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第九卷:第一章
九月。桂花飘香。 换了几趟车,吐了无数次,感觉自己已经快要死了的萧暮雪终于到达了省城的长途汽车站。 已是黄昏。车站里很安静。这里地处城市的最西边,陈设老旧,旅客稀少,只是每年开学的时候人会稍微多一些。 萧暮雪下了车,蹲坐在地上休息了大半个小时才还过魂来。棉花糖蜷在行李箱上,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她。 傅雪枫一动不动地坐着,像个听话的乖小孩。 萧暮雪按照通知书上的提示先去售票处买了第二天的票,就带着傅雪峰去旅馆安顿。旅馆就在车站旁边,是座三层楼的红砖房。萧暮雪要了一个二楼的标准间。推开门,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鼻而来,呛得她后退了几步。正对着门摆放着两张很窄的床,翻个身都有掉到地下的可能。两床中间靠墙的位置,是一张只能放下一个暖水瓶和一个茶缸的四方桌。铅灰的水泥地板潮湿不堪,踩上去能看灰白色的脚印。 棉花糖不嫌弃房间简陋,在床上翻来翻去的打滚。萧暮雪看了一眼床上的被褥,皱了皱眉头。原本是白色的被褥不知道有多少时间没换洗了,已然变成一种介于灰白和黑色之间的颜色,散发出奇怪的气味。 傅雪峰将背包放在行李箱上,示意萧暮雪坐下来休息。 萧暮雪见他的嘴唇已干燥得裂了口,心里无比抱歉:“对不起啊雪峰……” 傅雪峰伸出一根指头放在她的唇上,摇了摇头。 棉花糖翻滚着滚到萧暮雪的身边,伸出粉红的舌头舔她的指头,嘴里不停地叫着。萧暮雪抱起它,亲了亲它的脑袋:“你饿了?走,带你吃饭去。” 车站的食堂饭菜很简单。萧暮雪仔细对比了价格,要了两碗肥肠面。热乎乎的汤,红汪汪的红油,货真价实的肥肠,细如粉丝的面,绿油油的青菜,吃一口浑身通泰。萧暮雪将大碗放到傅雪峰面前,从自己碗里挑了一筷子面条过去,又将肥肠夹了大半过去:“饿坏了吧?快吃吧,吃完了回去睡觉,明天还要坐一天车。”她要了一碗面汤,把肥肠和面条上的红油仔细涮干净,放在小碟子里喂棉花糖。 傅雪峰看了一眼她小碗里所剩不多的面条,摇头。 萧暮雪笑道:“我是女孩子,吃多了会发胖的。你就不一样了。男孩子要多吃才能长肌rou,太瘦了可就没女孩子喜欢了。” 傅雪峰将面条夹了回去:“吃。” 萧暮雪转了转眼珠:“这样吧,我拿面条换你碗里的青菜,如何?”她象征性的夹了几根青菜给自己,又把面条放进了傅雪峰碗里。 傅雪峰默默叹了口气,依了她的意思。 棉花糖可不管那些,啊呜啊呜吃得香极了。 吃完饭,萧暮雪见天色尚明,便让傅雪峰带着棉花糖散散步,自己也随便转转。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停车的地方。一片空旷的水泥地上,并排停放着四辆大巴车,这是明天发往山里的所有车次。每辆车的挡风玻璃处,放着一张白色的纸壳子,上面写着发车时间。萧暮雪一眼就看见了自己要坐的那辆车,车旁站着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正仰着头吞云吐雾。他穿着一件浅灰色的T恤和一条深灰色的裤子,一双黑色皮鞋,看起来很是精神。若不是他头上那顶藏族风情的帽子和挂在腰间的匕首,完全看不出他是个藏民。 萧暮雪小心翼翼地冲他笑了笑,小心翼翼地开了口:“爷爷,请问明天什么时候能到?” “说不好。看天气,看路况。”那人看了她一眼,“你是学生娃?” “是的。” “还有一周才得开学吧?” “嗯。我有事要提前去。” “新生?” “您怎么知道?” “只有新生才会问什么时候能到。” “为什么?” “坐两次车你就知道了。” “我叫萧暮雪。请问怎么称呼您?” “大家都叫我老嘉措。”老嘉措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谁送你?” “没人送,我自己去。” 老嘉措结结实实地看了萧暮雪一眼:“你自己?” “嗯,我自己。” “从你家到这里要坐多久的车?” “转车顺利的话,一天就到了。” 老嘉措咳嗽起来,显然是被烟呛到了。“你们家的人还真够心宽的。” 萧暮雪看着自己的脚尖,没有说话。 “怎么,我说的不对?” “我……我家里情况有点特殊……不过没关系,我自己可以的。”萧暮雪见傅雪峰带着棉花糖在不远处溜达,赶紧挥手招呼,“我在这里。” “那人是谁?” “我哥哥。” “你不是说没人送你吗?你哥哥不算?” “他不是送我的。是跟我一起的。” “跟你一起?你们俩一起上学?” “不是,上学的是我。我哥哥……他只是跟着我去玩的。”萧暮雪踢着一颗小石子,“我得早点去找份工作,等开学的时候才能安心学习。” “山里的条件不比外面,没那么容易找工作。” “我要求不高,只要能三餐吃饱,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可以了。” “住的地方不用愁。学校里有宿舍楼。