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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等候

    楼明傲越过众人,直入后殿,一路宫烛馨暖,只胸口袭着冷风。

    掀过珠帘,渐入暖阁,明黄的帷帐下映着那张格外憔悴苍白的容颜。

    怆然走至榻前,倚着檐围缓缓坐下,将少年满面疲惫尽收于眼底,亦是第一次,将他的倦意看得如此真切。天子龙位太高,每每她都只能跪于殿下,但望不清他的眉眼,只能隐约感觉着他似又长高了,似又更瘦了。

    大着胆子握上他的腕子,欣慰这孩子已生出了男子的骨节,握在手中颇有几分他父亲的感觉,不由得攥得更紧紧,复而细细摩挲着。

    珠帘下转出一抹人影,江澜手中托着湿巾,见软榻上这番场景,冷声扬道:“楼大人,君臣之礼,你可是逾越了?!天子金身但由你碰得?!”

    楼明傲面色微转,收起方才满目柔意,冷冷瞥上来人:“我这身子不比某些人干净?!只你碰得,我便碰不得吗?!”

    “楼明傲!”江澜声色一凛,出手甩下冷巾,“你出去!”不管这女人做至几品大员,于这天子内寝,还不轮到一个外臣占了自己的锋芒。

    “是哀家命楼卿入殿伺候的。”甫一声由西配间袭上,云诗然素服长衣的身影漫入,只冷目扫过二人,不怒自威道,“江氏,你莫要会错意。命彦大将军宣楼卿入殿探视,本就是哀家的意思。”方一刻,她候在西侧间等着皇帝醒转,后听这寝间争执声渐起,这才步步款至。只楼明傲却也是得了请命才入内,此言不假。

    楼明傲见状,忙撤出半步,迎向来人缓缓跪下。

    “奴婢不敢违太后娘娘的旨意。然六部尚书皆以候等于前殿,楼大人擅自闯入后阁,确为不妥吧?!”江澜亦随着倾身跪下,虽是地位悬殊,只语气声色,未落下半分。

    “江氏。哀家言过了,既已宣命,便非硬闯。”云诗然忍不住蹙眉,目色掩以厌恶,咬牙冷言道:“六部职首中,唯楼卿是女官,恰又是照应几双子女的过来人。哀家有心命她为你分劳解忧,何来的不妥?你倒是嫌恶楼卿,还是嫌弃哀家?!”

    “奴婢不敢。”垂目低首间,只眸中拗色微闪,嘴里服了软,心中却未必。

    “你不敢?!我看你仗势撒泼时却没有不敢的那个心!”对江氏仗以皇上护佑于宫中四处探出锋芒爪牙之举,早已是忍至无以忍,今时但也寻个来头,好一番治她。

    暖帐沉昏之人挣扎着醒转,耳边声响时而扑入,秀眉紧蹙间轻轻咳着,偏头艰难出声:“母后,姆娘,你二人…皆不要吵了。”心中一如明镜,这二人从来便是言而必争。自懂事起便也看出了这两番势力于后宫之中复杂纠葛。然,二人对自己都是尽力尽心的疼爱,夹于其中,实为进退两难。

    闻此声,忽而一静,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江澜,但不顾怒目而对的太后,只疾步迎至榻端,跪凑上去,本是紧揪起的心猛发释然,满目皆以情深意切,笑中噙着泪,一手摩挲着长生额头:“可是醒了?!但未觉得好受些?!倒是要吓坏姆娘了。”

    榻上的人只轻眨双睫回应,一手漫到江澜耳后,笑意浅浅:“长生怎敢吓坏了姆娘。”

    江澜泪意涟涟,忍不住想将少年环起紧紧不放,却又不敢惊了他此刻虚薄的身子,只得攥上他的腕子,急急问道:“是否要进水进食,姆娘这就差人去备。”言着即要转身,复由长生拉住。

    “姆娘,长生用不下。”似极为疲惫,双眸沉沉的。

    另一端云诗然见长生醒转,亦呼出一口长气,竟也将处治江氏的事情抛在脑后。几步迎至榻边,浅坐了下去,关切道:“用不下也要灌些汤汤水水才好,太医说了,你底子弱,药石皆不能用。”

    “劳母后费心了。”长生轻声道,复又喘上,“如此…就用些姆娘调制的酸梨羹吧,儿子只还容得下那味道。”

    江澜闻其提及用食,眼中掠过喜色,忙应了退身去准备。长生正欲阖眼,侧转间瞥上跪于帐外的身影,眼眉微凝,淡淡道:“楼卿亦是来了…”

    “皇上。”垂目间稳声应及。

    “谢谢你,还能来看朕…”呆滞的双目攥着她,良久,轻微阖目,复又沉沉睡下。

    云诗然见长生又是昏迷过去,不由得担忧作叹,凝色中轻轻起身退了帐中,撞上楼明傲的目色,心中酸涩又起,声音极淡:“怕他又要睡下好久,你且退安吧。明日彦慕代持早朝,退了朝再来。”

