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太后的寿辰,隆重而乏味。 就如这位至尊的老太太的人生,充满各种辞藻华丽的祝贺,却没有一句出于个人的真诚问候。 太后寿辰,每个人都忙死,这场盛典从三个月前就开始准备,持续下来,没人脸上没有疲倦之色。寿辰当天,百官称颂,各地送来祝寿的贺礼,闹之极,像一台五花八门的大戏。 宗恪说他就是这台戏的制片人,不停投资却票房惨淡,而且还得表现得很愉悦,他觉得他像受虐狂,严重消耗着自己的人品——尽管这男人的风采在典礼之上,犹如绝世钻石般耀眼,感染着在场所有人的眼睛,他的上方天空,仿佛始终横亘着一道庄严的彩霞,华丽威武。 然而回到寝宫里,宗恪就喜欢说些怪话,在他说这些怪话的时候,阮沅和泉子就笑嘻嘻听着,阮沅因为受伤,逃过一劫,没人找她做事。泉子上中毒,宗恪不让他过度疲劳,只派给些轻省的活儿。 但是渐渐的,宗恪就觉得这两个人讨嫌了,他一个人忙得团团转,却招来两个人坐在旁边看戏,这让宗恪十分不悦。 “我们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啊”阮沅十分委屈。 “就是因为你们成天呆着,才看着讨厌。”宗恪瞪了她一眼,“有的时候,存在就是一种炫耀。” 阮沅笑起来:“你这话,正该拿去给我表姐说,她保研成功以后,全宿舍的人看她都不顺眼。” 泉子一惊,去看宗恪的神色,却什么都没看见。 最近半年,有一些改变慢慢发生在宗恪的上,他酗酒的次数减少了许多,发无名火的时候也变少了,除了皇后忌那天,泉子差不多有半年没再看见他蹲角落里生蘑菇了。泉子认为,这是因为他找不到一个安静无人的角落生蘑菇,因为阮沅是这么活泼。 他甚至许别人提萦玉了,在这之前,任何指向这个人的词汇,对他而言都像针扎。是阮沅第一个打破了这个忌,她总是说“我表姐”怎么怎么样,慢慢的,宗恪也就习惯了。 就好像因为阮沅的到来,皇后带给宗恪的伤痛,也逐渐变得不那么严重,泉子不能理解阮沅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明明之前那么多年,宗恪死死抱着过去不肯撒手,那样子看起来,就好像要和过去一同殉葬。 而且,明明她也没做什么。 私下里,泉子和其他几个分析过宗恪和阮沅的关系,阮沅是为了追求宗恪而进宫的,这件事人尽皆知,但是看宗恪的反应,完全没把阮沅的追求放在心上,宫中女眷们一开始震惊无比,后来看见宗恪根本没那个意思,也慢慢放下心来。除了蓉贵嫔那次,嫔妃们很少来找阮沅的茬,宗恪曾经发过警告,后宫对他而言,是一个“大家都老实呆着,我去谁那儿,那是我的事,在这上面多嘴多舌搬弄是非的,我会让凌铁半夜不蒙面去找你麻烦”的地方。 是因为宗恪看得清楚,宫斗越精彩,唯一的那个男人也就越容易沦为女们展开“大戏”的道具,就像打牌人手里的ace,貌似尊贵无比,说到底,不过是一张被人利用的纸牌。 换句话说,既然皇帝没这个心理需求,宫里的斗争土壤也就不会太肥沃。 所以阿莼说,宗恪看来并不喜欢阮沅。莲子却说喜欢是喜欢,但他怕麻烦,不想把事变得太复杂。青菡同意莲子的说法,但她觉得宗恪不是怕麻烦,而是还在念着皇后。小枕头搞不懂,他认为如果宗恪喜欢阮沅,干嘛不给她一个名分?如果他不喜欢她,干嘛又一直把她留在边?宗恪到底在想什么呢? 后来,坐在旁边一直没吱声的阿茶,突然说,宗恪不让彼此有进一步发展,是因为,他不想阮沅变成第二个“元皇后”。 泉子觉得阿茶逮住了问题的关键,倾心相的结果是家破人亡,这种倒霉经历,一般人有过一次也就足够了。 