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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白事

    榻上昏了半刻的女子终以醒转,双目无光,见了立在榻侧的男子更是毫无表情。不肖苦苦追忆往昔,她总是能轻易想起这男人第一次立于自己身前时的清俊隽永。鼓钟钦钦,他应宾主之邀,cao以飞泉琴奏了一支忆故人。琴艺并非专攻之精,只那琴声清远淡泊,立声孤秀。众人皆未听懂,她却由那之中寻到了他的影子,似锦的影子。

    司徒远见她于醒转愣神,不由得倾下半个身子,薄唇深抿:“你可有话要说?”

    沈君慈轻眨了双目以示回应。

    司徒远淡淡点了头,轻轻吐气:“你倒是还有事要交待?!”

    她摇头,唇边掠过勉强笑意。

    眉间凝住,他候了许久终道:“那你倒是想说什么?”

    沈君慈艰难抬手,素手玉腕僵硬地停在半空中,似下了决心努力探去,指尖苍白颤抖着掠过他眉间,身子微一颤,眼底涌出幽伤复杂的哀绝。她最爱他的眉眼,掠去那丝寒光,便像是似锦在凝着自己。自她第一眼见他,即因他的眸眼恍惚了起来,那一日,她于心中反反复复喃了“似锦”。

    全然无血色的双唇隐隐颤抖,她的身下血色蔓延,似展开的血色莲花,妖娆缠绵。微张了张口,那个名字堵在喉中言不出声。眼中有泪,摇摇欲坠。

    “你说罢。”司徒远微一叹,虽觉不适,却未躲身。

    沈君慈轻轻阖目,缓了片刻,终以平静开口,喑哑干冽:“忆…忆故人。”

    司徒远愣了片刻,神丝似已飘到了另一处,垂眸间沉吟了许久。

    沈院的后间渐以传来琴声袅袅,流转舒缓间透着苍凉宽阔。外间的人皆是第一次听闻司徒之琴音,纵连楼明傲亦静下来细细的品其中的意境。

    那一夜,明灯燃尽直至破晓之初,但未从寝间传来一丝声响,只那琴声穷彻一夜。

    帘动声起,众人皆望去由内而出的二人,司徒远走在最前,温步卿跟在其后,皆是神情淡然。楼明傲竟忍不住起身,下意识朝那帘子后间探去。

    司徒远最先看向她,而后依是淡淡扫了眼众人。

    “配两副阴沉木的棺柩,再来…同江陵侯府报个丧。”

    众人似都僵住,没有一个得令起身去办。楼明傲由那帘帷处收了目光,复又落及司徒远,怔然看了他许久,看到双目发胀发痛,看到心中全然无了声音,终以温声响应:“都愣着做什么,还不照着去做。”言着转了半个身子,迎向天边初映的朝色,很淡很薄,却也努力撑破黑夜的笼罩,而后那抹霞色爆发了惊人的力量,金色光芒由云隙间溢出,第一抹晨光映入,先落在了沈院。

    那一年春期,豫园司徒一门似为艰难颇多,几经白事丧难,终以平复安定。素白缟衣,换下了又袭上,连月阴雨绵绵,及至七月末旬,总算有了丝希望之景。御驾迁移,搬以京郊行宫避暑安养,楼明傲亦在一行之中。京中憋闷久了,总想出去透透气,此消息于她却也舒服。只不爽的是司徒远,他持着护守京宫旨意不能随驾,眼见得妻子兴致盎然的收视行装,自己却要空守家门,心生起夫妻相隔两地的怨念。连着几日,都是借口种种黏在楼明傲屋中,往日里多要在书间理事的他,更是将案折文卷通通搬了过来,颇有几分与她耗上了的意思。

    楼明傲倒没有多少意见,不过是连收了他好几日的伙食住宿用度费,约个百八千两。银子在手,她见着他也不烦。只有些为难平日里伺候主母随便惯了的小丫头们,因着司徒远在,纵连脚步都比往日轻。

    “绣绣过不了多半个月即是临盆,你但不留下陪着?!”司徒远一手阖书,淡淡仰头,看向对面吃着瓜果梨桃的女人,口中亦是寻了借口道。几日间,诸如此类说辞滔滔不绝。

    楼明傲倒也不看他,专心致志的啃梨:“我又不是上桓辅。她要我陪做什么?!要不然,你代我陪陪去。”

    “胡闹!”微一敛色,扭了个身子,抑着几分不悦。

    “你放心,有温步卿在,绣绣那里就谁也不缺了。”她倒也一脸安慰,笑着回应,“不过是夏暑两个月的光景,要不了太久。你倒也安安心吃个斋念个佛什么的,日子一晃便过去了,还少得我烦你扰你。”吃斋念佛最好,更省得某人趁以机会眠花枕柳。

    “我念个什么佛?!”司徒远皱眉苦苦笑了番,早是看清楚了这女人的歪扭心思,索性起身绕过案台,步步而至,临了她坐稳,袖腕掠起,握上茶盏濡了一口,只道,“我忙着呢,那么多公文断都断不下,实没那个心念佛,更没空寻花问柳。”似乎当担心的人,该是自己罢。他这么一个清清白白守身如玉的绝佳好男人,她还放心不下吗?

