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第九卷:第十三章
紧挨着存车处有几家私人饭馆,其中之一是萧暮雪打工的地方。这个时候家家食客爆满,座无虚席。 “暮雪……”老板娘老远就看见了萧暮雪,一边扯着嗓子叫,一边冲她招手。 萧暮雪将自行车锁好,跑了过去。 老板娘擦着额头的汗水,将一盘煎至金黄的土豆饼放到客人面前:“今天来了一帮观光客,店里人手实在不够。你能不能临时加个班?我知道你很忙,可你看看我这里,都快成一锅粥了。” “行。”萧暮雪痛快的答应了。她麻利地从墙上取下一条围裙系上,脸上堆满了热情的笑容,一边招呼客人进店落座,一边给客人上菜,抽个空还顺便帮刚进店的客人把菜点了。 老板娘拍着手道:“我请了你这个小工,真是赚大发了。一个顶好几个。” 萧暮雪笑道:“那您是不是可以考虑给我加工资了?” “没问题,等放假的时候,我给你包个大红包。” “那我先谢谢您了。”萧暮雪将几张点餐单递到柜台,“给这几桌的客人上清茶,看他们的样子不太喝得习惯咱们自制的茶水。” 旁边一位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正用憋足的中文夹着英语单词,外带各种手势不停地跟服务员说着什么。他说得费劲,服务员听得更费劲。两人大眼瞪小眼,一个着急得满头大汗,一个尴尬得满头大汗。周围的食客像看西洋镜一样地看着他们,这两人的汗水流得就更多了。 萧暮雪来回走了几趟,拼命忍住自己想过去帮忙的念头,后来见那服务员都快哭了,便再也忍不住了。她走过去,大方地跟客人打了声招呼,将他的需求重复了一遍。 外来客并不对萧暮雪抱多大希望,只拿一双眼瞪着她。 萧暮雪用流利的英语介绍了自己,并对之前的招待不周表示抱歉。 外来客欣喜若狂,他乡遇故知般紧紧握住萧暮雪的手:“感谢上帝!终于有人能听懂我在说什么了。他们真是太蠢了!” “不是他们蠢,是他们擅长的语言不是英语。就像您不擅长汉语一样,可我不能因此而说您蠢。” “对不起,我太失礼了。请原谅!” “没关系。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好客而大度的。” 旁边看热闹的没看成热闹,反倒见两人聊得热火朝天而自己又听不懂,顿时失了兴趣,都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自己面前的食物上。 聊了一阵子,饭菜上来了。萧暮雪笑着说:“您先吃饭,若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请尽管说。” “我想去县城。你能不能告诉我乘车路线。” 萧暮雪拿过一张纸,将乘车路线和乘车时间详细地写在上面,并叮嘱道:“这里比不得大城市,一过点就没有车了,您千万不要错过时间。”她看了看外面阴晴不定的天空说,“看这天气,恐怕又要下雨。您吃了饭就赶紧搭车走,可别赶上下雨了。今年雨水特别多,您徒步的时候不要太靠近山体,要注意落石和泥石流。” 外来客谢过,指了指手里相机:“我能不能给你拍张照片?” “拍照?拍我?算了吧。如果您真想拍,就去拍我们的老板娘吧。”萧暮雪说着将老板娘拉了过来,笑道:“他要给您拍照片,帮您宣传。” 老板娘也是见惯八方来客的,也不怯生,整理好自己的仪容,就在门前的石榴树下站定。此时石榴含苞待放,橙红色的花蕾点缀在翠绿叶片间,像燃烧着的小小火苗。 快门响过。老板娘伸手捉住了站在旁边的萧暮雪:“你也快来照一张。” 萧暮雪挣不脱,又见照相机后露出一双热情期盼的眼,也不好再拒绝,便解掉围裙,面带笑容依着石榴树。她想起自己正背对着雪山,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极目望去,雪山隐于云雾之间,是一抹铅笔画的素淡影子。 拍照的人不停地摁下快门,将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定格成了照片。 从餐馆出来,天忽然黑了脸,好像谁欠了他金山银山不还一样。一道闪电将天空撕成了两半,紧接着一个炸雷落在窗外。那雷一个接一个,仿佛就在眼皮子底下炸裂了一样,惊得人肝胆俱颤。 萧暮雪一路小跑出了校门,一边跑一边祈祷老天爷不要着急下雨,顶楼的天台上还晒着烟叶和牛rou干呢。 