这么想来,泉子多少有些同阮沅,他觉得阮沅在攀爬一座不可征服的高山,或许就是宗恪总说的那个喜什么拉雅山。 泉子正出神呢,却听见宗恪的声音:“……天也不早了,你不是说要请旨出宫的么?还不过去?” 泉子回过神来,起道:“是,奴婢这就去。” 他今天,仍旧穿着那常的青衫,但却收拾得格外清爽。白皙洁净的面容,淡红的唇,眉眼也清朗如画,明锐漂亮的眼睛像火炭一样闪光。 泉子这夜莺般动人的光彩,惹得看惯了他的阮沅,都忍不住瞟了一眼。 等他走了,阮沅咂咂嘴:“今天泉子蛮漂亮的哦。” 宗恪笑得很神秘:“那当然,要去会老人嘛,哪能不打扮得光鲜一点?” 阮沅唬了一跳 “什么老人?”她马上问,“泉子今天请旨出宫,不是说,是为了分发你给那些大臣的什么什么赏赐么?怎么又和老人联系上了?哎?他的老人是谁啊?” “老人什么的是我说着玩的,你可别当面问他,他会恼的。”宗恪努力忍住笑,一脸神秘的压低声音,“不过对方对他,还真是有独钟很多年了。” 接下来这两个人的八卦,泉子没能听见,不过即便他听见了也不会当一回事——他又何尝没有和别人说过宗恪的八卦呢? 而且,他此刻正做的事,真谈不上理直气壮。 蔡烺的府邸在城西,地方不算太大,里面却幽静舒适。 此刻,泉子正坐在木亭里,今天天气仍然很好,近处几株桃花开得灿若云霞,殷红似火,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头顶那片红霞,直至眼睛微微酸痛。 在他边,蔡烺正小心翼翼将紫色液体倒进一盏水晶杯子,当他打开木塞时,那股浓郁果香就扑鼻而来。 “是什么?”泉子问。 “放心,不是酒。”蔡烺将那盏水晶杯递给泉子,“是银赫运来的新鲜葡萄,我叫他们榨成了汁。” 泉子接过来喝了一口,凉凉的果汁甘甜无比。在这草长莺飞的里,于桃花荫下,喝一杯清凉的葡萄汁,可算是难得的享受。 此时,是午后。 蔡烺屏退了下人,花园的木亭里,只剩了他和泉子两个,今天泉子虽然奉旨前来,但是等公务交接一完毕,旁人走干净了,他也不再那么拘礼。 实际上,泉子来蔡烺这宅子的次数,比宗恪估量的要多,但他为人谨慎,行事小心,借口也找得十分巧妙,所以俩人秘密的往来,并没有多少人能够知晓。 四下里,安静无人,仿佛能听见蝴蝶在花间扇动翅膀的声音。已经是三月了,风很暖,空气卷着嫩嫩花瓣的芬芳,蔓生在墙角下的鼠尾草那绿色带圆点的花纹,织成一片顽皮翠意,把灰暗的墙壁都浸染了,青草晒了一上午,此刻正散发出乎乎的猛烈清香。 一群白鸽在严丝合缝的蓝天之下不停盘旋,鸽哨清晰。 泉子放下水晶杯,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他能感觉到影慢慢靠过来,有双温的手抚上他的肩头。 过了好一会儿,蔡烺才松开他,泉子睁开眼睛,凝视着他。 这是个还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虽然出征打过仗,形却并不健硕,猛一眼看上去,却有些病病弱弱的样子,他的容貌也不是普通武将那种粗线条,而是细致的、略含着一点温婉的愁容,男人有一双动人的黑眼睛,泉子听宗恪说,蔡烺的样子,“像夜晚淋了雨又找不着家的雪瑞纳”,泉子本来不知道雪瑞纳是什么样,拜能够画几笔的莲子所赐,他头一次见到这种古怪的犬类,所以后来,每次想到这个比喻,泉子都忍不住想笑。 此刻蔡烺的呼吸有些不平稳,正用温柔似野花般的神看着泉子。他这么安静,让泉子甚至不怎么厌烦刚才的亲吻。 