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虚无
花老虎抬起头,打量着周围的环境,一眼望不到头的密林,寂静无声,看上去很安静,实际上危机四伏。在看不到的地方,总是隐藏着致命的陷阱和噬人的野兽。 他孤身一人,并不敢托大四处搜寻。只能顺着路,在路附近的林子里找,他已经来回走了好几趟,就是没有现林轻梅。他想着肯定是林轻梅走岔了道,要不然就是林轻梅故意躲开了他,天要黑了,如果还是找不到林轻梅,他也只有先回去帮着搬家,由得她去了。 就在他要放弃的时候,丛林深处出的不同寻常的声响吸引了他。 花老虎侧起耳朵听了听,按紧了腰间的斧头,小心翼翼地往出声音的方向走去。 两个疯狂而畸形的男人,女人疯狂地乱蹬着两条脚,脚踝处的伤口显得触目惊心。虽然模糊,但花老虎仍然很清楚地认出了那就是林轻梅。 任何女人,遭遇到这样的事情,比死了还痛苦。 花老虎瞬间心软,点起了火,嘴里出恐怖的声音,吓跑了那两个男人。他寻到了林轻梅的小包袱,远远地把衣服扔给了松懈下来后几乎死去一样的林轻梅。 不管林轻梅此刻是否已经受到了实质性的损害,他都很清楚地知道,林轻梅曾经如何一般灿烂的生命,到此可以说是终结了。 林轻梅罪不至死,其实她最好的去处就是听从欧家的安排,嫁一个合适的人,好好地过日子,只要她别再折腾,他是愿意放她一条生路的,他相信夏瑞熙就算是再恨林轻梅,也不会想要林轻梅这样悲惨地死去。 麻风病,是会传染的。他就算是救下了此刻的林轻梅,也救不回曾经的林青梅,她的此生,大概只能在这密林深处苟延残喘下去。 林轻梅空洞地看着深宝石蓝的苍穹,衣服落在她的身上,也带不来一点点暖意。 她想不明白,她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上天要这样惩罚她?也行,错就错在她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奢望了不该奢望的东西。 不远处,是花老虎郁闷的声音,他无法向这样一个女人下手,也无法丢下她在这自生自灭,他嗫嚅了半天,才说:“你还好吧?” 林轻梅不答,她此刻就算说一个字,都觉得没有意义。她好不好?一眼就可以看清楚的,何必这样虚伪的问她?就算是还不曾失贞,但也差不多了,这具身体已经不洁净,被令人作呕的气味玷污过,被恐怖的手摸过,身上被人咬过的地方还在火辣辣地作疼,她活着,生不如死。 花老虎背着身子继续劝她:“活着,总比被他们抓去做老婆的好。你要再不起来,等会儿他们的人再来,我可管不了你。” 这些麻风病人,因为要躲避被烧死的酷刑,三五成群地住在一起,长期躲避在山里生活,度日艰难,轻易不敢见人,同时又仇恨着正常人,只要有人落单,他们有把握的情况下,总会实施一些类似抢劫或是抢女人的行为。 花老虎还是有些紧张的,他一方面怕那两人去喊了其他人来,一方面也害怕会染上麻风病。如果林轻梅真的不配合,他是真的会走的。 大约是这句话被麻风病人捉去做老婆的话刺激了林轻梅,她“呼”地坐起来,把衣服胡乱往身上套。 花老虎以为自己劝的得当,继续道:“你想开些,你运气算好的,就这样跑出来,如果不是四少奶奶想得周到,让我出来找你,你……唉……” “如果不是四少奶奶想得周到,让我出来找你这句话”无限的刺激了林轻梅,她停下穿衣服的动作,两眼如炬,带着疯狂和无尽的恨意吼道:“就是她让你来找我的是不是?你是故意的对不对?你早就看见他们跟着我的了,你却不肯出来帮我。你是故意放他们来凌辱我的,是不是?这样夏瑞熙那个小贱妇就如愿以偿了?她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样帮她?” 