狂风骤起,卷起漫天黄沙,夹着树叶和垃圾在空中飞舞,天地间顿时飞沙走石。不时有细小的石子迎面打在脸颊上,打得人生疼。塑料袋、破布和纸片在高空盘旋,享受着这一生难得的一次狂欢。 萧暮雪艰难地在风中行走,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儿。 此时,老天爷大概正躺在云朵上边欣赏歌舞边看人间热闹,根本没时间听凡人的心声。这不,萧暮雪刚许完愿,瀑布般的大雨便从天而降,刹那就将她淋了个透心凉。狂暴肆虐的风将这瀑布雨撕裂成成千上万的线,又用自己的力量把这线化作锋利的箭,狠狠向大地射去。所有被射中的生物都发出痛苦的呻吟。但这呻吟被风声和雷声掩盖了,人听不见,遥远的神明更是充耳不闻,依旧冷眼看苍生。 铁索桥被风吹得荡来荡去,哗哗直响,像是在哀鸣。桥下浊浪滔天,惊涛拍岸,如万马奔腾而过。 又一阵疾风吹过。萧暮雪蹲下身体,将自己蜷成一团。她看那铁索桥晃得越来越厉害,心也跳得厉害,生怕那铁索突然断了打在自己身上。 一阵叫声传来。萧暮雪以为自己听错了,又侧耳倾听,确实有人在叫。她抹一把眼睛上的雨水,睁大眼睛四处寻找。没看见人。但喊叫声依旧。“是谁?是谁在叫?” 没有人回答。 萧暮雪站起身又问了一遍。 一个被风吹雨打得断断续续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我在这里……这里!”那声音不停地说着“救救我”,萧暮雪循声寻去,只见铁索桥下面晃晃悠悠地挂着一个人,惊得她差点坐到地上:“你怎么在哪里?” 呼救的是个眉眼清秀的男孩。他像一条刚被钓上来的鱼,正拼命挣扎:“jiejie,救救我!” 萧暮雪看看那晃得眼花的铁索,手脚发软:“你等等,等我缓缓。” 那孩子倒也懂事,不再喊叫,只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萧暮雪跪在木板上,双手紧紧抓住铁索,慢慢往那孩子挪去。桥晃得人只想呕吐,她拼命忍住,只想着可千万别掉下去了。 经久失修的木板在风雨中更显得腐朽不堪,仿佛多一片树叶也能将其压垮。 少了木板的地方,看起来像怪兽张开的大嘴,随时准备将行人扯下去,一口吞进肚腹,吃个一干二净,连渣也不剩。 终于触手可及了!萧暮雪已经紧张得浑身没有半点力气了。她紧紧抓住男孩的手,拼尽全力往上拉。 雨水顺着萧暮雪的身体流到男孩身上,手滑得像抹了油,压根使不上劲。她索性坐在桥板上,两只脚死死蹬住另外一块木板,身体后仰,用自己身体的力量将下面的人往上拖。当她整个人都快躺在木板上时,男孩得救了,趴在她身上喘个不停。 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紧接着一个响雷在桥上炸裂。萧暮雪一个翻身将那男孩护到身子底下,紧闭双眼静待雷声消失,浑身抖个不停。 “jiejie害怕打雷闪电?别怕,还有我呢。”男孩的声音里透着和他年龄格格不入的成熟和冷静,“咱们赶紧走吧,这里不安全。” 萧暮雪闻言扶着铁索站起来:“你先走,我慢慢来。” 男孩像是走惯了铁索桥,随着桥的晃动大步朝前走去。 萧暮雪很是惊奇:“你走得这样稳,怎么会掉下去的?” “刚才我踩脚的木板突然断了,桥又晃得厉害,我反应慢了。谢谢你救了我。” “你赶紧上岸吧,不然你在我前面晃来晃去的,我头晕。”萧暮雪见那男孩似乎很着急的样子,“你是不是有事?若有,就赶紧去做,不用在意我。我自己慢慢就上去了。” “我爸爸病得厉害,我要去镇上给他买药。” “那你赶紧去。救命如救火,可丝毫耽搁不起。” “你真的没问题么?要不我扶着你,能走快些。” 萧暮雪不耐烦了:“你怎么婆婆mama的?我这么大个人能有什么问题?赶紧走了。再说了,你扶着我,我更不放心,还是自己抓着这铁索心里踏实。” “那,jiejie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干嘛?还要报恩啊你?赶紧走就是报恩了。你在我眼前晃,我真的很晕。” 男孩向桥头跑去,等到脚踏上了实地,又回头扯着嗓子喊:“jiejie,谢谢你!” 萧暮雪根本顾不上回话,只小心又小心地一步一挪,挪一下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快了快了,还有三五步就可以上岸了。她满心窃喜:看来我也不像仓央说得那么弱,还是可以走一走这桥的。