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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静钦殿,燃香静静升腾。

    世宗皇帝在位时,这所静钦殿是云贵妃的居所,金砖玉瓦重檐春色间记下了一代旷世名主对绝代佳人的宠爱,只是江山美人两不侵实乃空言,无论几代君主,都没能做到。

    尤记得儿时,上官逸并不觉得父亲是君临天下的九重天子,于他面前,他只像一位慈蔼温和的父亲;于母妃面前,他更是平平凡凡的夫君。

    脱却一身礼数繁缛,父亲从不唤母亲为妃,私下中,他只念“我妻”;而她,亦同样不去称他圣上,声声念着他的名讳,“昀硕”二字,此生,他只由母妃口中听过,似乎那二字,就是为了母亲而存在。他们爱得平凡而欣慰,无争无求,这一对眷侣,如若不是生于帝王家,便是极尽完美。

    上官逸于配殿坐了一夜,待到几个太医由暖阁寝间退下,他看向众人的视线已蓦然。

    “皇上,臣等已是竭尽全力,娘娘的血瘀不散,崩中全然止不住。”

    上官逸目不转睛直盯上太医,动也不动,只喉间声声哽住,唇齿深抿,深吸了口气道:“没有其它的办法了吗?”

    三五成群的太医连连跪下,哀声顿起:“皇上,娘娘吉人自有天相,此劫凭以天力定能安稳以渡。”

    上官逸勉力一笑,唇间颤着,苦苦笑个不停,气短息闷间忍不住咳了几声:“凭以天力?!哈哈,好一个凭以天力。”紧绷的面容,冷泪纵横而下。

    罗帐一层层放下,上官逸终于看清了床榻上一夜间忽就消瘦下去的人影。她本就比常人身子更弱,尤记得年少时他还曾笑言她是长颦减翠,瘦绿消红。母妃亦打趣道这个女人定要牢牢牵着,身比飞燕难不准会由风吹去。方时倒也是想过,执一子之手,与一子偕老,如父皇母妃般平凡安静的相爱。这个女人,他是真的爱过,她是自己年少时绚烂如蝶的梦。

    榻上的女人微作醒转,回眸间淡淡的望着上官逸,眼神不复昨夜的犀利空洞,此刻竟像是装满了款款深情,那是一种真切的眷恋。寂寂微笑,眉眼舒展,她还是那么喜欢看他认真安静的模样,他的卓绝才情,他的俊逸绝尘,他的满袖琴音,他的名诗绝作,那些皆不属于她。只此刻认真注视自己的目光,是真实而又深刻,完完整整属于她的。盈盈笑意间伸出了手落在空中,她这一生,都在努力走向这个男人,她的手,永远是伸去了他的方向。

    上官逸懂得她的意思,勉力安抚的笑了,伸手握上她的腕子,紧紧攥于自己手中,摩挲间是nongnong的不舍。他是一个男人,却无力看着自己的女人安好,无力定乾坤,转天命。此刻,他方顿悟,天子之力,亦是渺小而苍白。

    “逸,还记得年少时,我们私下约会的九池回廊吗?”霍静的声音柔弱无力,一阵风即能压过,“有一次被母妃见到生生痛斥了我们俩人,那以后回廊就被拆了。可你知道吗?后来母妃拉着我的手,说让我不要急,你生生死死都是我的人了。我那时骄傲过,欣悉过,亦憧憬过。”

    上官逸握着她的手一紧,声音更紧:“那回廊,你若念念不忘,我再予你建起可好?!”