但是,泉子依然从这张脸上看见了较近的眉间距,还有方方的下颚,青铜一样瘦瘦的脸颊,以及略有点突兀的鼻尖——这全都是郦氏一族的生理遗传,它们不容置疑地提醒着泉子,面前这个男人和太后的血缘关系。 “鸽子,是这附近的?”泉子忽然问。 蔡烺愣了愣:“是啊,不知是这附近谁家养的——喜欢鸽子?” 泉子点了点头。 “那我也叫人养一群,下次你来,给你看。” 泉子微微笑起来,把手放在蔡烺的耳后,他的手指能摩擦到他细细的鬓发。 “难得看见你这么高兴。”蔡烺突然说。 泉子柔声道:“难道平我有不高兴么?” “不是不高兴,只是不太快活。”蔡烺看看他,“你的眼睛里面,平时很少有东西。” 泉子不出声,只凝视着他,像凝视一个孩子。 “我虽然愚笨,不通世,可是这方面天生就灵。”蔡烺继续说,“谁的心里有什么,眼睛就能显出什么来——只有你,我看不见你眼睛里有什么。” 也许那是因为,我的心里什么也没有,泉子想。 “有人的眼睛,看着让人不舒服。”蔡烺说到这儿,皱了皱眉头,“昨天那个鹄邪人就是。” “鹄邪人?” 蔡烺仿佛醒悟过来,他压低声音:“昨天,我在我哥哥那儿看见的,一个鹄邪人,包着头发,细细的蓝眼睛。” 泉子心里一惊安平侯的府邸有鹄邪人来往? “是哪家的鹄邪家奴?” 蔡烺摇摇头:“不是京城的人,也不是哪家的家奴,我不认识,从未见过。而且昨天是不凑巧遇见的,看我哥哥那神色,恐怕不想让我看见那人。” 这么说来,是晋王世子的人了,泉子暗自思忖,他得把这事儿告诉宗恪。 他很少主动向蔡烺打听什么,泉子不希望对方察觉到自己的动机,但是蔡烺自己会说,他和郦家那些人一向合不来,又没有可以发牢的地方,偶尔说多了,就会漏些信息出来。 “蔡将军和安平侯已经和好如初了么?”泉子又问。 “和好如初谈不上,我还宁可回镇抚司,和姜啸之他们喝酒呢。”他摇摇头,“是你说,别再闹别扭,我后来也想过了,不能一直这么戳着。哥哥不喜欢我这样子,若不是彼此兄弟,恐怕从此就成陌路人了。” “安平侯和蔡将军是同胞手足,怎么会为了这么点事就断了亲呢?”泉子笑道,“是蔡将军多虑了。” 蔡烺皱起眉头:“没想到,连你也说这种话……” 泉子被他说得沉默了片刻,才道:“也可能是因为,我不想再看见兄弟间出现裂痕。这几天已经看够了。” “什么意思?” 接下来,泉子就把自己中毒的事,告诉了蔡烺,他说阿莼和阿茶为此事产生猜忌,感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好了。 “那你现在怎么样?”蔡烺很紧张地瞧他。 “已经没事了。”泉子笑道,“只是,这半年不能再用力。” “这事儿,幕后指使一定是我姨母。”蔡烺冷冷道。 泉子不说话。 “所以我才说,你不该留在宫里。”蔡烺忍不住道,“这种龙潭虎,多留一天都是危险。” 泉子收回了手指,刚才的柔忽然散去,如烈下的冰雪。 他随手拿起堆积在一旁的花朵,那是新鲜木槿,粉红的色泽像少女的手指。 “奴婢早说过了,宫里就是奴婢的归宿。”泉子转动着花朵,淡淡地说,“奴婢与蔡将军不同。” 他改了口,从“我”又变回到“奴婢”,蔡烺听得出来,这是要刻意拉开距离。 然而他依然坚持说:“泉子,我替你想办法好不好?只要你肯离宫,我会给你安排妥当的……” “离宫又能怎样呢?让奴婢躲在将军的府里么?”泉子不耐烦地说,“奴婢不能离开宫里,将军又何尝不是无法离开这一切?如果没有太后,没有安平侯,没有周太傅没有沂亲王,如果将军和这一切都毫无关系,此刻,将军还会坐在这儿和奴婢说话么?” 泉子这一番话,像鞭子一样毫不留,蔡烺的脸色变得难看了。 最终,他点了点头:“你说得对。