回头我跟他显摆去,叫他再不敢小瞧我。许是她得意得太过头了,一分神,手里打滑,脚底踩空,径直向下坠去。好在她反应够快,一把抓住了铁索,也像条鱼一样被悬挂在了空中。 得意不可忘形。果然是真理!萧暮雪苦笑着,在心里嘲笑自己。她已力竭,无力自救,只能听天由命。看来今天我要去陪那些英魂了,倒也不寂寞。 一道人影穿过重重雨幕,疾驰而来。紧接着一只手紧紧抓住了萧暮雪的手腕,是那个蹬三轮车的中年大叔。萧暮雪简直想仰天大笑,看来我命不该绝!她并不知道,这个人是莫清阳,是个想要自己命的人。 莫清阳的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 萧暮雪见他表情阴鸷,心生畏惧:“大叔……请您救救我!” 莫清阳不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大叔?”萧暮雪敏锐地觉察到那只握着自己手腕的手,正一点一点慢慢的松开。她瞪大了眼睛,一股寒意从心底直冲脑门。我们素昧平生,无冤无仇,你为何要置我于死地?为什么不管我走到哪里,都有人想要我死?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们要如此待我?为什么? 莫清阳的眼里闪过一丝怜悯,手又握紧了些。 萧暮雪松开一只手擦了擦眼睛,不知道是擦眼泪还是擦雨水。她冲着莫清阳展颜一笑,随即闭上了双眼。那笑里没有不甘、忿恨、伤心或绝望,只有让人心酸的无助和凄凉。 又一道人影脚不点地的出现在桥上。好像只是个眨眼的功夫,萧暮雪的身体就凌空而起,落入了一个宽厚的怀抱。她慢慢睁开眼,恍如隔世般傻傻地看着眼前的人,半天没说话。 傅雪峰不敢看她那双空洞而绝望的眼,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前,抬眼看向莫清阳,一脚踢了过去。 莫清阳在桥上打了几个滚才收住身子。他半跪在桥面上,不敢抬头。虽然自己大半辈子都跟在傅雪峰身边,他敬自己如师如父。但端木家的家规极严,绝不允许以下犯上,更不允许下属有悖主的行径。否则,一经查实,严惩不贷。他是傅雪峰的贴身保镖,是他三少爷的管家,就算是遵大小姐的命令,也是有违家规的。傅雪峰要杀他,他无话可说。 傅雪峰一步一步向他逼近,暗黑的眼神散发出nongnong的杀意:“找死!” 莫清阳闭上眼,不敢替自己辩解。 萧暮雪拽了拽傅雪峰的袖子:“大叔帮了我,你不谢他也就罢了,怎么反而恩将仇报?乱发脾气可不好。” 傅雪峰不说话,只死死盯着莫清阳。 萧暮雪笑了笑:“若不是大叔一直抓着我的手,我早就掉下去喂鱼了,哪里还能撑到你来救我?他是帮助暮雪的人,雪峰不可以这样对他。”她回头足足看了莫清阳两分钟,才淡淡地说了一句:“谢谢大叔。” 莫清阳不敢接话,依旧一动不动地跪着。 傅雪峰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冷冰冰的字来:“饶了你。”他弯腰抱起已经没有举步之力的萧暮雪,消失在茫茫雨幕中。 莫清阳站起身,一个踉跄差点滑倒。这是有生以来头一遭,他感受到了傅雪峰对一个女孩子真切的爱意和对自己真切的杀意。他比任何都了解傅雪峰,也比任何人都清楚傅雪峰真的会毫不留情地杀掉任何一个伤害萧暮雪的人,就算是自己也不例外。一种来自内心的恐惧将莫清阳击垮了,他俯身在桥上,大口大口地喘气。他并不怕死,而是怕假如将来有一天大小姐伤害了萧暮雪,三少爷必和她反目成仇,那端木家就真的完了! 太太,您最疼三少爷,一直希望他过普通人的生活。如果就这样随了他,您是不是会很高兴?可是,端木家怎么办?老爷,您在天有灵,请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能两全其美? 没有人声,只有嘈杂的雨声和翻腾的河水声。 雨依旧下得天昏地暗,一直下了两天两夜才停了下来。没人知道在雨中都发生了什么,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因为那场大雨,很多人的命运都被改写了。 一个月后,B城的旅游报上,大篇幅刊登了一位外国友人的游记,题目为《被遗忘的风景:高原之花》。文章详尽地介绍了当地的历史文化、地理地貌、物产资源、风土人情和趣闻轶事等。文章的配图是一个笑容明朗、长发飞扬、身着素洁改良旗袍的妙龄少女。