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过年

    青儿和王板儿都不敢反抗，也不敢出声，因为此刻花蕊珠的气场，跟平时太不一样了。

    平时她看起来懦懦的，旁人说什么听什么，就算人家不说，她也会主动提些帮忙之类的建议，哪里像现在这样满身冒火过。这感觉，就好像史莱姆变身钢铁侠，小职员外穿红内裤。

    花蕊珠拽着姐弟两人，不多会儿就来到灶下。丽娘和刘姥姥正在忙活着蒸馒头，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七了。

    厨房里到处飘散着馒头的的香甜气。再一看顶上，吊下来一嘟噜一嘟噜的灌rou肠，墙角的地窖里，前几天堆了白菜红薯类耐放的蔬菜。案板上的大盆子里，盛着熬好的大块猪rou和整个肝子、腰子类，等过年，只等切一盘子，再浇上蒜泥，就算一道菜了。

    板儿口水就开始往下掉，不安分的挣扎着要下地。花蕊珠将他往地上一放，摁住了脑袋，板儿挣着要走，却走不掉。花蕊珠另一手单抱着青儿，瞅着两个正在蒸汽里忙活的女人，淡淡开口。

    “姥姥，刘jiejie！我有事跟你们商量。”

    丽娘和刘姥姥看她神色慎重，都愣了愣。

    刘姥姥忙停下手中活计，手在身前的蓝布围裙上擦了擦，笑眯眯过来，道：“花姑娘什么事情，但说无妨的，莫不是两个小的又调皮了？”

    花蕊珠点点头，倒是让刘姥姥愣了愣。以往哪怕刘姥姥眼见着板儿满地蹦着嗷嗷叫，看管的花蕊珠也是表情淡淡的，从来不朝她们几个家长告状，今天却是怎么了？

    花蕊珠道：“姥姥，刘jiejie，却不知道板儿满了五岁上，是不是要去镇子私塾进学。”

    这问题一问，丽娘却是不好回答。

    本来庄子上的人家，是不会让孩子去念书的。不但每年要给好几两银子的束脩，逢年过节还得给先生送礼。这附近镇子上的先生，也不是什么有才学名望的，教了也有十几年上下，从未有一个学子考了功名，就连他自个儿，也是个白身。只有镇子上有钱没处花销的，才教孩子却熏一熏书香气，就是做生意人家都少见送那里读书。

    王狗儿却是想等几年，家里发达了点，就搬回去京里，到时候也找个好些儿的先生，让王狗儿读书，最好能考取功名才是正道。但是这小镇上的先生却是不会让他去拜师的，没的学坏了孩子。

    丽娘那边一犹豫，花蕊珠就劝解道：“但凡读书识字，打根子里，却不是为了将来的功名计，是为了让人修身立性的。那书里头教的，自然先是品德，才是学问。不过也不是不念书，就没品德了，只是要有个好榜样。昔时里孟母三迁，为的就是孩子前程，尚有周公诫子、岳母刺字，不一而论，都是为的这个。我听姥姥说过不少王家的事情，王家祖上是有功名在身的，若要再光耀门庭，须得将板儿从小好好教导。但家中论起来闲人，只我一个。姥姥于jiejie若信得过我，就将板儿和青儿托付给我，我只教他们规规矩矩，往后是个好性格儿的人。”

    这一大番话出口，丽娘和姥姥都愣住了。

    岳母刺字她们听年节时候来村里唱戏的演过，孟母三迁、周公诫子却不知道是哪一出的，看着花蕊珠的眼神便不一样了。

    花蕊珠平时坐有坐样，站有站样，从来都是一丝不苟，便连纺线时，都是腰背挺直。平时里行动起来，头上钗环不摇，身上裙子不动，瞧着便说是小姐都有人信。

    丽娘也是艳羡她的做派，但是这东西是打小养的，吃了多少苦头也才有的，艳羡能有什么用。如今听见她说教导孩子，自然想让青儿随她学学。但一想板儿一个男孩儿，给她拘着了，恐怕大了有些娘气，心中便犹豫不少。

    这边刘姥姥却是一拍大腿，道：“花姑娘愿意教导孩子，那自然是好极了。只是青儿我们做的主，板儿却不能，待两个孩子的爹回来，我们问过再说。”