但是,泉子,不要把我和那些人划归为一类。帝后两派,争夺已久,如今朝中人人都在选择立场,将自己归档,不是左就是右。别人都拿我当太后那边的人,可我并不是。这甚至都不光是因为你。” 泉子隐约觉得,刚才自己说得有点过了,蔡烺这种思维天真、不谙世事的人,总是让他格外头疼。 “如果可能的话,我也希望自己能参与到这场战争里。”蔡烺抬起头来,粲然一笑,双眸深处有银光点点,“如果我有那个能耐,以各种谋权术笼络人心、扭转局势,使大权在握,让他们谁都不能动你丝毫,甚至让你也不得不屈从于我……你是不是更希望我能变成那样?” 泉子答不上来。 他忽然想起柴仕焱,那个害得他家破人亡的黑胡子……难道他真的希望,蔡烺成为柴仕焱那样的人么? “如果你真的希望,我会去试试。”他继续说,“虽然不见得能做得很好,而且你决不用担心我会变得让你不认识,我是知道我自己的。” “奴婢并不希望将军去做那样的事。”泉子又重新变得和颜悦色,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言不由衷。 蔡烺笑了笑,转了话题:“明天,我让他们去买些鸽子。下次你来,就能看见它们了。” 光慢慢把影子拉过来,用桃花荫遮住蔡烺原本明朗的脸孔,泉子有点看不清他的脸了。 那天,泉子并未逗留太久,蔡烺十分依依不舍,他很清楚,下一次见到泉子又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回宫的路上,泉子在轿子里不由呆呆出神,手上还拿着那朵木槿花。 花瓣被温的手捂得有点蔫,粉红的颜色显得疲倦。 他还在想蔡烺说的那些话,泉子不知道这个人究竟能为他做到哪一步,他对此,略有点好奇。 泉子觉得自己其实不了解蔡烺,原先,他自以为对这个人了如指掌,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他甚至怎么都弄不懂,蔡烺为什么要钟于他。 泉子对男兴趣不大,他更喜欢女人,温暖,柔软,芬芳,顺从又聪明,而且美丽……女对他而言有点像灭火器,虽然泉子本不是健康完整的男,也依然有被弄得烦躁没辙的时候。 但是,蔡烺对他并不是如此。 泉子心里很清楚,虽然宗恪放任他一切行为,并且从不出言打探,但其实宗恪心里是十分好奇的,想知道他和蔡烺到底达到了哪一步。 泉子和蔡烺就到今天这种程度,只要他不喜欢,蔡烺就不会再往前一步。 这宫里宫外,除了政治,流言最多的就是私,因为宗恪把泉子放在边这么多年,又这么不顾规矩地放任他,再兼泉子生的这副模样,所以也有某种谣言说泉子媚惑主上,和宗恪有暧昧。 泉子对流言从来不屑一顾,甚至觉得流言可以形成某种屏蔽,遮住真实的自己,虽然他也不知道真实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子。 他觉得,蔡烺就像一个在曲曲折折无穷迷宫里寻路的人,认定只要努力向前,百折不挠的继续,就一定能找到最后的答案。泉子不知道,当蔡烺终于找到最后的房间,不顾一切撬开门锁,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时,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 泉子觉得到时候,自己恐怕会感到很遗憾。 但他不会为此而抱歉。 泉子将花扔出轿子,花瓣跌在污泥里,没人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