    楼明傲瞟上他一眼,手间轻叩桌案,寻了个话柄则言:“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念佛是无心,寻花问柳是没空。敢情是有心无暇啊。”

    他倒也听出她又钻了自己空子,只无奈笑笑,正见她连吃下几支梨果,不由得推了桌上另一处的枣碟子上去:“这个,多吃点。”这一推,却是含了深意。

    “大热天你让我吃枣,岂不是躁我?!”楼明傲实不习惯他连吃个瓜果都要唠叨,瘪着嘴看他。

    “吃枣,是要你早归。”司徒远叹了声,转了身子,倒也不同小女子一番计较,“可见你是巴不得离了我,不多点功夫,吃了几个梨果了?!”

    她见他咬文嚼字的功底又是渐涨,戏谑道:“你今儿才知道啊。你这人是够无趣的,天天搁你身边守着,我倒是要发霉生蘑菇呢。”他却是无趣,只这些年来,早已适应了与他相处之道。偏她能够把他的无趣化作自己的有乐。这个男人,虽以木讷,不善言辞,只他静静看着你的时候,眸中便是说尽了闷在心底的话。

    司徒远一拉她,即将那软腰揽在身前,由她坐在自己膝前,一手胡乱拨开她的发,垂下眸子吻了她,出声中透了无奈:“一日不气我,是不是就无乐趣可言了?!”

    她看着他,突而认真起来,拉他前襟,沉下声音:“这两月间,倒是允你多关照一下陈景落那些个陈年旧情。”她有多久没有想及那个女人了,似乎是忙得忘了,或以故意将她们那些人遗忘在最远的角落不轻易触动而已。只是她终究无法回避,那个女人真实存在过。她曾经与他生死与共,同衾共眠,她为他生儿育女,为他由豆蔻少女磨砺成韶华妇人。她可以选择轻易忘记她,却不能忘记自己男人的身上始终烙印着那个女人的年华,无以淡泯。她要与他相守,便要一辈子接受这个事实。

    司徒远亦随着静下来,倾了身子拥上她,闻着她衣间独特的香气:“你…可是真心?!”

    真心?!她还能知道自己的真心为何吗?一生一世一双人,确是她真心所想,只那现实吗?他们确有这般幸运承受吗?!

    “你要说真心,楼明傲就没有过真心。”她努力云淡风轻着道,只也忍不住叹气,“我会讨厌她碰你,讨厌从你身上闻到其他女人的香气,甚以她看你的眼神添了丝情欲我都会大大不爽。我也嫉妒,嫉妒为什么那些患难吃苦的日子是她陪着你,嫉妒…无论山庄怎般华丽奢荣,却也不是我的,那是你和她的。我甚以嫉妒,她比我更爱你。可你知道吗?山庄可以不是我的,豫园也可以不属于我,那些再美好的东西都能够与我无关。只一样,却是我的,我怎么也不想让给别人。”言着垂下头去吻他,主动将舌尖滑进他紧闭的齿关,声音轻轻溢出,“是我的男人。”

    司徒远微颤,一股子热血冲上颅顶,心口轻跃。手间不自主的抚上她,似一潭泓水般的轻柔。齿间徐徐回应着她的主动,品着她的味道。她的吻一如那大胆肆意的言语,任性肆意。她的,是她的,她的男人。她从没有与人分享自己男人的习惯,却在事实眼前驻足凝望。固执胡闹了许久,看着他为自己的付出和所有的改变,她,却依然站在原地,无一丝进益。那一句,压在心口却始终不想言——她的男人,多情不可,但也不能薄情。

    他在她唇畔幽幽移着喃道:“既是你的,又为何要把我推给他人?”

    她错开脸,笑得仍旧明艳:“我大方呗。”

    他凝了她许久,一吻轻落额前,眸中含了浓意散不开:“我知…你不想我成为薄情寡人。”她的心意他皆明白,更看出了她的努力。只她却不知,薄情寡恩,声誉后名于他都不重要,他只想要她无需那般辛苦。

    “司徒远,你是我的男人。”这一声,很轻。

    “嗯。从来都是。”这一应,更淡。

    楼明傲微微阖眼,如果没有那么多过去会有多好。她不可能忘记——那个女人还在他们共处的那个山庄中等着他,用自己的年华等着一个负心汉。

    她可怜她,同情她,却也不愿与她分享。

    她没有那么大度,如若可以守住那个美好的愿景,她宁愿不要那劳什子的贤妻良母。妒妇也好,恶妻也罢,无论后人笔墨丹青下怎般描绘自己,她皆可以不在意。只是…他是不是会同自己一般不去在意?!那个苦苦等候的女人,在他的心中却也留不住一丝半抹的痕迹吗?!她不懂,亦不敢问,怕听到不是自己能忍受的答案。她是他不能休的女人,那个女人更不会主动离开,她对他的爱,稳如磐石,连自己都及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