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 说穿旧情
外面的果品自然有仆‘妇’上前接了,拿去下面收拾打理,准备做成果盘送上来。 舱厅里铺着深蓝地衣,摆着七张黄梨木‘交’椅,正中一张,两边各排三张,中间隔着几案。 劳四娘和乌氏都已经下船去了谢府拜访,此时这船上,除了姬墨等船丁,只有季园里跟来的两名仆‘妇’。 陈文昌谢了茶,和她一主一客地在舱厅‘交’椅上各自坐了。 她坐在正中主位,他坐在了左第一张椅上。 “天气热了。” 他又说了一句,饮了一口茶放下,含笑看她,“咱们回去后,和叔叔商量着,寻个日子成亲吧?” 说话间,他从怀里‘摸’出了一只并不起眼的小锦袋,轻轻放在了手边几案上, “这是我娘给你的。” “……” 她在围纱里一笑。 那饰锦袋有些半旧,上面也绣着华氏的古字,知道是陈文昌母亲华老夫人从娘家带过来的嫁妆体已。 听声音,应该是个稀罕古‘玉’之类的念想,成亲后再给她的东西。 她也知道,他这话里是让她可以摘下围纱,不用这样小心翼翼的意思。 “既然有尊母的意思,回去后,就先把订亲的礼过了吧?三郎已经回了季园了。” 她也觉得,这四月里在房中围着帽纱有些闷, “我听说宋人都讲究这个礼。” 订亲如果匆忙办的话,只有三四天就好了,赵德媛和纪二就是好样板。她也好借着订亲,把唐坊工坊在明州的地址和管事订下来。 订亲后,离办成亲礼的日子至少也要几个月。她还可以等等季洪的消息。 “好。” 陈文昌听得她干脆,含笑点了头。 她的话里,当然就是不会再计较聘礼里八珍斋的股份太少了。 在明州城,借着重建唐坊工坊,她多的是办法另开几个货栈,把八珍斋的生意‘弄’成个空壳,把其中的生意接过大半去。 只要她的子‘女’姓陈就行了。 她站起转过身。正要抬手去摘帽子上的簪子。想一想又怕‘弄’‘乱’了式,她收了手,转身向他施了一礼。表示要退到后面去。 她得去找两个别针,把面前围纱揭起别在帽沿上, 陈文昌站了起来,笑着说道: “我来替你摘……” 他话还在嘴里。就听得外面海港里轰的一声震响,炮竹冲天。 接着就是锣鼓声大作。他和她同时侧目看去,也哑然失笑。 下人们都退了出去,舱‘门’大开,三张大舱窗当然也是敞着的。一眼就能看到港口上的热闹。 这是他们都看习惯的事情。 港口海商捐建的许道士庙里,走出来两长列的黄袍八卦道士。 他们唱着道歌,念着咒符。整齐登上了要出海的两条江浙海船。 两名得道仙师在船头同时设坛作法,摇铃舞牌。请海龙王下降,保佑出行平安。 “青娘,你来看。” 陈文昌听得外面的歌舞声,神‘色’一动站了起来。 他走到了窗边,季青辰也走了过去,便看到渡口桥上有船主请来的的两个瓦子戏班子。 “这曲,还是两年前楼大人在泉州城时,让林行写出来的。” 忽听陈文昌说到了楼云,季青辰心里一跳,侧目看向他,笑道: “这曲子从泉州城传到台州来了,是为了给楼大人表功?” “这是楼大人为官家表功。” 陈文昌爽朗而笑,“靖海平安,当然是官家的功劳。” 这回季青辰也听明白了,这是楼云在拍官家的马屁——只要陈文昌不避开说楼云,她当然也不怕,免得叫人以为她心里有鬼。 “楼大人,应该算是官家旧人?” 她想着这些日子在明州城里听来的种种流言。 “自然是如此。” 陈文昌伸手拉了半扇格窗,挡住了她的身影。 他与她都没有看到码头相连的官道上,从明州城方向有几匹快马急驰而近,楼云还有三四里路就要来了。 陈文昌伸手把她面上的绿围纱从两边揭起,挂在了横‘插’的帽簪上,‘露’出了她含笑凝睇的面容。 她与他四目对视,心里还在打气,她既然不亏心当然就要坚决地和他对视到底。 她上面正瞪圆眼睛盯着陈文昌,垂在下面的手,却突然感觉到了轻轻地碰触。 陈文昌隔着衣袖,碰了碰她的指尖,见她诧异之后侧面掩‘唇’而笑,腮上泛出淡淡的嫣红,他也笑了起来,隔袖牵住了她的手,缓步在舱厅里走着。 虽然不好这样走出去,在舱厅里转几个圈总可以吧? 外面的仆‘妇’和小厮们都退得远了。 ‘楼大人——我听说他当初在江北边军时是籍在武宁军麾下。而官家登基前,曾经进封亲王,就在京城领了武宁军节度使的虚职。” 他一边走着,一边笑道,季青辰听他说起楼云,当然要防着他突然问起怀疑的事,所以仔细听着,听他道: “那一年我和爹娘赌气,正好游历到京城。因为先皇苛待太上皇,我就与太学、国子监、还有附近几府赶过来的士子们一起参加了叩阙上书。