心发凉,才举步向楼下走去。 苏凌枫见她脸色比来时更为苍白,眼神也更是悲伤,忍不住劝道:“若你放不下,又何必要强迫自己离开?” “就因为放不下,所以才要离开。留下来,只会是两败俱伤。”萧暮雪眼里有了泪光,“有些东西,放在心里就好。又何必非得握在手里?” 苏凌枫无言叹息,驾车离去。 从别苑回来,已是掌灯时分。萧暮雪开了门,一股糕点和饭菜的香气迎面而来,紧接着就是姚梦芽欢快的声音:“呀,女房客回来了!”她跑过去赖在萧暮雪身上,“从此以后,奴家这心也就安生了,再也不必担心你吃不好,睡不好了。” 萧暮雪捏了捏她的脸,娇滴滴地说:“那还不快快伺候本宫更衣?本宫可是闻着饭香回来的。” “娘娘您属狗的?” “娘娘不属狗,娘娘属虎。老虎要是饿急了,可是要吃人的。”萧暮雪张牙舞爪地说,“赶紧闪开,我要换衣服吃饭去了。饿死老娘我了!” 姚梦芽顺手塞了块蛋糕在她嘴里:“老娘您先垫垫。饭马上就好。” 萧暮雪三两下吃完蛋糕,回头问:“这蛋糕太好吃了!还有没有?” 姚梦芽僵掉了:“好吃?有没有搞错!这可是你最讨厌吃的那种蛋糕!又甜又腻,还有很多你看见就觉得恶心的奶油。”她跑到厨房门口,对君无双说:“你说刚刚进门的这个人是不是假的?” 君无双正忙着摆盘,头也没抬地说:“我不介意你把这个假的留给我。” 姚梦芽抓了个菜叶子丢到他身上:“假的也是我的,没你啥事。”她端着装蛋糕的盘子跑回到萧暮雪身边,“你看看还想吃啥?” 萧暮雪默默地在心里忏悔:以前真的不该吐槽素素jiejie的口味。“我先换衣服,一会再吃。”她推开卧室的门,呆了:“这……这是谁收拾的?” 姚梦芽靠在门边,指了指厨房:“别说是你了,我刚进来时也吓了一跳,以为走错地方了。我已经仔细检查过了,你阁楼里所有的东西都在这里了,一样不落。而且,所有的东西都摆在该摆的地方,整齐有序,使用方便。最牛的是,他将所有的空间都利用得恰到好处……我服!” 萧暮雪打开衣橱,发现自己所有的衣服都分门别类地挂了起来,也是佩服到不行:“这家伙不去做设计师,真是浪费了!” “他可千万不能去做设计师。不然,别的设计师就得失业了。” “也是。还是当厨子比较好,咱俩才不会饿肚子。”萧暮雪换好衣服,取出存折装进口袋,随手拿了块蛋糕在手里,“这个我很喜欢,下次过来再买点。” 姚梦芽不解地看着她:“搞不懂你怎么突然就换了口味。” 萧暮雪转身进了客厅,奔着厨房就去了。她见烧鹅已经装好了盘,伸手就抓了块在手里。“好香!” 君无双边盛饭边问:“你洗手了?” 萧暮雪假装什么也没听见,啃着鹅rou两眼望着天花板就出去了。 君无双从后面一伸手,鹅rou就到了他的手里。 萧暮雪跳起来去抢:“快还给我!”她不敢蹦得太厉害,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那鹅rou在自己头顶来回晃。“讨厌鬼!” 君无双将鹅rou放进嘴里,眼里闪烁着点点笑意:“是好香!” 萧暮雪气鼓鼓地洗手去了。 姚梦芽审视着君无双,玩笑似的说:“从来香气极易散。你若想要留住,可别只是看着。” 君无双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那里有萧暮雪含着泪的眼。他懒懒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陆续将饭菜端上了桌。 棉花糖叼着一根鱼骨头从窗户外跳了进来,蹲在椅子上准备开餐。 饭桌上,姚梦芽见萧暮雪胃口好得出奇,乐得不停地给她夹菜:“大学毕业以后,就再没见你这么喜欢食物了。赶紧多吃点!” 萧暮雪摸了摸肚子:“嗯,是得多吃点,不然营养跟不上,就该去医院了。” 君无双拿出一瓶红酒和三个酒杯:“今儿过节,要不要喝点?” “当然!” “不要!” 