    “让我把话都说尽吧…明日我若无力说了就真的要带走了。”霍静眉目深处隽隽真情触手可及,“还记得——你娶夏明初的时候心中复杂不安与我苦苦劝慰,那个时候你不爱她,她于这深宫也是那般的格格不入。你娶她,是想羞辱那个人,你恨杨不兴,你崇敬了他十几年,他却只愿意守在那个人身边不肯多看你一眼。你亦恨追随他的夏相,你想亲手毁掉这其中交纵复杂的势力勾结。所以,于公于私,于恨于义,无论你想与不想,夏明初注定要成为你的女人。而你,无可避免要和她成为一对璧人。”说于此,她心里狠狠地痛过,划出长长的血印,那本是存了多年的伤疤,今日终于又裂开,一丝丝溃烂于心。她会带着这伤恨一同离去,绝不再添累于他,这是她爱他的方式。所以今日,有些话,她不得不说。

    微微喘了口气,笑意一丝丝散开,眼中宠溺之色蔓上:“逸,你知道吗?其实…有的时候你就像个孩子,顽劣固执不愿长大的孩子,你总是让自己的眼前蒙上一种色彩而不去看其他。你看着恨的那一面,就会全然忘记爱的深刻。你从来都是小心翼翼,从不相信自己,正如你不愿相信——甚至于不敢相信夏明初曾经爱过你。你的内心卑怯而又脆弱,你伤不了他人,便只能由伤自己,伤最亲近的人宣泄。你是因卑生嫉,因怯生恨;因嫉生疑,因恨生佞;更因脆弱,要亲手毁掉与你有威胁的一切。逸,你累吗?你有没有问过自己,到底要想要什么?!你只看得见自己的恨意,看不到因那些无谓的恨意衍生而出的人祸横灾吗?”

    上官逸的眸子冻住,那一刻,百种情绪涌上,皆堵在胸口,生生咽不下,吐不出。他从不知道,这世间竟会有人如此懂他,他甚至不敢相信,霍静能忍在心口缄默这许多年。上天何其残忍,为何总要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方露出真相的那么一丝丝缺口。

    霍静微微阖上双目,似回忆,又似小做歇息,声音幽幽的传出:“还记得宣元元年我生辰那日吗?你小心翼翼的对我说,你没碰她,自始至终都没有碰她。那时的你就像情真意切的懵懂少年般,认认真真予我一个解释。可是你…还是需要子嗣的啊,嫡皇子对你而言是多么珍贵,我明白。我不能挡你的路,不能累你负及骂名。所以…我对你说了那句话。”

    上官逸眉间一颤,湿气盈上,怔怔回应道:“你说——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他还记得,只是他未想到,她记的远要比自己更清晰。

    霍静安然一笑,笑意深沉而无望,这也是她爱他的方式,既然他选择了君临天下,她就要倾尽一切助他成为一位明君。得失,名位,权贵,那些浮华卑浅,皆可以抛至身后。爱情的这条路上,她既是选择了付出,即是要倾注到底的。可她也是一个女人,那番话出口后便悔恨不休,她如何做到与其他女人分享自己无私的爱?!

    “她有这人间最清透的眼眸——那里没有权势,没有人心,只是几吊银钱,几卷帐本,她于这深宫中是多么奇特的存在。后宫女眷最轻蔑不屑的金钱,偏偏又是她的最爱。她喜欢的东西,总与我们不同,而偏巧,她喜欢的,又都是你能给予的。她是沾染了满身铜臭却也奢华至无可触及的高度,一次两次,再到三次,你看着那灵光闪现的眸眼,亦是深深的陷入其中了吧。那么真实的一个人,真实到毫不掩饰她的喜恶,就算是再薄情冷淡的男人都会恍惚。所以…我从不怪你爱上了她,且是爱到如此真切。”明明是她先遇到他,又是她先得到了他,每每都是她于先,只那个深深刻在他心底的名字,却不是她了。