花老虎吓了一跳,这女人疯了。他好不容易心软一回,怎么帮她还帮错了?良儿说得没错,她果然是个不知好歹的人。 林轻梅此时恨透了夏瑞熙,她把她所有的不幸都归咎于夏瑞熙。她觉得如果不是夏瑞熙放走欧青谨,如果不是夏瑞熙打她的耳光,如果不是夏瑞熙那样毫不留情地骂她,如果不是夏瑞熙怀着那个小崽子要躲到这里来生产,如果不是夏瑞熙抢走了欧青谨的全部注意力,她怎么可能跑出来,又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她越想越觉得就是夏瑞熙设的另一个圈套,要不然怎么可能这样凑巧呢?她一出来就被那两个人跟着,花老虎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她已经受了凌辱的时候来。 钻入牛角尖的人很可怕,林轻梅抛弃了所有的理智和冷静,疯狂地喊道:“你和夏瑞熙这对jian夫yin妇,无耻恶毒,小心遭天谴!” 她倒是喊得畅快了,花老虎的心脏却在遭遇前所未有的挤压凌辱。空xue来风,这样的恶名,这样的污水,泼到夏瑞熙的身上,泼到他身上,花老虎的瞳孔缩了缩,眼里凶光毕露,对着林轻梅高高举起了手里的斧子,声音沙哑的说:“你闭嘴!要不然我砍死你。” 林轻梅轻蔑地看着他:“砍死我?砍啊?砍啊?你今日要不砍死我,我就到处去说,你和夏瑞熙是一对jian夫yin妇,那小崽子就是罪证,我是无意之中撞破了你们的jian情,才被你们这样的残害!所以你最好砍死我。想象一下,王周氏会用什么样的眼光看你?你的救命恩人欧青谨又会怎样看你?我最高兴的还是夏瑞熙这个贱人,一定死得比我还惨。” 花老虎一双眼睛急充血,眼里闪出疯狂的光芒,对着林轻梅高高地举起斧头,林轻梅闭上了眼睛,来吧,来吧,来了就一切都结束了。她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十九年的人生中,类似的怜悯她受够了。 她的命不好。比不上出身富贵之家,有父母疼爱,有姐妹弟弟的夏瑞熙。父亲天南海北地四处飘零,她很小就跟着母亲寄住在舅舅家里,受尽了嫌弃白眼,冷言冷语,如果不是她娘抑郁死了,父亲还不回来。 父亲回来,把她带到了西京,给她买了一个小丫鬟照顾她,仿佛是要把之前亏欠她的父爱统统补给她,差不多百依百顺。她以为她终于盼到了阳光,但没几年,他又抛下了她,去了另一个世界,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人,又开始寄人篱下的生活。 十多岁的少女已经情窦初开,每个夜里,欧青谨的笑容就是她渡过漫漫长夜的依靠。以前,她卑微地想,只要他把她带在身边,她可以不计较名分地位,做妾,她也是心满意足的。 但自从他和夏瑞熙成亲以后,她看见他牵着夏瑞熙的手,言笑晏晏,在庭院里观花赏月,他对孕中的夏瑞熙照顾得无微不至,夏瑞熙给他的东西他舍不得给任何人,他容不得任何人说夏瑞熙的坏话。 她才明白,原来男人对女人,也是可以做到这个地步的,她无数次地幻想,欧青谨身边的那个人是她而不是夏瑞熙。 她利用碧痕试探着夏瑞熙的底线,只要碧痕成了通房,她也有机会的,如果夏瑞熙愿意,她是愿意求夏瑞熙收下她的。可是夏瑞熙赶走了碧痕,她这才知道,有关那个夏家夫人不准丈夫纳妾的传言是真的。 她就想,不许纳妾么?如果夏瑞熙生不出孩子来,还有人容得不纳妾吗?但是夏瑞熙比她想象的更狡猾,更小心谨慎,那个孩子安然无恙,夏瑞熙甚至联合了精明有经验而从来不管闲事的吴氏来主管饮食,机会错失一次,就再也没有了下次。 她无数次地厚着脸皮在院子里徘徊,想多看欧青谨两眼,哪怕他和她说一两句话,她也是幸福的。