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第一卷:第三章
冬去春来,大地回暖,草木苏醒。萧家寨也在这艳涟的春光里山明水媚起来。 刚学会翻身的萧暮雪正在襁褓里左右扭动,相当不耐烦的样子。许是见没人理睬,她便停止了扭动,只瞪大了眼睛,满屋子寻找。 苏世安挽着袖子,端了一盆热气腾腾地水放在她面前:“雪儿是不是等得不耐烦了?爷爷给你弄洗澡水去了。”他解开襁褓上的布带子,小心地褪去婴儿身上的衣衫,迅速地放进盆里。“爷爷今天给你换了一种草药水,你试试看喜欢不喜欢?” 萧暮雪呀呀有声,踢蹬着手脚,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 苏世安乐得眉开眼笑:“雪儿果然是识货的!这水里可有十几种珍贵的药材呢,可以强筋健骨不说,还可以滑嫩肌肤,坚持使用的话,真的会像书上说的那样:肤如凝脂,宛如新生。” 萧暮雪胖胖的小手拍在水面上,水花四溅。 苏婉言拿着一床新做的小夹被走了进来:“爹,您太宠爱她了!那些药材可都是这些年您辛苦攒下的,就这么用了?” “不用留着干什么。是要当传家宝,还是留着喂虫子?” “那也不能这么用啊!雪儿体格很好,您不用再这么额外的滋养她。” “你懂什么……总之,只要雪儿身强体健,就算要我老头子这条命都没关系,更何况是区区一点药材。”苏世安撩起药水轻轻擦拭萧暮雪的身体,慈眉善目地像尊老佛爷。 “爹!您说什么呢?古语云:慈母多败儿。孩子不可以太娇宠了。应该要严厉一点才好。” “孩子才多大你就要严厉?”苏世安面色不悦,“我已经想好了,要将我的医术传于她,让她继承我的衣钵。” 苏婉言惊道:“爹,这不可以!您忘了祖宗家训了?传男不传女,传儿不传婿。更何况是外孙女?这不符合规矩。” “祖训我比你熟。所以我才要跟你说明白,以后我教雪儿医术的事,切切不可让外人知道。我倒不是怕族人质问,只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说,如果有人知道她继承了我的医术,难免会有心怀歹意的生出觊觎之心,招惹麻烦。” 苏婉言沉默片刻后道:“您说的我都懂,可是我并不希望她学医。” 苏世安叹了口气道:“这也并非我所愿。只是……不过话说回来,学医也没什么不好。别的不说,起码可以调理自己的身子。” 苏婉言将手里的夹被在床上铺好,在床边头默默地站了一会:“如果您已经决定了,那就随您。这事我会跟兰哥说,他的性子您清楚,绝对会守口如瓶的。” “我放心他。倒是你,无师自通,针灸和按摩样样精通。你也要将那些技艺悉数传与雪儿,知不知道?” “这个自然。只是爹,您为什么这么坚持要将医术传与雪儿?当初我想学医的时候,您可是拒绝得干脆利落,一点余地也没留。雪儿有什么非学医不可的理由么?” “瞎想!”苏世安双手捧起浑身泡得通红的小人儿,快速地用毛巾蘸干身上的水分,手脚麻利地用夹被裹了起来。“此一时彼一时。我不过是希望雪儿将来有一技傍身罢了。” 苏婉言看了父亲一眼,不再说什么,转身走了出去。 苏世安凑到萧暮雪耳边轻声说:“你妈真是七窍玲珑心。咱不学她,那样太累了。咱要潇潇洒洒,大大咧咧,活得快乐自在。你说好不好?” 萧暮雪攥着小拳头,嗯啊两声,像是在回应,逗得苏世安开怀大笑。 窗外传来一串孩童的嬉闹声,伴随着嘈杂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一切又重新安静下来。陡然一阵耕牛粗犷又悠长的叫声,夹杂着鸡鸣犬吠的热闹,空气便再一次活跃起来。 时间便这样热闹复安静,安静又热闹的一日一日远去。 萧暮雪就在这样的热闹与安静里渐渐眉目舒展,牙牙学语,言笑晏晏。 若不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干旱扰乱了人们的生活,日子便还是那般年复一年的欢乐朴素,悠然自得。 