    泪空落至手间滑过半支腕子,上官逸忍了又忍,终是难捺心中苍凉楚痛,泪眼婆娑。

    “还——那么恨那个人吗?因为恨,你失去的还不多吗?”霍静忍着最后一口气,一定要把它说下去,她不在乎上官逸的脸色微变,亦不在乎此番言罢的后果,该说的一定要说尽了,才能走得无悔,“逸,他并不比你幸运多少。你不得不承认他的聪颖出众,论才华确是你胜了他,可他的权略之道,你是望之不及的。他生下来,就比你更适合做这个位置,只是…你赢在父皇更多的疼爱,尤在母妃去后,父皇恨不得把自己拥有的一切都留给你。所以,你嫉妒不了他,更无从嫉妒。或许,心存不满的人,是他,你夺走了他二十年的父子亲情。父皇把所有的注目都交付于你,那个人,他从来都是忽视的。你有你的坚持,无论母妃之死与他是不是有关联,你都已经做足了报复。够了,真够了。自废后殉主后,你们二人本是扯平了的。你余恨未消,改婚书,娶了他的女人。你让我,让本有了你骨rou的我——嫁给他,已然是对他最大的羞辱。他是个男人,他接受了我,亦是由你踩于脚下,颜面尽失。那个孩子的死,真的不是他,无论我说了多少次,你还是不信我吗?是我不慎用了迷迭香引来小产,他从未有心动我和那孩子半根手指。可你…还是让人取掉了陈景落腹中的骨rou。是,你的意念中,一个孩子抵了另一个孩子的命才是公。只是于他,他是真的忍了。墨儿,是我送他的孩子,我看不过,我心疼那个人,所以…墨儿是我送他的礼物,五年的庇护,我无以为报,只一个孩子,我想还清了对他的愧疚。我曾经期待过他爱上我,或者我爱上他,就像你和夏明初一般留有一段相亲相爱的记忆。只是我做不到…我看着他,眼中便涌上你的身影,我爱一个人,竟由着那个人的幻影充斥于满目之间。我真的…好没用。我这无用之人…本还想守着你走下最后一段路,没想——真是废物,到最后都不能陪你。不过,既是你说的,生死无非就是个过程,我只是先去走一遭,等着你。”

    上官逸僵硬的摇了头,两手攥上霍静双肩,俯下半个身子,眼中湿气一而再再而三的涌上,迷成一团水雾,滴滴落在霍静的鬓间耳后。他附在她身前,竟是苦苦哀求,全然放下了满身的骄傲,声音哀而又伤:“别走——不要走——”他不准,不准生命中爱过的人,接二连三相继离去。他不能再辜负她,这个女人,用她爱自己的方式,留给自己太多太多的追忆,他想用最后的时光与她一起细细分享那些思忆。思念因为失去会变得越发真实,人亦因痛楚清晰了思念,那份思之苦,切之痛,他绝不要再咀嚼一分。

    四年,是个漫长的时间。四年,即是一千四百六十日的寸寸光阴,他可以和她重新来过,重新再爱一番。这一次,他和她之间,再没有那些成山成水阻隔的女人,回到他们开始的地方,拾拣年少之时的相依相伴不弃不离。只要她想,一切皆可以,他甚至可以放下恨,再不去争那些无谓,再不要她去做满足自己恨意私欲的棋子,甚至不要她做任何事,只这么看着自己就好。

    他错了,真的错了,苦苦追逐了那么些年的愤恨,却对身边至情至善置若罔闻。

    初夏的风为何还会这般刺骨,这风——又起,几束枝叶由风打落,盘旋着落到裙边,碎于脚下。上官逸孤身一人走在空冷的大殿上,已是上朝的时间,不容耽搁,脚下却依然迈不动半步。是霍静嘱咐他——帝王绝不可辜负臣民。她不要他为了自己成了不顾朝政虚糜渡日的废人,那他便强打精神去做她言中的明主。

    他从未告诉她,其实她三番五次出现在自己的梦中,和明初一样,她的名字亦是深深刻印于心的。梦中,她多是立身于阳光下,于梨花酥蕊间,顾盼生辉,温言轻笑,一如初见。

    东宫与西宫隔空对望,此时间依然巍峨而立。葬花天气,长明宫前的石阶尘土相隔,落英亦纷洒了满地梦杳,之中凄凉,并不少于西宫。谁又会记得,曾经的曾经,不是日辉交映,无梨花纷洒的美景,亦无那百媚丛生的回眸一笑。只冷雨清夜,一男一女,他们是夫妻,却也是第一次互相走入了彼此的心。

    上官已立身于西宫大殿之前,望着东宫前的石阶,寂寂的凝神追忆——那一夜,明初之笑,虽不及霍静的花容失色,却也是一笑千金。心中的声音很弱,却清晰着,吾妻明初,吾妻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