    “请恕臣暂等片刻。臣担心明日宣议户支苛税之事,皇上会有言语吩咐。”努力镇定道,无非只是想等着他醒来再多看自己一眼,却要以政事作借口。

    “唉!”长息一声,云诗然倒也摸透了她的心思,无奈道,“既是政事,便由你了。”言罢,转身由宫人掀帘徐徐入了西侧间。

    沉沉死寂,楼明傲垂眸间凝着膝下百尺臣工云绣图,各色团花如浮锦铺地,空气中浸着迷迭香的氤氲,却也由人心神安定。

    已过四更,但无一分困意,空望窗间,月华浅去,天际露白间漏出几缕明色容光,日半挂云端。楼明傲自心底叹下一声,支起跪僵的双腿欲退身而出,漫至珠帘处,伸手扶住冰冷的楠梁木,袖袍由外堂冷风翻卷而起。

    “楼卿,你过来。”

    这一声喑哑由帐后轻传入耳,楼明傲身子微僵,面色竟凝住。

    床榻上的少年睁目空瞪着燃至尽头的残灯余蜡,容色灰败,只呆滞的瞳孔映出几抹玄光。

    楼明傲渐而转身,轻步踏至帐前,只一手抬起幕垂,怔看着榻上的人影。

    长生挣扎了几下,转了黯眸,凝着来人目色,喃喃出声:“楼卿,朕要你扶朕起身。”

    她步上,只掠上他的袖子便僵住,因自己的手反是被他死死攥住。

    “皇上。”眸中凝色略重。

    “朕…可以抱你吗?!”长生借着她的手勉力撑起半个身子,不等言尽,半个身子即是倾靠了上去,额头贴在她胸前,周身尽是萦绕了她的气息,淡淡笑了声:“果真是奶香子气。”

    楼明傲反是赤着一双手不知落在何处,无奈由着长生钻进自己怀中,双目空涩是胀胀的痛。

    “皇上,臣未——”

    “朕知道。”长生微微阖目,满足而欣喜的笑颜恰似于母亲怀中撒娇的稚子,“姆娘说,但凡做了母亲的人身上都有股子这气味,姆娘有,楼卿亦有。皆是母亲的味道。”

    一手轻附上他额头,颤抖着抚弄。

    怀中人浑然一陡,反出手环上她腰身,紧紧箍上:“楼卿,阿九时常这样吧。只母后姆娘皆不喜朕这番做,她们言君臣有别,言那些个繁文缛节,实以不想将长生养成贪恋母怀无脱奶气的小男孩。”她们的苦心,他从来都是懂的。

    有风漫入,顿觉清凉几分。楼明傲平定心弦,一路摩挲的手缓缓抬起,离开。心中一直有个声音在唤“不可以过,绝不能过,再不能过了。”君即是君,臣是臣,架于二人之间的鸿沟,不是血脉,却是天家最冰冷凉漠的身份。

    长生轻呼出一口气,淡定道:“做朕的张子房如何?!”

    微眨轻睫,似已不清,她无力而答。

    他眉间微皱,溢出丝苦笑:“你不愿?!”

    她忽而摇头,却不知要如何答复,耳侧嗡鸣,脑中似搅成一团麻麻乱乱。

    “楼卿...可愿意守护长生?!”最后一滴蜡油耗尽,灯灭烟起,袅袅散去。晨曦下,他却望不见她的眸眼。

    “臣…有心守护吾皇。”不只有心,却是愿付以一生,倾心倾力。

    “那么——”紧绷的容颜终于舒展几分,笑意复抹在唇端,“朕予你休书一封,你奉旨休夫后即以辅国之尊位,如此可好?!”一封休书,换以无上权柄,却也相抵。

    她轻轻起身,退出半步,须臾不动的攥着他的眉眼,直要他此间所有情绪印记于心。他眸中透着凛冽的玄光,却无半丝玩笑之意。下意识摇了头,复而垂膝而跪,一声轻唤噎在喉间。

    “怎么?!”长生微微一笑,慢吞吞言道,“楼卿倒也放不下端慧王妃的虚名?!”

    “臣不会休夫,亦不会由夫休我。”此一声缓缓溢出,笑得轻而无力,“臣在乎的不是那些,臣欲扶植我皇之心,亦不是圣上所料那般。”

    “楼谙谦!你莫要装出一脸清高自诩的模样。”恼怒哽在胸口,他伸手撤下帷帘,身子重重倚上榻檐,咳声阵阵,“是你,当年是你抱我离了行宫,亦是你同彦慕送我至这憋死人的深宫。我要你陪我一同孤绝,可是有错?!你要我…还能去信谁?!”

    “皇上——”楼明傲扬声截住他的话,连退几步,口中慌乱,“皇上定是累了,臣即退下,由皇上安歇。”言着匆乱转身,提了裙摆几步袭上。

    “楼卿——”榻上之人双目圆睁,闪着难言的光泽,泪空转不落,压抑着咽口闷痛,涩涩低言,“你可知?我父皇他骗了我…他害了母亲,他同那贱人合力杀了她!尽是谎言和欺骗,我…却还能信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