没人知道原因,就突然那么干旱起来。起初,老人们还在说:今年的雨水少啊,可以多种一季旱玉米,说不定还是一个丰年。当整个春天一滴雨也没下的时候,人们也还是在盼望雨季:这是南方呢,又有河道,怎么可能出现干旱?总是会有雨的,迟早会下雨的。再等等吧,雨季马上就来了!然而,人们再一次失望了……当小河经年不断的清流被晒干最后一汪水,雪白的鹅暖石像一个个被烧过的火炭,烫得人无法落脚时,所有的人才意识到:天,旱了! 第一个颗粒无收的年成,就这样措不及防地降临到萧家寨的村民头上。 第二年,旱情更加严重了。因为没有足够的水源,家畜锐减,耕牛从之前的一家一头,慢慢变为三五户一头、十户一头,到后来就成了一个社一头。几乎没人养猪,公鸡被宰杀殆尽,只留两三只下蛋的母鸡。家家户户的饮用水都是循环利用:先用来淘米,淘米水用来洗菜,洗菜水澄清后用来洗第一次碗,洗碗水再用来喂家畜。 田地里龟裂的裂缝能塞下婴儿的手臂,没有庄稼可看护,村民无事可忙。于是,村头聊天的队伍中,头一次出现了青壮年。闲得发慌的人们开始到处寻找水源。凡是以前水田里水好的,都被翻了一遍,看能不能找到泉眼,打出一口救命的井来。每天一睁眼,所有的人都在想同一个问题:今天去哪里找水。睡着了做了梦,不是正在找水,就是在找水的路上奔忙。运气好的做个美梦,也不过是梦见天降甘露,万物复苏。 终于,在后山密林深处,人们发现了一眼山泉。泉眼不大,却水流不息,且水质极为清澈甘甜。村里人欣喜若狂,立即动手打井。只半天的功夫,一口五尺深两尺宽的井就挖好了。十几个小时后,井水涨到了井边。天不亡我萧家寨!老村长仰天一声长叹,并开始规定每家每户每天的取水量和取水时间。人群里有人在抽泣,不知道是因为高兴还是对未来的恐惧。没人笑话她,也没人安慰她。逃荒的人这两年见了太多了,再这么旱下去,谁又能预料自己以后会如何呢?这样的饥馑之年,只能尽人事,各安天命罢了。 没有了收成,碗里的粥也一天比一天稀薄。就算苏家这样不靠种庄稼过日的人家,也不得不精打细算,方能吃顿饱饭。 那一日,阳光炽烈。苏婉言正在院子里晾晒萧暮雪的衣服,从门口的阶梯走上来两个人。走在前面的是一个挑着担子的中年男人,后面跟着一个十三四岁左右的男孩。 白辣辣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等两人都走到跟前,苏婉言才看清了来人:“货郎哥,快进院子里来!这天太热了。”她放下手里的衣服,盛了满满两碗水出来。 这担货郎几乎年年都来,跟村子里的人已经算是旧相识。今年他的货架里不再是往年的丝绸锦缎,只有一些不太值钱的小玩意。 担货郎也不客气,接过碗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还很是酣畅淋漓的啊了一声。跟在他身后的孩子倒是斯文,一口一口,如品茶般慢慢地喝了,双手将碗递到苏婉言手里,轻声说了声多谢。 苏婉言见他小小年纪却如此礼节周全,不由多看了他一眼:只见这孩子瘦高个,眉眼俊秀,虽衣衫简旧,却干干净净。只不过眼神黯然,像是经历过什么伤心之事。“这孩子真有礼貌,你教得好。” 担货郎尴尬了:“您说笑了。我哪有这么好的本事,教出这样的孩子。” “那他是……?” “跟我在路上遇见的。” 那孩子听见大人聊到自己,不自在地侧过身去,伸手拨弄茉莉新开的花蕊。 “妈……妈……mama……”萧暮雪的声音穿过院墙清脆地传了过来。 苏婉言笑着应道:“我在院子里呢!” 一呼一应之间,萧暮雪小小的身影和一只白猫出现在石梯上。她手脚并用爬上来,又弯腰拿起地上新捡的小石头,一路小跑到了苏婉言身边:“mama,我和大白都饿了,有东西吃吗?”她又侧过脸,问一旁的担货郎好。 “一年不见,小姑娘都这么大了。快去货架上找一个你喜欢的,叔叔送你。” “谢谢叔叔,不用了。”萧暮雪转头问旁边默不做声的男孩,“小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咱们可以做朋友吗?” 