只见她依着石榴树,手拈一朵刚露头的石榴花,回眸一笑,美得不食人间烟火。雪山仿佛因为她的笑容而融化了,在她身后温柔地延展开来,只留一片淡淡的,虚虚的影。 那个夏天,很多人因为这张照片对笔者笔下这个地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纷至沓来。有的是为了看景,有的是为了看人,还有的只是一时兴起,凑个热闹。不管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无法否认的是:这个边陲小镇正逐渐被更多的人熟知。 叶寒川看到这篇文章的时候,已是七月初了。他买了几本漫画,等报亭老板找零钱的空隙,随手翻了翻回收的旧报纸,一张熟悉的笑脸措不及防地跃入眼帘。他将文章粗略地看了一遍,又找到了出版的日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报亭老板见他对着一张旧报纸发呆,觉得稀奇:“你喜欢这张报纸?免费给你好了。” 叶寒川不说话,目光依旧停在照片上。 报亭老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笑了:“原来你也喜欢她?也难怪。这姑娘是有股灵秀出尘的气质。你是不知道,当时这报纸出来的时候都卖疯了,很多人都是奔着她才买的报纸。据说,还有人专门去那里找她呢。” “这报纸上只说她是某个小店的服务员,并没说她是哪里人,要怎么找?” “听说她就是附近师范大学的学生。事实究竟如何,我也不知道。” 叶寒川拿起漫画书和零钱,又将报纸卷起来,直奔楚星河的办公室。 楚星河正和君无双商量事情,见他进来,随口问道:“有事?” 叶寒川把报纸打开放在桌子上,口气不善:“她是不是就在哪里读书?我记得她报考了那所学校的。” 楚星河瞟了那报纸一眼:“我不能说。” “为什么不能说?” “你别问我,问你自己。这是她的意思,我不能不尊重她。” 叶寒川铁青着脸不说话。 君无双拿起报纸从头到尾看得仔细,笑得慵懒:“这姑娘可真会挑地方。”他将报纸递到叶寒川面前,“既然她不想你知道,你大可随她去。地球是圆的,兜兜转转,你们迟早会重逢的。你又何必急在这一时?”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也知道她的去处?” “谢谢你这么看得起我。既然你已经等了这么久了,何不再耐心些?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可是萧姑娘经常挂在嘴边的话。” “你们都瞒着我!”叶寒川冲两人嚷道,夺门而出。 楚星河叹了口气:“这急躁的脾气真是一点没改。” 君无双笑了:“只要是和萧姑娘沾边的事,他就无法冷静。” “那你呢,又当如何?” “我?我只是一个看客。” “看客?那你可不是普通的看客。你坐的可是VIP看台。” “VIP看客也还是看客,不过比别人看得更清楚些罢了。” “你怎么知道暮雪的去处?” “您怎么知道我知道?” “我猜的。暮雪待你一向不同旁人。你在她心里,是有分量的。” “您也这么看得起我。若要论与众不同,恐怕还得是您。在萧姑娘心里,您才是最有分量、最与众不同的那个人。” “我的那点与众不同,不过是碍着老师这个身份罢了。” “您若要这么想,萧姑娘该伤心了。” “这话我也就在你面前说说。若是她听见了,我这耳根子可就没个清净了。” “可不是?她是最不喜欢别人误会她了。” “这坐在VIP席位上的人,是比旁人看得清楚。” “彼此彼此。” 两人相视而笑。 楚星河问:“你为什么总是叫她萧姑娘?” 君无双淡淡地说:“无他。习惯而已。” 楚星河也不多问,继续两人之前被打断的话题。 楼外的树影下,叶寒川听着聒噪不休的蝉鸣,吹着温热潮湿的风,眼神悲伤无望。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你重回我身边?暮雪,时光如梭,我们是不是就这样在折磨和牵挂中虚度一生?不管你肯不肯相信,不管你是否原谅,我永远站在最初的地方等你,一生一世! 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那一年的时光,因为别离,因为思念,因为邂逅,显得格外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