官家那时还是亲王,受命驱赶我们。要枢密院调兵。枢密院使正和皇上吵着,不肯奉诏。他也没实在的兵权,只能翻了武宁军的名册,把回京城轮休的武宁军官、兵卒调去了宫‘门’前。其中就有楼大人。” “原来是这样……” 季青辰听到这里,知道楼云那时当然可以不听亲王的征召令。 按大宋制,调兵令都应该由枢密院出,亲王这个空架子节度使是没这个兵权的。 然而,楼云当初是不是因为这事件。早在科举前就在未来官家面前留过一个好印象,她现在并不是很关心。 她现在正揣测着陈文昌说这话的意思。 他和楼云是早就相识了? 还是他曾经在京城宫‘门’前,因为叩阙的事被楼云这武宁军官揍过一顿? “如果楼大人来季园求亲……” 陈文昌突然说了这一句,措不及防让她大吃了一惊。她下意识就截断道: “我并没有——” 还没等她想清楚要怎么辩解,陈文昌仍然面上带笑,在一张‘交’椅上坐下来。 “不是你的错。” 他双手隔袖握着她的两只手,抬头凝视着站立面前的她。苦笑道: “他和顺昌县主退亲的事。太奇怪了。县主从小在宗学外站了六年,有半年就是听了孙师傅的课。孙师傅把楼云痛骂了一通。又不听我的劝再次上书弹劾他。所以我这次回去,着实打听了前年他在蕃商大会上遇到顺昌县主的事。我听着一位阿拉伯商人说。她的‘女’儿当时就在那廊下,看到县主戴着绿荔枝‘花’的围纱帽……” 因为这最后一句,季青辰想要辩解的千言万语全都堵在了嘴里,没办法吐出来。 陈文昌伸手。抚着她面颊边的绿围纱,叹气道: “我一算日子。那天上午他在蕃商大会上看到了人。那天下午你正去了陈家外大街上等我。当时你也戴着这绿荔枝帽。而且你弟弟季辰虎不是也偶尔说起过,你以前是去过蕃商大会的。” 他此时也是长长叹了口气, “我打听了这些,由不得就猜测他是不是‘弄’错了人。所以才和县主退亲。这样一来,以前有疑‘惑’的事就想通了。他把张书吏留下来保媒。这倒罢了,看在我叔父的面上也未必不可能。但他居然还把骏墨留下来。那可是他的体已人……” “……” 她知道陈文昌本就是个聪明人,听他条条在理地说出来。当然没有她再多言的余地。 她垂着眸,不知道是和他继续对视,还是说句话来表明心意? 而陈文昌见着她一声不吭,就知道他是说中了。 “他既然退了亲,就是要向你求亲的意思了。” 陈文昌握着她的手,低头看着她云绢裁成的雪白衣袖,还有袖口上淡红折枝‘花’的绣纹,“我听着你要来接我,我本来是提着心的。以为你是来和我商量,我们俩这亲事不算数的,但……” 季青辰微怔,连忙摇头,道: “并不是。我是想你搬到明州城,又要到京城去谋职,我就想和你打听一下,是不是你孙师傅也要调到京城来了?你知道,我本来是回大宋做些生意,赚些钱,我家里两个弟弟才好娶媳‘妇’,坊民才好落籍过日子——” 她微一犹豫,看着陈文昌凝视着她的双眼,还是咬牙老实说着, “但你孙师傅这样厉害,我怕咱们家得罪的人太多,将来生意做不下去……” 做生意讲的就是人情来往,要是他陈文昌也跟着去得罪人,她就真的只能喝西北风去了。 “我出来游历了好几年,吃了不少苦,‘性’子也不是以前那样喜欢赌气了。” 陈文昌微一沉‘吟’,笑了起来, “孙师傅要调到御史台去,我却和他不一样——” 季青辰一听孙昭要调到御史台,肚子里暗暗叫苦。 做御史那不就是合理合法天天骂人,骂得全天下做官的和有钱的人都被他得罪? 和孙家结亲家简直是赔血本的买卖。 这要是当初谈恋爱时,面对的是王世强,这样妨碍她赚钱她早就和他吵了起来。 现在的她却知道,她要和陈文昌争吵,那岂不是就是‘逼’着他更加觉得和孙家的结亲得坚持下去? 顺便把她季青辰看成见利忘义的夷商。 ——天下的纲常大道和礼义廉耻,要是没有孙师傅这样的清流去捍卫,岂不是道将不道,国将不国? 她只能委婉道: “要是……要是你孙师傅也有意叫你去衙‘门’里做事,这也是好事。于你的前程有益。只是我是做生意的外夷人,会不会连累了你孙师傅的清名?” 陈文昌你真的尊敬孙昭,就千万不要连累他呀! “……” 陈文昌瞅着她,低笑了起来。 “让你心里着急。是我的错。” 他握紧了她的手,沉‘吟’着, “我的‘性’子虽然也执扭了些,但并不喜欢和人明着争吵。孙师傅叫我到御史台衙‘门’里做文书干办的事情,我已经谢绝了。” 季青辰听到这里,简直热泪盈框。 ...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