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6 人情旧帐
“……寮主难道不知?真正败坏宋货名声可不是我。” 她避开他要船的暗示,微微倾身,也伸手拿起了一枚细绣‘精’工的香包。 她一边在手中把玩,一边微笑看向了阿池,道: “寮主当年带着我去港口里见识过的假货香包,难道有这样的工艺?” 十年前,她只要有机会,就缠着寺奴寮主带她下山去港口。 那时,阿池并没有意识到: 正因为他经常滔滔不绝地说起海边宋船宋货的事情,她觉得他很喜欢这些生意事情,所以才求了寮主: 她每次都带着他一起出来。 他却以为,她仅是为了让他有机会看父母。 所以,他为了要回报她,在港口时他就一直牵着她的手不放。 她知道,他是担心她第一次看到巨大宋船时被吓坏,怕她不小心被挤到海里去; 而她看到宋人就会追上去说话,他也要紧跟着她,叮嘱她不要被坏心商人趁机抱走; 他更会在她兴奋地看着各类宋货时,提醒她不要把假货看成了真货。 他的眼力,让那时并没有意识到古代有假货的她,分外吃惊。 那时八珍斋唐柜之类的假货,确实都是吉住货栈请扶桑工匠做出来的。 真正熟悉宋货的商人很容易区别。 但在她看来,阿池这个从没有去过大宋的孩子也有这样的眼力,只说明他是天生有着商人的机敏。 …… 借着大屋里的光线,他的视线落在她手上的荷包上。 他的眼光从西湖断桥,荷菱相连的江南风景一扫而过。一时间竟然无语。 他自幼在筑紫港附近长大,比季青辰这冒牌本地人更深知海运贸易的内情, 西坊吉住货栈做出来的假货当然远不及唐坊。毕竟她的山寨货,开始用的是唐坊工匠,后来用的是北方迁来宋人的‘精’工手艺。 “看来那两个八珍斋的管事。你已经物尽其用?” 他早就有所怀疑,如今见她如此,便知道没有猜错, “十年前,那两个管事除了为八珍斋在扶桑销货,他们也负责搜寻扶桑流行的图样传回总店。福建老工匠们都是按他们送回来的图样。重新设计八珍斋唐货。” 按外商的要求订做各种中外结合的流行货物,并不稀罕。 唐末时,长沙窑按阿拉伯商人的订货图样,专烧阿拉伯外销瓷,这类订制外贸生意就已经开始了。 她见过的此类古瓷就不胜枚举。 他拍了拍那‘精’美的妆盒。那团扇子秋月‘玉’台上描画人物,分明也就是中牵手看月的唐明皇和杨贵妃。 这样的设计图当然是熟悉扶桑贵族喜好的福建管事们设计出来。 再由宋人工匠们制造。 白居易的是扶桑最流行的汉诗。 她见他已经猜中,笑而不答,反倒说起他不为人知的事情。 “寮主现在和关东行脚商做起了兵器大生意,倒也并不叫我意外。谁让当初带着我去鸿胪馆,告诉我那里有很多宋商的人,就是寮主你?” 她何尝没有十年前的回忆…… 即使现在她为三郎的事坐立不安,但她十年一直没有机会说出口的话。却不能不说。 以后未必还有机会。 ——那是十年前的歉意。 正竖着耳朵的姬墨听得不由一惊,没料到坊主和这寺奴还有如此久远的‘交’情。听起来这寮主倒像是个从小就颇有经商心思的人。 阿池笑了起来,含讥带讽。道: “没错——原来你还记得。” 她看着阿池苍白的脸‘色’,心中暗叹了口气。 放下了香包,搁下了团扇,叠上了层格子,她慢慢道: “我怎么可能忘记。我刚进寺没几天,寮主知道我偷偷到空明大师斋房里偷看汉书时。就给我出过主意。是你告诉我说只要抄写汉书、模仿汉画一定会赚到砂金——” 她凝视着阿池。 看着这位十年前就给她出主意赚钱,曾经与她不谋而合的人。 阿池。在她眼里是远比他季青辰聪明,是天生就会做投机生意的人。 尽管他的人生理想仅是当一名野和尚。 然而回忆中那个十岁的羞涩少年。却因为她的错,变成了现在这苍白的脸,冷漠的眼。 还有他心里,复杂莫明叫人猜不穿的心思。 ——季辰虎选择支持平家,当然少不了阿池替他出主意。 谁知道是不是又一个馊主意? 就和季辰虎要改姓一样。 “后来,在我告诉寮主,我在山下还有两个弟弟要养活时,又是寮主你劝我仔细做旧书面,冒充成古汉书。这样去买给鸿胪馆外面的走‘私’商,可以赚到更多砂金……” 她轻轻地说着当年的事。 听到这里,他也嘴角一扯,苍白的脸上竟然带着些笑。 却又像是当初那羞涩少年绝望的哭泣。 