    板儿一听往后可能要让花蕊珠教规矩，放都不放在心上。一来是不懂，二来是他一点都不怕她。

    青儿听了却不一样，她可是知道花蕊珠来历的，连宝玉都让她规劝过，那规矩放在自己和板儿身上，还不得狠上十倍，往后的日子可是不好过。只盼着花蕊珠看自己是个婴儿，多去折磨板儿。板儿可别怪他，死哥哥不死meimei呀。

    晚间王狗儿回来，听说了此事，思想一下就答应了。却不是觉得花蕊珠教得好，而是觉得谁教不是教。反正三岁看到老，板儿早三岁了，性子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人的命，天注定，她花蕊珠再翻腾能翻腾出什么浪花，只当是给她解闷罢了。自家和花家的关系要搞好，这才是第一要务。

    这边花蕊珠得了准信，直接就下手了。青儿倒是没什么，板儿却狠狠的被拾掇了一番。

    当年花蕊珠也不过是五岁上进的贾府，和她一批进贾府的，还有十几个姑娘，都在嬷嬷手底下教导了半年，前三个月就是日夜不停的立规矩，后三个月才学着端茶倒水服侍穿衣吃饭之类的。

    卖身为奴的姑娘家里，绝对不会有钱，所以模样可能看着还齐整，但私底下什么乡户的毛病都有的。那嬷嬷柳条鞭子不离手，有一点犯毛病就抽打上去，罚站饿饭不许睡觉都是小事，再恶劣的习性都给改回来了。

    如今花蕊珠是不敢对王板儿鞭子抽的，但她的时间也比三个月多，板儿的毛病也比十几个姑娘加起来少。但是教板儿的那些一样样的繁琐规矩，还有言行举止准则，却是点点不少的。

    青儿连话都不会说，当然是被动配合，大部分时间都是旁观者角色，但板儿却苦了。

    首先，从洗手做起。

    花蕊珠除了一天两餐的定食，是再不吃其他东西的，多是白日里喝些茶水，但喝茶水前也会净手。

    王狗儿一天是要吃上好几回的，特别是下午，肯定要去厨房扒拉东西果腹。这些刘姥姥她们都是知道的，会特地在案板上会放些饼子馒头，板儿好够得到，不会扒的乱糟糟的。但板儿吃东西前没洗手的习惯。

    哪怕板儿刚玩过泥巴，手心上全是黄黄的污垢，若非两顿定食前丽娘揪着他洗手，他是从不觉得自己脏的，拿起什么吃什么。虽然没见板儿拉过肚子，但花蕊珠对他的行为十分不喜。

    从花蕊珠接手了板儿以后，第二天就开始，只要板儿要吃东西，她就拉着板儿洗手，不但洗，还用皂角洗，洗的板儿嗷嗷怪叫。

    王家住在村子边上，当年搬来这里，并不是直接起的房子，而是买了人家现成的住屋，门前种了颗十几年的皂角树，一并算是王家的私产。每年打下了皂角，自家留下待用的，还能卖些出去，自然不缺。

    王板儿是很讨厌皂角的味道的，用皂角洗过手，他就直嚷嚷拿起什么吃的到嘴里都是皂角味。

    但花蕊珠不管，她还让板儿洗。板儿洗了几回，哭闹不休，去找丽娘和刘姥姥诉苦。洗手多大的事情，况且又不是坏事，丽娘她们谁管这个，反倒是呵斥了板儿一顿。

    板儿看无人给他做主，顿时蔫了下来。不过小孩儿也有对策，花蕊珠再找他洗手，他就把双掌一摊，表示很干净，不用再洗了。但花蕊珠明明看着他只把手掌心往裤子上一抿，手掌的纹路还是灰的。这下花蕊珠要纠正板儿的毛病里，又多了个禁止他把脏东西往身上抹。

    青儿看的是乐呵呵的，这俩人，简直就是在斗智斗勇。花蕊珠光为了洗手，就跟板儿天天打架一样，别看板儿岁数小，踢起来挠起来也不是说着玩的。就这两天功夫，花蕊珠就不再用以前的发型，换把头发结成鞭子，攒在头顶拿绳子绑上了。

    之前的发型太容易散乱，王板儿经常一伸手，就揪掉她的发钗，一头青丝披散的花蕊珠，自然没办法，只好放下板儿先梳妆。不过板儿要借此逃走的企图也没法实现，往往被花蕊珠关在屋里，眼睁睁看着她梳头完毕，接着继续洗手。

