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殿外,冷灰色的天,偶有金红的光亮划破长夜,那是烟花。雪越来越大,远处景物已经看不清,剩了一片朦胧雪雾,映着天际黑云间弓形罅隙。 “她可真漂亮,穿着男装的样子就更漂亮,活泼起来,像春天日头下的河流,等她安静下来,又像树荫里的牡丹花了。” 听着宗恪喃喃絮叨,阮沅的眼前,浮现出一双炯炯有神的黑色秀目,以及从微笑的红唇中露出的洁白牙齿。 那是艳丽照人的厉婷婷。 阮沅忽然觉得眼睛酸痛,她盯着晕映的暗红炉火太久,泪都涌出来了。 “可是,她在我面前,不屑的样子却最多。”宗恪喃喃道。 “不屑?为什么要不屑?” “因为,我是这样一个粗鲁蛮愚的狄虏。”宗恪微笑了一下,“诗词歌赋只是平平,天生就对音律不敏感,抚起琴来笨手笨脚,丹青更是……” 阮沅以手扶额,如果宗恪这样的就是“粗鲁蛮愚”,那她又算什么? ……抓着石头嗷嗷叫的山顶洞人? “她到底是在拿什么标准衡量你?”阮沅叹气,“她以为你是柳永唐伯虎么?” 宗恪笑了:“可是她就会这些啊,她的父兄都会,身边侍臣也会,秦子涧更是佼佼好手——和他比起来,我简直像个毛手毛脚的野蛮人。” 阮沅心中不平,她摇头:“不对呀,那本《玫瑰盟》里不是写了么?你父亲费心栽培你,找了那么多鸿儒大家来教你,你怎么可能会比秦子涧差!” 宗恪翻过身来,久久凝视着阮沅,他忽然低声说:“知道我几岁才认得字?” “几岁?” “十岁。” 阮沅想,这真的太迟了,一般现代儿童,四五岁在学前班里,也已经认识很多字了。 “五岁被送到华胤之前,曾经启蒙过一年,也学了不少,可是来到这儿,没人教,也没有书读,学过的那些,渐渐就忘光了。” 阮沅有点火:“为什么他们不派个先生来教你?哪怕是人质,那也是王子呀!” “在齐朝人看来,狄人不需要念书识字。”宗恪摇头,“他们觉得我们是蛮族,劣等的野蛮人,就知道美酒羊羔儿,教我念书好像教大猩猩识字,他们认为没这个必要。” “……” “所以我就一个大字也不识的在这宫里乱窜,跟着萦玉到处疯,”宗恪咧嘴微微一笑,“宫里的人见了,都骂我是‘没教养的马贼崽子’,还拿笤帚劈头盖脸打我,只有萦玉没骂过我,也不嫌我脏……那时候,她也没嫌弃过我不认识字啊。” 那时候她还是个孩子,阮沅想,等到她长大了,就开始蔑视这个从小跟着她的小伴当了。 “跑也没跑多久,后来就不让我到处跑了,他们把我关在那后面,”宗恪顺手指了指宫殿西头,“别说认字,一日能有三餐吃,就很感恩了。” 他说着,伏地凑过来,悄声说:“知道为什么我一定要攻下这个国家?” nongnong的酒气袭上阮沅的脸,她没有避开:“为什么?” “如果不能征服它,我会觉得,自己还是被关在那个院子里,出不来。”他的眼睛忽闪着光,“只有当这宫殿彻底臣服于脚下,我才算获得真正的自由。” 这话,让阮沅无比悲哀,征服这个王朝和得到萦玉的爱,这本来就是两件矛盾的事情,难道宗恪竟然看不出来么? “回到舜天,父亲才发现我连字都不认识。”宗恪呵呵笑起来,“他这才慌了手脚: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的太子,怎么能接替他的皇位,一统天下呢?” 阮沅点头:“嗯,那他势必不会教你吟诗作赋,丹青抚琴了,你也不需要学这些,你需要学习怎么打仗治国,怎么处理奏章,实用的东西才是目标。” “诗词歌赋这些,也不是完全不学。”宗恪说,“身为太子,也不能对此一窍不通不是?可是学得非常浅,当然,我自己对这些也没什么兴趣。” 阮沅笑,“说来,你的诗作究竟如何?” “我的诗作嘛,有对街炸油条的王老二的味道。” 阮沅哈哈大笑! “骗人,才没可能那么差呢!”阮沅使劲摇头。 “嗯,可是比萦玉,就差太远太远了。”宗恪露出一丝苦笑,“她总说我附庸风雅,花间喝道的事儿干了一堆,还自以为是锦上添花呢。” 阮沅笑不出来了。 “有一次,我好不容易给她找来一副旧朝徐贤龄的画……哦,你不知道徐贤龄,说起来,相当于那边赵孟頫的地位吧,距今也有一千多年了,徐贤龄这家伙怪得很,士族子弟,家里超级有钱有背景,一家子做大官做到烦,所以不用靠卖画赚钱,临死的时候,认为世人无法理解自己,怕作品沦为土财主们附庸风雅的道具,于是他就跟卡夫卡似的,命儿子把画作全部付之一炬,遗嘱说,如果儿子不忍心、违背了意愿,那他做鬼都不放过他……所以徐贤龄的现存画作非常稀少。那一副,是我花了不少渠道弄到手的,本来献宝似的,喜滋滋捧了去给萦玉,结果她瞥了一眼,就说这是赝品。” “真是赝品?” 宗恪点点头:“她随手一指,就点出两三处与真迹不符的地方,我竟一处都没看出来。萦玉说,徐贤龄喜欢狐狸,却笃信狐仙,所以画狐时会以很巧妙的方式不点其眸,却不显得刻意,他是害怕自己擅自描摹狐狸,冒犯狐仙……我得到的那幅画,狐狸双眼圆睁,也难怪她一见就嗤之以鼻。” 阮沅的怒火慢慢平息,萦玉在这方面是有造诣的,她幼年跟从父亲品鉴名画时,宗恪还在为下一餐饭发愁……一个博闻强记,一个初入门径,俩人水准相差太远了,也难怪萦玉瞧不起他。 “和秦子涧比起来,我差得不是一点点。”宗恪低声喃喃,“有时听他们两个联诗,拿一些我完全不知道的艰涩典故来互相调侃……或许那里面,还藏有我察觉不出来的对我的讽刺吧?” 阮沅默默听着。 “……只有一样事情,我能胜过秦子涧。” “是什么?” “棋。” 宗恪说的就是围棋,也是两个世界里面,仅有的两样规则完全相同的游戏之一,另外一样,就是石头剪刀布。 “琴棋书画,我输了三样,好歹有一样水平胜过他。”宗恪露出像是自嘲一样的微笑,“所以那段时间,只要我心里不痛快了,就会命令秦子涧和我下棋。” “……他输了,你就快活了?” 宗恪没有立即回答,半晌,才摇摇头:“仍然不快活。” “怎么呢?” “我们俩下棋的时候,萦玉总是在旁边观战,秦子涧越输,她就越着急,我看她着急,就会出手更狠……” 阮沅摇摇头,这不是故意怄气又是什么呢?萦玉和秦子涧据说差不多大,宗恪比他们俩小两、三岁,虽然三个人是君、臣、后,可那时都不过才二十上下,也只有小孩子,才会用这种孩子气的办法明争暗斗。 “看着大片大片黑子被我吃光,我心里就觉得特别痛快,我是故意的,我就是要气得秦子涧吐血,就是要杀他个片甲不留、让他难堪,我就是要让萦玉看看,谁比谁强。”宗恪说到这儿,笑了一下,“但是后来我发觉,萦玉根本就不会夸我,她只会去安慰输了棋的秦子涧——我是赢了,可那又怎么样?萦玉除了冲我发火、说我‘下棋不择手段、不是真君子’以外,睬都不睬我一眼。” 阮沅“唉”了一声,她真想拿手摸摸这家伙的脑瓜,好好安慰他一番。 她就坐在他的身边,如此亲密无间的距离,但却什么都不能做。 寂静的夜,只剩了雪的沙沙声,远处,连鞭炮声都停歇了。 停了漫长的一段时间后,宗恪突然道:“我根本配不上萦玉,对吧?” 他这么一问,阮沅卡住了。 “……怎么能这么说呢?”阮沅结结巴巴地说,“你是皇子,她是公主,这哪里配不上了?” “傻瓜阮沅。”他微微一笑,“那些又算得了什么?萦玉看重的不是那些,就算我把秦子涧变成太监,在她心里,他也还是第一要紧的人。” “你把人变成太监了?!”她愕然道,“你怎么能这么做啊?!这太过分了!” “哼!是他对不起我在先!”宗恪恶狠狠地说,“他偷偷钻进宫里来,想带着萦玉私奔,被我发觉还打算刺杀我,萦玉当时,肚子里还怀着玚儿呢。” 阮沅不出声了,这事儿,真复杂,她本来想责怪宗恪行事太毒辣,但是听他这么一说,阮沅又觉得自己不好随意指责他,她一个外人,恐怕无法真正体会当事人的心情。 “我的名字上,早已经涂满了鲜血,”他喃喃道,“可我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哪怕万世之后,我的牌位上沾满唾沫。” 这话,起初阮沅没怎么听懂,仔细回味了一遍,她才感觉到其中的悲哀。 “我不想让萦玉忘记我,我怕她像小时候那样,为了和秦子涧在一起而丢下我。我不想一个人,我一个人呆在那后面的屋子里,整整五年,宫里的人把门加固,又把锁给换了,我不能再爬出来了。起初萦玉还经常过来,隔着门和我说话,后来,她出现得越来越少,因为要去陪她的‘子涧哥哥’,她没时间过来和我说话。” 宗恪说到这儿,停下来,阮沅难过得不知该如何去安慰他。