他仍然平静道: “确是如此。” “……” 她的手指尖,轻抚在盒面上仿自于宋画,凝视着面无表情的阿池, “我第一次去卖货时,被巡查的太宰府小旗武士发现,头上挨了两铁鞭子。伤重难行。不也是寮主你左等右等没等到我,让你的父母下山去通知了三郎,让他去寻我?三郎这才得到消息把我背回了驻马寺,才抢回了我一条命——” 他同样回视于她,‘唇’上的笑半丝也没有进到眼底,更显出了冷淡苍白,道: “我只当坊主你当年年纪太小,失血过多。所以把这些都忘记了。” 那次,也是他和三郎第一次的结识。 “怎么敢忘记……” 她缓缓在廊下站了起来,似乎已经不想再与他多言, “寮主如果后悔当初帮了我,我却忘恩负义没有援救寮主。寮主要怎么样叫我受苦,我都会接着的——” 姬墨在一边听得前因后果,把他们之间的事情猜出七八成。 如今见得她站起,他连忙上前,打算赶紧护着她离开这明显不怀好意的旧友。 他也总算明白,这些年她对三郎在坊外养‘私’兵的事不闻不问。完全成是因为,这些‘私’兵是这阿池在打理。 她刚走了两步,听到阿池沉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说着: “叫你受苦或是不受,其实也没什么两样。这十年你自己自讨的麻烦也够你受的了。我只愿看看。如今你那坊主之位,和你那宝贝弟弟非要舍一个时,你舍的到底是谁。” 说罢,他也跳下廊,也不和她再说,就大步出向了院‘门’。 六名库丁和小寺奴都听不到他们的对话,便也散了开,小寺奴连忙提灯上前要替他开‘门’。而他到了‘门’前,却又转头,道: “我也不想理睬你们姐弟的事情——听说你和虾夷人有了密约。如今也不需要三郎替你保护唐坊了。只不过,你在虾夷人海港里建的船,最近不是在和东海‘女’真人做生意?你既然信得过三郎,怎么又不把这样的大生意‘交’给他?三郎也就是好大喜功,在坊中坐不住的‘性’子,你让他领几条海船。难道还舍不得?” 她心中叹息,知道这才是他半路把她拦住。真正想和她说的话。 无论如何,三郎要支持平家就需要船。 而她的十条船。首先需要为了唐坊不保时,迁移坊民去台湾。 而后再在台湾中转,看大宋是不是足够安全。她是不是能找到足够的定居地和户籍,能让坊民们迁向明州、泉州等港口居住。 在此之前,她不能马上把船就让给三郎。 她走上一步,缓声解释着,道: “我……” “大宋小子有什么好?” 阿池毕竟是走近了一步,原本冷淡的眼神,在看着她的时候毕竟也有了一丝恨铁不成钢的不屑, “姓王的小子还没叫你吃够苦头?三年前,他派人回驻马寺查你的过往。我已经替你掩盖了。他不过就是听到了一些无凭无据的风声,就能甩了你娶大宋‘女’子。” 他冷笑着, “陈文昌难道会比他强多少?” 她瞅着阿池看了半晌,只到阿池被她看得不耐,皱起了眉头。 她笑了起来。 她在驻马寺里生活得并不容易。就算有空明庇护,管事僧官们却是要使唤她卖粮算帐。 说得上是与她朝夕相处。 年轻僧官看中她,用钱财引-‘诱’,要包-养她在寺外替他们生孩子的事情,从没有少过。 就算是她下山建了唐坊,回寺里租山林开田地,都要和管事僧打‘交’道。 寺里各种流言就更不要提了。 王世强却没有听到一丝风声。全是因为有阿池在寺里。 今晚能和阿池说到这些,就算是被楼府家将们抢先一步,拿走信箱。她也是不觉得后悔的。 只可惜,阿池和三郎一样,压根没想过回大宋。 “王世强不过是欺我远离大宋,而唐坊的生意必须和大宋往来,他不愁我会反脸为敌。” 她只能尽力解释着,让他明白她不把船‘交’给三郎的原因, “金国的东海‘女’真人向来有和海外诸国‘交’易的习惯。他们在辽东的产物、部族之间的生意关系,还有他们马场的卖价。这些,我都得等二郎从高丽回来才能清楚——” 她并不是没有为唐坊寻找将来的财路。 她也希望,三郎如果和养马的‘女’真人经常接触,他就能知道: 马战靠他一个人是绝不可能。 阿池眼神微闪,‘露’出“我早就知道你把季辰龙踢到高丽去读书绝没有好事”这类的神‘色’。Q ps:鞠躬感谢书友md12的评价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