姚梦芽瞪了萧暮雪一眼:“干嘛不要?” 萧暮雪也瞪了她一眼:“干嘛要?”她取走一个酒杯,“两位请!我等着收拾残局。” 君无双举了举酒杯:“我可从来没有醉过。” 萧暮雪啃着糟鹅掌,用两根指头将存折拈出来放在桌子上:“趁着某人还清醒,我有事情要宣布。” 姚梦芽放下酒杯:“只希望不是什么让我伤心的事。” “离开我你会不会伤心?”萧暮雪用啃得精光的骨头将存折推到她面前,“这个你先收着,替我mama,也替你自己。” 君无双看着面前的酒杯,总是懒散的眼里跳动着阴郁的火苗。 姚梦芽没动那折子:“你这是干什么?” 萧暮雪沉默半晌,咬咬牙还是开口了:“我接受了一家医院的邀请,要去国外呆几年。少则三年,多则五年才能回来。这上面的钱,除了每个月给我mama生活费和医药费,其余的由你自由支配。” 君无双喝了口酒,眼神又恢复了淡然和平静。 姚梦芽刚要开口,萧暮雪抢着说:“你先别说话,听我把话说完。其实我很早就想出去走走看看,只是各方面条件都不成熟,所以没有付诸行动。这次是朋友大力推荐,我才得到了这个机会。我走以后,你要继续学习,争取早点拿到律师资格证。五年之内,你不用cao心钱的问题,安心学习就是;五年后,我应该就回来了。至于我mama,就托付给你了。还有楚老师,也请你帮我看护,不要让他的墓碑蒙尘。” “你已经决定了?” “是的。手续办下来了我就走。” “你真的特别想去?” “当然。机会难得,我已经等很久了。” 太长一段时间,三个人都不说话。姚梦芽的眼泪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但始终没有落下来。她将存折收起来,强笑道:“好!既然是你想过的生活,那么你就去。不用担心你mama,在我心里,她跟我自己的mama没什么区别。” “我知道,所以我才把她交托于你。”萧暮雪双目含泪,“如果没有你,我不会走得这么放心。” “那咱们就以五年为期!五年后的今天,我在楚老师的墓前等你,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萧暮雪忍住内心的辛酸,回头看着沉默不语的君无双,“我不在的这几年,请你多照顾梦芽,也保重自己。希望我回来的时候,你们过得比现在更幸福!” 君无双倒满了杯中的酒:“我等你!” 萧暮雪心酸得厉害,眼泪差点落了下来:“你……”她不敢看君无双那双压抑着情绪的眼,用发颤的声音说道:“你要好好的!” 酒洒得到处都是,赤红的颜色宛如离人心底的泪。 君无双的手指蘸了酒,在桌子上画出一朵花的模样。 有人敲门。姚梦芽擦了擦眼角的泪花,说:“我开门去。”她刚扭开锁,门就被推开了,叶寒川怒发冲冠的样子吓得她愣了好几秒才回过神来:“你干嘛?” 叶寒川根本不理她,一双冒着火的眼死死地盯着萧暮雪:“我找你!” 萧暮雪皱了皱眉头,不解地看着他:“什么事让你这么生气?” 叶寒川将一张照片扔到她面前:“你自己看。” 萧暮雪拿起照片看了一眼,淡淡地说:“怎么了?” “怎么了?你还问我怎么了?”叶寒川简直怒不可遏,“难道你不想说点什么?” “我可以给你解释,但是,你信吗?”萧暮雪回望着他,“如果你信我,你就不会是这个态度。” “那好,你现在跟我说,我听。” “我若说那只是个意外,你会怎么想?” “意外?有这样的意外?若真的只是个意外,为何姚慕白要花重金买它?” “看,我说了你不会相信我,你又何必要我解释?” “我想听实话!” “我说的就是实话:那只是个意外。信不信随你。” 叶寒川抓过萧暮雪手里的照片,扔到君无双面前:“既然她不肯说,那你来!” 君无双拿起照片看了看,仔细擦去上面的酒渍:“我没什么好说的。萧姑娘说那是个意外,那就是个意外。” “你们俩倒真是一条心!