,可是夏瑞熙盯得那么紧,欧青谨并不肯多理睬她,他对她一如既往地彬彬有礼,温言细语——但她明白,他对她是怜悯。 她其实一直都不需要怜悯,她需要的是平等的,扬眉吐气的尊重,可是人们总是只给她怜悯,包括欧青谨在内,都只是给她怜悯,而她,很可悲的,不得不依靠这些怜悯活着,不得不想方设法地博取这些怜悯和同情。只有依靠这些怜悯和同情,她才能在比如白氏之类的人的白眼和冷嘲热讽中活下去。 她不服气,一样是人,一样的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凭什么她不如人?所以她拼了命也要跟着欧青谨来这里,只要在他的身边,她就会有机会。 尽管欧青谨一路上对她执以叔嫂之礼,她不曾气馁,他总有一天会看到她的好的。听到夏瑞熙母子平安的那一刻,见到欧青谨脸上那种狂喜的表情,她的心被撕扯得鲜血淋漓。 欧青谨每日每夜地守着那个皮肤蜡黄,头乱糟糟,腰身粗大,两腿浮肿的女人,他还喜笑颜开。他讨好她,哄她开心,哄她吃饭,为她梳头擦洗换衣洗脚,笨手笨脚地给孩子换尿布,熬夜熬得两眼通红,为她做尽了丫头下人们才做的事情,那个女人心安理得,一点内疚都没有,仿佛是天经地义的事。 她想不通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女人,夫为妻纲,应该是夏瑞熙这样伺候欧青谨才对,怎么倒反过来了。如果是她,根本舍不得这样对待欧青谨,她一定把他当天一样地供着,捧在手心里疼。 她一边痛骂夏瑞熙的不贤惠,一边又羡慕嫉妒夏瑞熙的好运气,好事怎么都给她夏瑞熙占绝占尽了?要是给欧青谨生孩子的那个人是她,那该多好啊?所以她越挫越勇。 后来,她明明知道欧青谨很讨厌她的靠近,很反感她亲昵的语气和表情,但他也只是垂着眼睛,或者装面瘫,装作没有看见而已。 也许是因为她的父亲对他施的那一次暖手让他太过感激,所以他在尽量地给她的父亲留体面。也许是她做得太过巧妙。让他抓不住机会给他驳斥责骂她,也许是他不愿意捅破这层纸,愿意给她一个机会,也满足欧青英的一片心意。毕竟这层纸一捅破,大家就会更尴尬。 他以为他是在给她留面子,留余地,可是她多么的希望欧青谨不要给她留任何面子和余地。如果欧青谨对着她破口大骂,捅破了这层纸,她正好不顾一切地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就是喜欢他欧青谨,就是要嫁给他。 夏瑞熙算什么?欧青英算什么?正在孝期又如何?任何人任何事都阻挡不了她的决心,阻挡不了她向他靠近。 可是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她的运气还是这么的惨,愿赌服输,她赌输了。 就算是花老虎对她了善心,她也无法面对自己今后的生活,不见天日地躲在山林里,孤独可悲地渡过寂寂一生;她无法想象自己有朝一日,会变成那两个男人可怖的模样。她那个样子要是给欧青谨看见,要是被夏瑞熙看见,她宁愿去死。 所以,让花老虎杀死她,是最好的出路和结果。以后,不管花老虎承认或是不承认,不管这件事和夏瑞熙是不是真的有关联,她都要让任何人,特别是欧青谨,一看到她夏瑞熙,就会想起她林轻梅,是夏瑞熙指使她身边的人残害了她林轻梅。 林轻梅这样一想,即使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她也毫不觉得痛苦和害怕了。她有一种疯狂的,畅快淋漓的感觉,就等着花老虎的斧头劈下来。 她等了许久,也不见花老虎的斧头劈下来,她感觉不到那种痛快的疼痛。 她睁开眼,只见花老虎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用一种憎恶的目光看着她:“你想死是不是?