男孩低头看了看眼前粉妆玉琢的小人儿,迟疑着回答:“我……我叫姚慕白。” “姚慕白?好,我记住了。我叫萧暮雪。你可以陪我玩吗?”萧暮雪伸手拉了拉姚慕白的衣角,“小伙伴们都回家了,我一个人好无聊。你陪我,好不好?” 姚慕白收回拨弄花蕊的手,小心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栩栩如生的小兔子递了过去:“这个给你玩。” 一串手链勾在了小兔子的耳朵上,被一起带了出来。 萧暮雪喜欢极了,拉住他的手说:“慕白哥哥,你的手真巧!咦?mama,为什么哥哥的手链和你上次给我看的那条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怎么可能?” “嗯!就是一模一样!不信你来看。” 苏婉言心里转过一个念头,问道:“小哥,能不能把你的手链给我看一下?” 姚慕白随手递了过去。 那是一串雕有龙纹的手串,散发着独特而奇异的香气。 苏婉言只随意看了一眼,就随手还了回去:“哪里是一模一样了?分明是两条完全不一样的。” “可是我就是觉得和莫言师太送我的那条一样呀。”萧暮雪胖胖的手指顶住紧锁的眉心,一副拼命思考的样子,“都是很好看的动物呀。” 姚慕白一愣:“莫言师太?我这手串确实是一位叫莫言的师太送的。” 苏婉言也是一愣:“是吗?这么巧?她是你的什么人?” 姚慕白沉默片刻后回答:“她不是我的什么人。我们只有一面之缘。” 苏婉言认真打量他一番,心里甚至疑惑:“你家人呢?” “死光了。”姚慕白面无表情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苏婉言凝视他片刻,转身笑着问:“货郎哥,这孩子怎么跟你在一起?” “说起来这也是缘分。前些天我在江下走货,遇见了这孩子。他说他无家可归,死活要让我带着他走货。我看他孤身一人蛮可怜的,就答应了。干我们这一行的,虽说是辛苦,但好歹能混口饭吃,起码还不至于饿死。” “你人好心善,必有福报。”苏婉言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走了一圈,像是在做什么重要的决定。“货郎哥,说起来这孩子和我也有些渊源,要是你舍得,就让他在我家住下。他还这么小,跟着你风里来雨里去的,也实在是辛苦。你不用担心,在我们家,有暮雪一口饭吃,就必不会少了他的。” 货郎哥喜出望外:“你是当真的?” 苏婉言笑道:“我是有孩子的人了,红口白牙,难不成还骗你?只是不知道这孩子愿不愿意留下来。” 萧暮雪举着小兔子开口了:“慕白哥哥,你留下来跟我一起好不好?我好喜欢你当我的哥哥!我会很乖的,绝对不调皮,也不惹你生气。好不好?” 姚慕白看着那双水灵灵的眼,想也没想就应承下来:“好,我留下来。”那只至始至终没有离开过萧暮雪的白猫绕着他转了三圈,喵了一声,跑开了。 担货郎十分欢喜:“苏家是出了名的仁善之家,你安心住在这里,他们不会亏待你的。” 苏婉言道:“那这事就这么说定了。货郎哥请正房坐,我这就去准备饭菜。” 担货郎连连摆手:“不了不了,不用麻烦了。趁着这天色还早,我想再多走几家,看能不能卖出点东西。”说完,弯腰挑起担子就走,倒像是很怕留下来吃饭似的。 苏婉言也不说破:“既然这样,我就不留了,免得让你失了生意。那你慢走。” 担货郎嗯啊的答应着,脚底生风很快就没了踪影。从这一天起,他再也没出现在村子里。 苏婉言望着担货郎远去的方向出了一会神,一回头,发现萧暮雪已经和姚慕白玩开了。萧暮雪鬼点子多,玩的方式是花样百出。姚慕白耐性极好,任凭她怎么摆布,都微笑着配合。 当天晚上,两个孩子入睡后,苏家三个大人坐在一起做了一个重大决定:收养姚慕白,除非他自己想要离开。并且,过完这个暑假,就让他重新回到学校继续学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