可我不信!” 姚梦芽靠窗而立,没有说话的打算,只冷冷地盯着叶寒川。 萧暮雪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不信,所以我才不想解释。寒川,我们认识也这么多年了,我的性格你多少也是了解的……” 叶寒川打断她的话:“以前我也觉得自己很了解你,但现在看来,是我错了!” 萧暮雪苦笑道:“就因为一张照片,你要连我们的感情都一起否定了么?” “不是我想否定,是事实迫使我否定。” “罢了!如果这件事让你难过了,我道歉!只是希望你不要怪君少。这件事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所有的错都是因我而起,你若要怪,就怪我好了!”萧暮雪见君无双要说话,冲他微微摇头,眼里都是祈求。 君无双看了她一眼,将目光挪到了别处。 叶寒川冷笑道:“这么快就替他考虑了?怎么从来不见你这样对我?” 萧暮雪笑得苦楚而无奈:“原来在你心里,我从来就不曾为你着想……”她闭上眼,努力将悲伤都掩藏在心底,“算了,我不想跟你吵架。” 叶寒川又慢慢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来:“好吧,照片的事就算了,那这个呢?” 孕检报告!萧暮雪的脑子轰地一下:“你调查我?”她所有的忍耐都变成了愤怒,“叶寒川,你到底是有多不信任我,才会派人调查我!” “调查你又怎么了?若不是我妈,我现在还被蒙在鼓里!这孩子,是谁的?” “是谁的,都不会是你的!”萧暮雪一字一顿地说,“因为,你没资格!” 君无双和姚梦芽震惊得像是在听天方夜谭!孩子?什么孩子?萧暮雪竟然怀了孩子?是谁的孩子?怎么从没听她说起过? 叶寒川瞬间就红了眼,扬手给了自己正反两个耳光。耳光响亮,回荡在房间里,清脆有声。“你清醒吧!这个女人,根本就不爱你!也不值得你爱!” 萧暮雪闭上眼,不去看他:“爱我?你爱我吗?爱的前提,难道不是信任和尊重?你连最起码的信任和尊重都不肯给我,你根本不配谈情说爱!” “我不配?那这孩子的父亲就配了?”叶寒川揪住君无双的衣服,“你若是个男人,就该大大方方的承认。” “你要我承认什么?”君无双平静地看着他,“承认这孩子是我的?那我得先问问萧姑娘会不会怪我冒名顶替之罪。” “孩子不是你的?”叶寒川松开手,“那是谁的?” 萧暮雪冷眼看着他:“你看君少和梦芽的反应就应该明白,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我怀孕了。至于这孩子的父亲是谁,那是我的私事,谁都没权利干涉!” 叶寒川的眼泪流了下来:“暮雪,暮雪,萧暮雪……我爱了你这么多年,等了你这么多年,到头来,就只得到一句‘不配’和‘没权利’!你真忍心这样对我?” “世事难料,我也不想如此。你还是忘了我的好。” “是该忘了你!当初你选择楚老师的时候我就该忘了你!可是,我真的做不到!我和你手牵手长大,你早就已经长成了我的血,我的rou,我的一切……你要我怎么割舍?” “可你已经割舍了!在你拿着这张照片和这份报告来找我的时候,你就已经将我们之间的情分割舍得干干净净了!” “那你可不可以看在我们从前的情分上,告诉我这孩子是怎么回事?” “孩子是个意外之外的意外……你肯定不会相信,对不对?”萧暮雪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要擦拭叶寒川脸上的泪水,“你相信我,我从来就没想过要背叛我们之间的感情,我也从来没想过要伤害你。有些事,并非我所愿,我也是身不由己,我也无能为力。你相信我!” 叶寒川挡开她的手:“你别碰我!因为,你也没这资格!” 