就算是想死,也想把这盆污水泼到别人的身上?我险些上了你的当。我告诉你,我不耐烦杀你,你的血会污了我的手。” 林轻梅觉得花老虎是不会杀她的了,绝望地道:“你最好杀了我,要不然,我拼了命也要去把夏瑞熙的小崽子抱走,也让他和我一样,也让他变成刚才那两个人的模样。” 让夏瑞熙和她的小崽子,也染上麻风病,貌似是一个不错的决定,谁让她害了自己呢?林轻梅说到做到,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向花老虎走去,龇牙笑道:“走啊,我们回去啊?” 花老虎看着她:“你疯了。所以我觉得你应该活着,让刚才那两个人来把你接去做他们的老婆才对。你不是人,你是毒蛇。” 斧头呼啸而出,狠狠地砸在林轻梅脚踝的伤口处,钻心地疼痛,林轻梅狠狠地摔倒在地,她的腿断了。唯一可以求生的机会,也葬送在了她的手里。但是她并不后悔。 花老虎撕下一片衣襟,包住落在地上的斧头,看了匍匐在地上的林轻梅一眼:“我不会杀你的,我不会让你如愿以偿。” “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想把脏水泼到我身上,更不该把脏水泼到四少奶奶和小少爷身上。你知道我最恨什么吗?我给你讲个故事。” “从前,我和我娘孤儿寡母生活在一起,家里有几亩薄田,几间草房,虽然清苦,但我娘是个很能干的女人,我们娘儿俩倒也过得不错。 我拼了命地想去娶村子东头的周大姑娘,周家阿伯说,如果我能拿出五两银子的聘礼,就把她嫁给我。于是我离开我娘,去了外面给人家打短工,做苦力,别人不做的我都做,别人吃不了的苦我都吃,终于银子存够了,我高高兴兴地给我娘买了一身新衣回了家。 可是我回了家才知道,我大伯和大伯母想要我家的那几亩地,趁着我不在家,就因为我娘给一个乞丐施舍了一碗饭,给她安上了一个yin妇的罪名,说她偷人,把她活活地沉了潭,我也变成了杂种,除了身上那几两银子,我什么都没有了。 周家大姑娘悄悄去看我,告诉我她已经被她爹娘许配了山外面的王家。我急了,去寻她爹娘理论,她娘开口就骂我娼妇养出来的小杂种,也敢想娶她家的闺女?当着我的面,就扇了出来拦她的闺女几个大耳刮子,跺着脚吐了她满脸的唾沫,说是让她沉了潭也不肯让她嫁给我这个yin妇生的杂种。 周家大姑娘成亲的那一天,我放火烧了我大伯家的房子,杀了他一家七口人,把他和他老婆的头颅砍下去挂在我娘死去的潭前祭奠她。从此之后,我亡命天涯,直到灾荒四起,我随着流氓队伍一起走,又遇上了王周氏,后来的,你都知道了。 花老虎恶狠狠地看着林轻梅:“我此生最恨的,就是你这种为了一己私利,就往别人身上泼脏水,欲置人于死地的假正经!如果你今夜不死,最好躲着人些,否则会被火烧死的,你自求多福。你也别想去害人,别让我见着你,否则我一定会叫你死得很难看。” 花老虎把林轻梅先前被那两个男人打落在一旁的匕踢到她身边:“如果我是你,我倒宁愿让野兽吃了我,或者自我了断才好,好歹长痛不如短痛。” 花老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林轻梅躺在地上呼哧呼哧喘粗气,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又听见了那种沙沙的声音。那些人,见花老虎走了,又来了。 她苦笑了一下,抓紧那柄匕,对着自己的心口狠狠刺了进去:“夏瑞熙,我诅咒你不得好死。”就算是死,她也不愿意再忍受一次被那两个男人触摸的滋味,只是太便宜夏瑞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