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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无忘

    朱门大开,一大群人蜂拥而至,静静的排在两边。那个人身着龙袍,踏着明晃晃的龙靴稳步靠近,襟前跃起的龙爪,挥舞于金丝银线中,霎时耀眼。她望着他,却是隔着迎声跪下去的一地宫侍。从前,她与他,只相距几步,如今她忽而发觉他二人之间却是隔了天下。

    一路行来,他的目光只落及她身上,那步子越行越慢,而后于三步之外定住。

    “要我跪吗?”这屋中除她之外,再无立起的人影,她掠了眼众人,而后轻无力笑着询问。如要她跪,她自是能跪的。

    他不语,只紧紧扣着她的目光,一只手负在背后却是死死攥着袖口。指间摸索着翡翠扳指,转着一圈又一圈。身后随侍的总管公公见是这场景,忙踉跄起身,引着屋中众人散去,皇辇皆以撤下。空余两盏宫灯恍惚映下二人的影子。

    楼明傲盯着殿砖间那抹寂冷的影子,终是蹒跚起身,上身微前倾了去,作势要行跪礼,只膝上无力,甫一起,便是晃悠向前栽了去,恰倒在他怀中。双膝落地前,他猛抽出手架起她两肩,周身的气力尽汇聚在两手之间,稳稳抬住,就是不要她膝跪及地。

    “你羞我呢?”一手托起她,另一手绕过软腰,紧紧扣住她后脊。声音很低,却不无自嘲,

    那沉敛坚定的目光犀利如剑矢,直逼得她不能不仰目相视。那一句倒也说穿了她的心思,她便也不费言解释,只凝住他,久久不动。

    他难以见她如此安静,必是明白她心中不好过,抿唇轻轻一叹,将她带至胸前,拥紧,“这天下,只你不跪。”他有意要让她知道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更有心要让天下万民皆知。他宠她,便要用天下来宠。

    可她也明白,或许自己于他,是比权位富贵来的重要,却终是敌不过江山社稷,敌不过一出新政……只她并不悲哀,这般男人总要顾及太多,于他求一份平凡夫妻的愫缘,是她太过天真了。或以是命吧,身上流着帝皇霸主的血,天命,实难以躲过。

    他此刻并不想同她解释,漆黑的双瞳载满了无数言句,然他和她都明白,不过都是借口。他从不敢想这女人若以社稷相较,孰轻孰重,他厌恶这番对比,便迟迟不去面对。

    “我明白。”她看出他在痛苦,再不忍折磨彼此,反是妥协了道,“你不用说,我都明白。好吧,就这样吧。从前的话我收回来。做你想做的,达成你的雄心壮志,这一条甚是艰难漫长,只谁也挡不了你。”她一路都在放手,走至这一步,似乎再没有值得坚持的了。

    他眸中闪以千万般情绪,皆由着她的温言软语化作一池暖流,静静淌过。

    “别离了我就好……”略垂了头,呢喃着吻向她香鬓,心口却无端疼起来,疼她!

    她轻抚着他后背,指尖一下下由他后脊缓缓滑过,安宁而舒然。眼前的男人虽是做了好久的父亲,只落寞起来依然还似个孩童,恰有长生的模样。思绪掠及长生,心又是一沉。恍惚间只得应着身前人:“我不走。怎么走得开啊…这宫里是寂寞,只我会尽最大的能力陪你一同寂着……”

    这一日晌午,他哪也不去,连折子都不急着阅,只歪在软榻上看着她静静眠过去。为她紧被衾时才发现,她身上已肿得很辛苦,腿间一个指头按下去,都能落下好大一处坑。偏她从不同自己言辛苦,养胎这些个月,她吃了多少罪,纵是不说,他心里也明白。当着面他故作出一脸不知,背过人去,常要愣去许久。这哪是要孩子,却是要她的命啊,他哪里敢由着她以命相撑。私底下也有心想去了这孩子省得她受苦,只一听她兴致勃勃言及腹中的胎儿,心便疼得一抽一抽。没了孩子他尚以能受住,却受不了她怅惘茫然的神情。

    一手轻抚着那隆起的腹间,这小生命仍在顽强的生存,时而能感觉他“嗵嗵”跃动的心跳。这孩子,是系着她的生命,却也连着他。

    “诺晞啊。”轻叹着,认真道,“再乖些…莫要让娘亲太辛苦。她撑得住,爹爹却撑不住了……”

    十一月初四,长生病复恶化,汤药流食皆不能进,即是温水,喝下去都要连着血吐出好几口。楼明傲终以全然不顾,只守在他榻前日夜扶侍,每一次长生醒转,皆能看着她魂不守舍地临着自己,又每每在她担忧的目光中昏去。两日下来,她似是要疯了,无力茫然地看着他醒了吐血,复又昏去。

    又一场雪落下,只让楼明傲更忧下几分,这一年,她是怕极了落雪。尤以眼下,她最怕哪一日,他便由雪带走,再握不住。雪方落下半个时辰,长生却悄然清醒,毫无预兆地精神明好。抬眼时竟也言了声,要她揽他起身。

    她将他扶起,以软枕靠着腰下,而后由着他半个身子倾在自己身上。她刚要说话,却被他猛握上自己的手,那温热的手攥住柔腕即是不放,有稍许的打颤。

    “我…梦到父皇了。”轻睫微眨,扬起淡淡的笑意。他都要忘记父皇的面容了,只如今记忆的外壳层层剥落,那身影渐以清晰,连着心口僵死的暖意亦随之复苏。

    楼明傲怔愣了许久,由着脑海中那张面孔逐渐步出黑黢,浮现而出,干涸的喉咙僵硬发出声响:“是在笑吧…他笑起来很好看。”她想不到在他最艰难的时刻,竟会由那个人走入梦中,或者说,这孩子从来依赖的人,只有那个离世很久的父亲。该以多痛苦,明明爱着那个人,却不得不接受肮脏的现实,打破心中所有美好的念想。连幻想都不能再美好的人生,确是最悲哀。她亦是此时才明白,长生多年来的缺失,双亲之爱,他早已缺得很久了,更为重要的是,没有梦,连憧憬都没有。

    “是啊。在笑。”唇间笑意颤颤,笑眼更弯起,久已未这般开心了,“确实好看。你…竟是记得啊。”

    这一问,直戳向心口,她终以诚实地问了自己,而后诚实地回应:“是,我还记得。”不是记得,似乎是忘不掉。是该如何忘却,爱过那个人的心情,她仍未寻出个答案。只想着这样便好了,努力不去想,便勾不起记忆,努力不去记,便由时间冲淡。她选择什么也不做,不去努力忘,也不会去尽心回忆。只这样,时而想起,时而模糊,时而缅怀,时而这般淡淡的怨过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