萧暮雪的手颓然下垂,随之而下的,还有她的眼泪:“终究,我们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不管我有多么的不舍,不管我如何努力如何挽留,你最终还是要弃我而去,不听我的诉求!” 叶寒川冷森森地看着萧暮雪,像看一个陌生的怪物:“我妈说得没错,你果然是这世上最能颠倒黑白的。明明是你先推开我的,却说是我放弃了你。真是没有比这个更可笑的了!” “我可笑的地方,又岂止这些?”萧暮雪的眼泪渐渐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孤傲和冷漠,“总有一天你会知道,这世上的可笑之人,并不只有我萧暮雪一个。你,叶寒川,跟我一样,一样可笑,一样可怜,一样逃不过被人拨弄的命运!” 叶寒川看着她,直看到两眼疼痛难忍:“我不想再看见你!” 萧暮雪淡淡一笑:“如你所愿!” 叶寒川转身离去,带起一股寒徹心扉的风。 萧暮雪站在原地,整个人看起来就是一缕孤魂。 姚梦芽终于开口了:“累了就去躺着吧,我帮无双收拾完碗筷就去陪你。” “你难道不想知道这孩子的父亲是谁?” “我关心这个干嘛?我只知道,她是你的孩子。只要是你的孩子,我就喜欢。” 萧暮雪哭着笑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是最明白我的。” 姚梦芽走过去,将她抱在怀里:“因为我们是姐妹,最好的姐妹!” 萧暮雪哭得不能自已。姚梦芽轻轻拍着她的背心,像是在哄受了伤的孩子。 君无双捡起掉在地上的孕检报告,目光锁定孕期和检测结果几秒后,便折了起来。“这东西应该是有用的。萧姑娘,你收好。” 萧暮雪啜泣着,泪眼迷蒙地一把抓了过来:“谁让你捡了?” 君无双叹了口气:“我总不能踩着它走过去吧。”他看了看桌子上吃到一半的饭说,“我重新给你做点饭去,这些都已经凉了。” 萧暮雪摇头:“不想吃了。” 君无双慢悠悠地收拾着碗筷:“又没有说要给你吃,是给你肚子里的那位吃的。当mama可不能太任性了,多少都要考虑孩子。” 萧暮雪竟然觉得无言以对,跺着脚说:“要你来管我!” 君无双叹道:“我倒是想管你,可惜……你不给机会。” 萧暮雪咬着嘴唇,低着头使劲抠手指,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姚梦芽拍了拍她的肩膀,看了君无双一眼,转身收拾厨房去了。 萧暮雪抬腿想跟过去,君无双轻声唤道:“萧姑娘,你等等。” 冷的空气忽然就变得燥热起来。萧暮雪的额头渗出了一层毛毛汗。 君无双的目光暖洋洋的:“你别紧张。我只是想跟你说,在你走之前,我会尽我所能,照顾好你的身体。你也要听话些,别让我太cao心。” 萧暮雪嘀咕道:“我几时让你cao心了?” 君无双拿开她纠缠在一起的手指:“那你到底在紧张什么?” 萧暮雪转身向卧室走去:“我紧张你会不会跟我收饭钱。” 君无双看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遥不可及,终于还是问了那个日夜困扰着自己的问题:“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萧暮雪停下脚步,静静站立……片刻之后,她回眸,淡淡一笑:“什么事也没发生!” 对着那双含笑的眼,君无双听见自己心里某个地方传来重物坠地的破碎声。那是种什么样的笑容?他形容不出来,只觉得那漆黑的眼里蔓延着纠缠不清的悲凉和勇敢!之后的许多年,梦里梦外,只要想起萧暮雪,他就会想起这一刻的她和她的这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