你一个女娃娃,人生地不熟的,读书就好好读书,找工作干什么?” “从我们这一届起,几乎所有大学都不免学费了,所有花销也都需自理。我要负担自己和哥哥的生活,没有那多钱住宿舍楼。” 老嘉措吸了口烟,没有说话。 萧暮雪抱起跑过来的棉花糖,向老嘉措道别:“爷爷,我回去了。明天见。” 老嘉措没说话,依旧悠闲地吐着烟圈,一个接一个。 回到旅馆,洗漱停当。萧暮雪把门插好,将桌子和保暖瓶移到门后,又拎过行李箱和背包挡在桌子腿旁边,才安下心来。 傅雪峰见她忙得满头大汗,忍不住出声安慰:“不怕,有我。” 萧暮雪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有你也不行。出门在外,要多留个心眼,安全第一。” 傅雪峰在靠窗的那张床坐下:“睡了。” 萧暮雪抱着棉花糖和衣而卧,很快就发出了轻微的鼻息声。傅雪峰将她搭在床沿的手放好,又将她额前的散发理顺,才躺下来休息。棉花糖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动了动耳朵,伸长脖子将脑袋放在萧暮雪的肩膀上,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匆匆吃完早饭,萧暮雪收拾好行李,带着一人一猫,坐上了老嘉措的车,向目的地出发。破天荒的头一遭,她没有晕车,兴致勃勃地趴在车窗上看风景。 离了国道,城市被远远地甩在身后。汽车从山的最高处下到谷底,又从谷底慢慢爬到山顶,一路翻山越岭,爬坡过河,艰难行走。灰色碎石铺成的山路异常颠簸,抖得棉花糖始终牢牢抓着萧暮雪的衣服,生怕一个不留神自己就被摔到车厢外。路的一边是悬崖峭壁,一边是植被稀少的山脉。山上褐红色的灌木在风中悉悉索索地细语,像是在欢迎远方的来客。再往里走,树木渐多,山色葱茏。有别于之前的荒凉,这里一片青苍色。低矮的灌木和高大的冷杉错落有致,薄纱般的白雾缭绕其间,挡住了人们望向远方的视线。山高坡陡,地势险要的幽深山谷里,连鸟雀也很少飞进来。除了汽车的马达声,只有得得的马蹄声偶尔响起,打破了这渺无人烟的静寂。 天很高,云很薄,太阳的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 坐在萧暮雪前面的藏族mama,低眉顺目,虔诚无比地数着手里的念珠,嘴里念念有词:“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 汽车连续转了几个急弯后,吭哧吭哧地爬上了一座陡坡。车速越来越慢,简直比步行快不了多少。一辆载货的卡车迎面而来。两辆车都鸣着喇叭,以最慢的速度,一点一点的错车。 萧暮雪看了看咫尺之外的悬崖,紧张得头发晕:车胎离路的边缘处只有二十厘米不到,稍有不慎,就会翻下深谷,车毁人亡。她闭上眼睛不敢再看,只紧紧地将棉花糖搂在怀里,靠紧了傅雪峰。 老嘉措让儿子开车,自己下车指挥错车。一步一停,一步一挪……终于,货车的大拖斗慢慢拐出了弯道,在较为宽敞的地方停了下来。货车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嘴里说着萧暮雪听不懂的藏语,看情形是在向老嘉措道谢。 前排的藏族mama停止了念经,萧暮雪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突然,汽车颠簸了几下,向前冲了出去。车厢里一片尖叫! 傅雪峰飞快地将萧暮雪揽进怀里,双臂死死地圈住了她的身体。萧暮雪根本来不及反应,只本能地、紧紧地抱着他。棉花糖夹在两个身体中间,被挤得凄声惨叫。 一个急刹车后,汽车停了下来:在车轮和路的边缘垂直平行的地方停了下来! 藏族mama用半生不熟的汉语说了一句:“菩萨保佑!” 老嘉措上了车,用藏语责骂着儿子。他指着车上的人,又指了指悬崖,嘴里叽里咕噜地骂个不停,那张绛红的脸庞上布满了惊魂未定的汗水。 藏族mama最先站起来。她拍了拍老嘉措的肩膀,指着开车的汉子说:“这是菩萨在考验我们藏族人,不怪孩子。” 听她这么一说,车上的人都开始七嘴八舌的为司机开脱,那神情都是在叫老嘉措息怒,不要责怪开车的人。 萧暮雪心生敬意。 有几个汉族乘客本来心怀抱怨,见大流如此,也就不好说什么了。个个带着一脸的不满意,一言不发地坐在座位上,假装欣赏外面的风景。 汽车继续前行,继续在险象环生的山道上求生。 山色越来越美了。这种美不同于萧暮雪平常见惯的美。老家的九月,天气还十分炎热,各种花开得正欢,树木也是郁郁苍苍的。而这里的九月,虽然天高云淡,阳光灼热,但太阳躲进云层的时候,就会感到凉意袭人。很少看见花开,只有各种没见过的树木在光与影中摇曳生姿。 风很凉,吹久了会有寒意。棉花糖将脑袋从窗户上缩回来,缩进了萧暮雪的怀里,很满意地叫了几声。 穿过几段涵洞,又翻过两座山,汽车喘了几口粗气,在一个怪石嶙峋的荒山前熄火了。 发动机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