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来了,我日日夜夜盼望她能再来看我,和我说话,哪怕只说一句话也好啊!可我的祈祷总是落空,她再没来看过我,我给她刻的石头,也不能送给她了。也许那两年她有秦子涧陪着,早已经把我给忘了。” 阮沅垂着头,一声不响地听着,她知道宗恪喝醉了,这是压在他心里很多年的话,提起厉婷婷,宗恪在人前永远是一副憎恨的冰冷脸孔,阮沅还以为他的心中,恨意会多过爱意,她从来没听他说起过这些。 “所以我早想过,宁可她恨我,也要伐齐,我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舜天,我害怕被她丢下,只剩我一个人。”宗恪喃喃道,“可是现在你看,最后,还是只剩我一个人,孤零零的。” 阮沅的五脏肺腑,疼得像被利刃割过。 她终于低声说:“不是的,你不是孤零零一个人,有我陪着呢。” 宗恪转过头来看着她,他慢慢微笑,罕见的伸出手去,握住阮沅的手。 “干什么要在我身上浪费青春年华?”他低声说,“早就和你说了,我是个坏人,你明白么?做了很多很多坏事,杀了很多很多人。曾经爱我的,到最后都恨我——你不怕重蹈她们的覆辙么?” 阮沅一时喘不过气来,她被宗恪握着手,浑身发软,脑子跟着嗡嗡响! “我不在乎。”她轻声说,“你是皇帝也好,是江洋大盗也罢,是乞儿是小偷,我都不在乎。这世上,没有孽业的只有佛祖。” 宗恪笑道:“我造的孽,怕是比旁人都多一些。若想赎罪,恐怕只有做和尚这一条路了。” “乱说!” “真的,我早想过了的。等玚儿能独立了,不需要我了,我就退位,找个深山老庙去修行、赎罪。” 阮沅沉默不语,半晌,才哑声道:“等你去做了和尚,我每天早早做好米饭和菜蔬,就在你下山化缘的路上等着,免得你走那么远的路、受人欺负。” 她这话说得平淡之极,但是听在宗恪耳中,却如雪山崩塌,轰鸣不已。 “谢谢。”最后,宗恪终于轻声说,“阮沅,你真是个好人。” 他握着她的手,贴在耳畔鬓发前,闭上眼睛。 屋里很静,雪落无声,阮沅细细看他沉睡的脸孔,看他微微颤动的睫毛,不由得又想起那张脸,那眉如鸦翅,面色如雪的脸孔,那是曾经受伤后的宗恪,不知为何在阮沅心里,记忆里那张脸孔,渐渐和《玫瑰盟》结尾处,那个枯坐于大雪之日的金翰国王子的形象,重合在了一处…… 良久,阮沅终于站起身,走到里面,唤醒正打瞌睡的莲子,让他去把宗恪扶进屋里睡,因为明日宗恪还得早朝。明日元旦,是正日子,百官要来朝贺的,天子不能迟到。 踏着咯吱咯吱的积雪,回到自己的屋子,阮沅没有点蜡烛。 她还在想着宗恪刚才说的话。 宗恪的心里,只有萦玉,他在思念一个得不到的人,她也是。 生长在宗恪心里的,是一朵花,枯萎了,可是色泽和香味犹存,连同花影,留在他温热的泪水中。 可在她心里,生长的是一根藤,不能开花,无法结果,只剩苍老硬冷的茎,不停肆意攀爬、蔓延。 阮沅在做很危险的事,她自己清楚,如今,她已经深入到对方的日常生活之中,不知不觉,她借着那些微小的点滴和漫长的时间,把宗恪的灵魂和自己的紧紧捆在了一起…… 阮沅把自己搭进去了,她眼睁睁看着自己做这一切,也十分清楚后果是什么:和宗恪走得越近,她就越容易迷失自己。 她心里的爱意,像一亩成熟的稻子,静静在那儿,无时无刻不盼望着主人前来收割。 然而她所渴望的那个人,却去了一块荒地,在那毫无生机的土壤里,不断播洒着煮熟了的麦种,妄图看见奇迹出现。 据说哲人将“疯狂”定义为:不断重复相同过程,却希望得到不同的结果。 也有人说,这是愚人才会做的事,因为聪明的人,不会跌进同一个陷阱。 这样看来,她和他,一样疯狂,一样愚蠢。 阮沅怔怔发了一会儿呆,她的加班费,那盒小小的金玉寿礼,在黑暗中闪着光。阮沅将那块玉放在枕边。 躺下的时候,她拿起那块玉贴在嘴唇上,冰冷的玉,就像怎么都感动不了的冰冷的唇。 “……新年快乐。” 这是送不出去的祝福,因为,她没有在前面加上她想加的那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