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妈思量上京事
金陵繁华,不下于扬州。金陵薛家,乃是旧时护官符上所列的四大家族之一。“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说的便是他们了。 薛家祖上曾被封为“紫薇舍人”,这“舍人”却并非爵位,亦非实职,不过是个虚名。自从“紫薇舍人”薛公起,这薛家便领着内府帑银行商,传至如今,在金陵一地实有八房分。 虽只是商贾人家,但架不住上带着一个明晃晃金灿灿的“皇商”二字。普通百姓,但凡瞧见与官府沾边儿的都会不自觉地退避三舍,更何况带了“皇”字?更何况薛家本承办宫里不少的采买事宜。因此,在金陵提起皇商薛家,那也是响当当的财势通天。 赖大周瑞两家子四个人一路跟着薛家的管事进了薛宅。周瑞家的乃是头一次来这里,忍不住四处打量了一番。见宅宽院广,假山荷池,凉亭水榭,处处雕梁画栋富丽堂皇,比之京中的官宦富贵人家,也不差了什么。 薛王氏听得京中jiejie家里来了人,喜不自,立时便叫人传了周瑞家的赖大家的进去。 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房,当初在王家的时候也是王夫人的贴丫头,自然也与薛王氏极是相熟。此时见了,忙抢上前去磕头请安。赖大家的瞧了,心里便有些不虞——这叫自己怎么行礼? 只得也跟着作势要跪下,幸而薛王氏忙叫人扶了,笑问道:“你们府上老太太好?大老爷大太太好?” 赖大家的顺势就起来了,福子回道:“回姨太太,老太太好。大老爷大太太也都安好。” 薛王氏便叹道:“先前在京里时候,我也有福气见过老太太几回。听着老太太说话。也受了好些教导。只是自从到了金陵,除过蟠儿小时候回京省亲一回外。竟是再没回去过。如今想想。老太太说过的话好像还在昨儿似的。” 又问周瑞家的,“jiejie姐夫都好?” “老爷太太都好,就是太太惦记着姨太太呢。” 薛王氏挨个儿问了贾府诸人,才命人给赖大家的周瑞家的两个人看了座。上了茶,又吩咐后的丫头:“同喜。去看看姑娘干什么呢,就说京里她姨妈家里来人了,让她出来见见。” 同喜答应了一声便往外头走去。赖大家的边吃茶。边打量着薛王氏。 如今的薛王氏乃是寡居的份,因此穿着上便素净。只一儿银白秋菊纹样镶领墨绿底子五彩菊花纹样缎面对襟褙子,鸭卵青交领中衣,琥珀色缎面滚边蔽膝象牙色马面裙,头上戴着一支点翠祥云镶金凤尾簪,却无流苏珠串儿。另一侧鬓角便簪了一朵紫色绢花,耳上戴的也只是景泰蓝镶黑玛瑙的坠子。全都是颜色清淡的。 她生来一张圆脸,这多年来在薛家又是当家的太太,丈夫当初在世的时候虽也有几房姬妾,却只留下了两个嫡子女,薛王氏过得也算是顺心顺意的。因此,比之年轻做姑娘的时候圆润了不少,看上去倒是多了几分慈和之感。 周瑞家的却是知道,这位姨太太看着如此,心里头的成算却是不少。当年在娘家的时候,她一个庶出的姑娘,竟是和嫡出的小姐一般的待遇,先老太太和老爷都是喜欢的。若不是因为庶出,又要与薛家联姻,说不定这位当年的三姑娘,也就留在京里了。纵然嫁不进公侯府邸,找个一般的官儿还是不难的。 这胡思乱想着,忽听得外头脚步声响,门帘子一掀,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儿进来了后跟着两个丫头进来了。 赖周二人看时,见那姑娘材微丰,肌肤白皙,脸若银盆,眉如柳叶,一双明如秋水杏核大眼正自笑得弯弯。 二人料得这必是薛家的大姑娘,闺名唤作宝钗的,忙站起来请安问好。薛王氏便笑着引见:“钗儿,这是京里你姨妈家的两个管家娘子,你只唤作赖大娘周嫂子便是。” 宝钗听了,伸手虚扶了一下,轻声道:“赖大娘周嫂子快请坐下。” 说着,便来至薛王氏边儿站好。 周瑞家的原是奉了王夫人的话过来,王夫人也自有几句话要她带与自己的妹子,只是这话当着赖大家的却不好说。想了一想,只得起,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恭敬地呈了给薛王氏,“这是我们太太给姨太太的。” 