    年二十九早起，王家一家人就去了镇子上的大澡堂，泡了个澡，洗洗一年的晦气。

    青儿一进去却吓哭了。一个大池子，人声鼎沸，挤满了白花花的rou体，虽然是早上，但是洗澡水已经给洗的成汤样了，别说清澈，就连捞一把都能捞出来泥条子来。

    这边青儿满是委屈的嗷嗷哭叫，那边花蕊珠也是皱着眉头，只刘姥姥很开心的挤进了池子，开始搓泥。

    丽娘看青儿死活不下水，没法子，只好在池子边撩水将她洗干净了，那边花蕊珠也是在水池边匆匆的洗完，接过了满脸惊恐的青儿，带她到了换衣裳的地方。等了有半个多时辰，洗的满身舒泰的刘姥姥才和丽娘出来，两人一边换衣裳，一边说起今天遇到的熟人。

    过年没时间，大家都只能挤着二十八九来洗澡，许多平时没见到的女人，这会儿都能看见，如果不是人太多，挤的没法乱跑动，刘姥姥还要多和几个人打招呼。

    虽然青儿洗了一遭，感觉舒服多了，可对这澡堂子却留下阴影。

    前两年有个有钱的官家搬来刘家村，建了处大庄园，买走许多地，听王狗儿絮叨时，说起那庄园是有温泉的，冬天那家人便在那温泉池子里泡澡，门都不用出。这会儿想起来，可嫉妒死青儿了。

    那庄园建在离刘家村村子挺远的地方，在西边村口远远能望见那一片青砖灰瓦的房子和院墙，真走起来，却比去镇子里还费时间。但是温泉都是地热出的，那边有，村子里应当也有，可是却没听说村里哪家有这玩意儿。青儿也没指望自己能再找到一处温泉泉眼什么的，她只想着能说话了，忽悠爹娘买个大木桶，将来在自家洗澡。

    晚上到家，丽娘和刘姥姥又开始下锅，炸一些鱼rou类、莲菜棒子、芋头丸子等物，都是拿面粉在外面骨碌一层，再炸一炸，为年节做准备，来了客人炒着快些，味道也好。

    往年王家过年，不过是少少备一点便罢了，反正又没有亲戚来往，今年却是不行，花家说不得要借着走亲戚名义来看妹子的，这些东西都要有的。

    王板儿这下可真高兴了，凑在厨房不出来，炸出来一样捏一样，往嘴里塞的不停了。这几天他让花蕊珠折腾的够呛，吃一会儿还往衣襟上抹，力争保持手看起来还干净，别的地方是不管的，不一会儿就给他吃的满身都是油光闪闪。

    花蕊珠哪见得这个，立马让他停了嘴，将衣裳换过，又仔细洗了手，若非用筷子夹，再不让食物进口。

    王板儿学过用筷子，用的不太好，夹rou块rou条，并藕合之类无妨，偶尔夹不稳掉下去，就再夹一次。只是一遇上素丸子，就再无法了，只好拿筷子戳上，串成串吃。青儿看的羡慕不已，却不敢动口吃这些油东西，怕自己再拉肚子。

    这一晚上，可折腾的花蕊珠和板儿够呛。

    幸好，很快到了除夕。过年是不能打骂小孩的，那些规矩也暂时缓了缓。花蕊珠又梳了好看的头发，穿上做的杏黄色粉花朵百蝶小袄，下面系了湖绿色的裙子，头上插着三根钗子，又扑了些粉和胭脂，上了口脂，在正厅里并大家一起熬年。

    板儿、青儿都穿了新衣裳。刘姥姥和丽娘除了新衣以外，也格外打扮了一番。王狗儿虽然也着新衣，但男子的衣裳年年都不换样，瞧着和平时也什么不同。

    正厅里生了火盆，火盆里埋了几只红薯，上面搁了张铁箅子，放些花生，被烤的嘎吱嘎吱响，过一会儿，丽娘还放个橘子上去，烤热了给青儿喂了吃。

    板儿也知道那铁箅子厉害，不敢往跟前凑，怕烫伤了，只缠着刘姥姥给他抓花生吃。

    家里四个大人低头闲聊着，青儿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被丽娘晃醒了几回，最后还是撑不住，沉沉睡去，就连半夜里村子放鞭炮，都没惊醒了她。

    就在睡梦里，青儿虚岁两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