薛王氏叫同喜接了,却不打开,又笑着说了好一会子话,才命人带了赖周二人去客院歇着。 待二人的影出了院子,薛王氏才拿起了旁边几上放着的信,拆开来叫宝钗念。 宝钗只看了两眼,脸上便红了,忙把那信掷在桌上,不肯念。 薛王氏纳罕,自己拿了信来看了看——王家的女孩儿虽不怎么念书,然这当家多年,她也好歹认了些。王夫人的信上隐隐透露了希望两家通好之意,难怪宝钗如此羞涩了。 放下信,薛王氏笑着摩挲着女儿白皙水嫩的脸颊,却没有说话。 到了晚间,薛蟠才从外头回来,带了一的香气。他是金陵城里出了名儿的呆霸王,为人一根肠子通到底,最是没心机的。却偏偏又养成了全的纨绔作风,仗着家里有钱,亲舅舅又是京营节度使,亲姨妈嫁给公府,在金陵城里横行无忌。因他好哄,手底下也颇聚拢了一帮人,不过是都想沾些好处罢了。 薛蟠进了屋子,见妹子宝钗正拿着一支笔在灯下描花样子,母亲却是闭着眼靠在上。 见了他进来,宝钗放下了手里的笔,起来笑问:“哥哥怎的才回来?” 薛王氏睁开眼,“这又是跑到哪里浪dàng)去了?今儿京里你姨妈家来了人,也不见你回来。” 薛蟠挠了挠脑袋,讪笑道:“外头铺子里有些个事儿,我这不是……” 薛王氏也不待他说完,便啐了一口,“行了,别编了。你要是肯把心思放在正事上边,我也只念阿弥陀佛了!” 当着宝钗的面儿,屋子里还有几个丫头,其中一个年纪最小的,挽着双鬟,一儿水红色比甲,里头浅绿色罗裙,大俗的颜色穿在上竟是带了几分纤薄柔弱之感,正是他带人抢了回来的小丫头香菱。为了这个丫头,还打死了一个姓冯的。薛王氏生恐儿子被这丫头迷昏了头,便只将她拘在自己边儿伺候,轻易不敢叫薛蟠近。 这会子薛蟠看着在这多人面前母亲都没给自己留点儿脸面,不由得有些个气了,一股坐在红木圈背椅上,硬声硬气道:“mama只看不上我,您这内院里头待着,怎就知道我定是不长进去了?” 薛王氏被他一顶撞,登时大怒,才要说话,宝钗忙扯了扯她的袖子,又转过头叫香菱出去倒茶来,轻声慢语地劝薛蟠:“哥哥,mama还不是为着你回来晚了担心么?哥哥往都好,今儿难不成是喝酒了?” 说着掩着嘴笑了,又推了薛蟠一下,“要不,我叫莺儿给你做做醒酒汤去?” 薛蟠一向疼这个妹子,被她这么一说,也忍不住笑了,起朝着薛王氏道:“儿子又犯浑了,妈你别气。” 薛王氏闭了闭眼睛,她这一辈子只得这么一个儿子,从小儿也是溺着长大的——要不然薛蟠也不能养成这样的子。要说疼,她是真疼。可是想到如今自家在金陵的形,又不由得怪儿子只知道玩乐不知道上进。 点头示意兄妹两个都坐了,外头香菱正巧便端了茶进来。小小巧巧的红漆梅花式小托盘,上头放了三盏茶。香菱依次奉给了薛王氏、薛蟠和宝钗,便垂着头退到了角落里。 薛蟠看着她颦颦婷婷的样子,再借着烛光看看这丫头微低着头,额前刘海挡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见一个尖尖俏俏的小下巴,心里着实是如同猴儿爪子挠心一般,恨不能立时便将这丫头带了到自己房里去。 宝钗低着头看自己方才描的花样子,薛姨妈看儿子如此形容,恨得一把拍在他头上,只疼的薛蟠“哎呦”一声,缩回了脖子。 将香菱遣了出去,薛姨妈才开口道:“今儿你姨妈那里送了信来,我瞅着她的意思,是要咱们上京里去。” 薛蟠一听,吓了一跳。京里虽好,可是到底有个舅舅王子腾。自己在金陵好好儿的,又没有人管束,人头儿也都混的熟了,何苦跑到京里去受约束? 因此忙道:“这话是怎么说的?依我说,咱们家几代都是在金陵住着,这里才是根基。家里铺子也在这里,何苦跑到京里去?再说了,我听人说京里头天气又寒又干,哪里是妹子能住的?妈竟真的要去不成?” 瞪了他一眼,薛王氏道,“你也知道京里远?我倒是想在这里安安稳稳住着,可你瞧瞧如今的势头儿,这里可还能住吗?” 宝钗抬起头来,烛火跳动,映在她的脸上,“mama是说,那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