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两肋插刀(下)
“谁也别想出去!谁跑砍谁!”其中一人凶神恶煞命令道。 骇人的一幕吓出王立彬一身冷汗,全身的肌rou筋络一刹那绷到了最紧,酒也瞬间吓醒了大半。比起何俊毅拿着尖刀的那晚,今晚的刺激有过之而无不及。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其中一人已经冲进了人群开始无目的性的疯狂乱砍。方才的“神仙们”吓得屁滚尿流,抱头鼠窜,一时间,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挥刀的嚯嚯声,刀砍在沙发、扶手、台面的声音,和满桌玻璃杯碎裂的响声此起彼伏,接连不断。 所有人不约而同想要往门口涌去,可另一人却始终挥舞着砍刀堵住他们的去路。于是人们又把逃生目标转移到了房内的卫生间。作为星辰度假村仅次于“蓝带”的第二大包厢,999的装潢设施也是相当齐全,它不仅有超大的舞池和水吧,还有一个相当宽敞气派的卫生间。可是到了此刻,那相当宽敞的卫生间里又能容纳多少人呢?在姜总头一个狂奔进去之后,他就迫不及待地把门给反锁上了! 砍刀疯狂挥舞,里头的那人杀红了眼一般,盯着四散惊逃的人们穷追不舍。他的砍杀并不是真正无目的性,而是专挑男人在砍,女人往往直接忽略。当王立彬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巨大的恐慌袭上心头,求生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地四处搜寻可供藏身之处。 有人瞄准了那高高的吧台,争着往里头挤,指望蹲在下边,那两个疯狂“杀手”就会看不见他们。可吧台再长,也躲不下一屋子二十几号人,躲在最外面的那一个还不如不躲。于是,又有人瞄准了那台大大的三角式钢琴,指望躲在下面,哪怕被“杀手”看见了也不方便大刀阔斧挥舞砍刀,起码也就有了些许生命保障。于是钢琴下面瞬间就多出了三个猫着的人,其中有两个便是“卷毛乐队”的主唱黄江海与贝斯手阿诚。可那三角式钢琴再大,毕竟也只是台钢琴,三个人谁不渴望躲在靠中间点的位置?他们拼命挤来挤去,危难时刻,谁真的肯为朋友“两肋插刀”?这时,阿诚眼看就快被黄江海挤出钢琴下面,情急之下,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一撞,只听“哎哟”一声,黄江海顿时被撞得一头栽了出去,狼狈地伏在地上。就在这时,其中一个“杀手”瞧见了这块毫无躯壳防备的“砧板rou”,三步并作两步就走了过来,飞起一刀就砍向地上的黄江海。黄江海吓得屁滚尿流,赶紧翻身闪躲,可虽然躲得及时,仍然被开山刀的一角砍中了肩部。撕心裂肺的痛苦传来,他拼命连滚带爬往前逃,洒下一路血滴,逃着逃着,又被一刀划伤了大腿。 一个人高马大的保安第一个赶到现场,可是刚在门口看了一眼里头的惨状,他的步伐便犹豫了。就算有再多的规矩,他也不敢只身片影闯进去带头送死。毕竟就算是再训练有素的格斗人员,空手夺械都无疑是拿自己项上人头开玩笑。命只有一条,胳膊大腿也只有两条,毕竟不是能够重生几千年的老妖怪,二十好几的年华,谁甘心博那点可怜的几率?远远望了一眼走廊的尽头前来增援的保安人员,他的腿像钉在地板上那样挪不开步子。 这短短的十几秒,几乎全屋子人都经历着此生最大的一场浩劫。 那扇大衣柜映入眼帘。在其中一位“杀手”暂时离开那附近的当口,王立彬总算找着了机会,一溜烟跑过去,做贼般迅速敏捷地打开柜子门。 可就在他抬起一条腿爬进去的时候,突然有一双大手从他身后揪住了衣领。就像被电击了一样,他全身一个激灵,顿时肌rou瘫软,大脑空白,仿佛揪住他衣领的就是那牛头马面。那双手力气奇大无比,猛地一拽,就把他从衣柜里给硬生生拖了出来,狠狠掀翻在地。 魂不附体的王立彬倒在地上,早已经没了反抗或求救的本能,他全然不知自己的表情惊恐到了何种地步。可当他望向那位揪他衣领的“牛头马面”时,却震惊地发现那“牛头马面”并没有将开山刀挥砍下来,而是夹着尾巴拼命往那扇大衣柜里头钻去。看那背影不是别人,竟然正是王婉君的亲哥哥,他的大堂经理王健柏! 一种前所未有的恼怒涌上脑海。不知是因为这股子恼怒,还是因为除了这个藏身之处以外已经别无选择,他攥紧了拳头,迅速从地上爬起来,咬牙切齿地就冲向王健柏,想把他从里头揪出来。 王健柏刚想关上柜门,王立彬就气势汹汹扑了过来。这小小的衣柜竟与那三角钢琴无异,眼看里头又将发生一场同类间的搏斗。 可这场“内战”终究没能打起来。王立彬刚刚走近衣柜边,就只见里头的王健柏飞起一脚,猛然踹向了他的胸口——“咚!” 万万没料到,那小胳膊小腿的王健柏竟会爆发出如此力道。如果说刚刚的揪衣领行为,是因为只看背影没认出来王立彬,那么现在的这一脚,就没法再用那个理由解释了。随着“咚”的一声闷响,猝不及防的王立彬被一脚踹了个正着,一瞬间胸腔似顶着千斤巨石,压得他毫无反抗之力,只剩下狼狈的踉跄。砰的一声,衣柜门被牢牢关上,一切惨烈厮杀都被王健柏关在了外头。 踉跄、踉跄,不偏不倚,他踉跄到了一位“杀手”的跟前。手无缚鸡之力的他,无疑也成了块送上门来的“砧板rou”,砍红了眼的暴力分子丝毫不带犹豫,就挥起了手中明晃晃的长刀向王立彬砍来。 如果说刚才被揪衣领时,他已经看见了“牛头马面”,那么现在眼睁睁看着砍刀向自己挥下来时,他仿佛就连阎王爷都看见了。星辰度假村,果然是牵扯他这辈子命运的地方;999号包房,仿佛也就是他这颗卒子的断头台。 真的是“七分天注定,三分靠打拼”吗?哪怕付出七分的打拼,也真的敌不过别人三分的注定吗?回顾他的一生,所有的经历像是场戏,从出生到死亡,漫长却又短暂。砍刀挥舞下来的这一秒,好像稀里糊涂,又好像大彻大悟。酒精的麻醉让他觉得是场梦,只是分不清楚这场梦究竟从何时开始,又是否会随着这一刀砍下去而醒来。 突然,一个黑黑的身影不知从那个角落飞奔过来,像一座高大的山坚定不移地挡在了“屠夫”与“砧板rou”之间。那个人紧紧掩护住他的身体把他向后推去,动作不带有一丝迟疑。 失去重心倒下的那一瞬,砍刀也结结实实落在那个人背上。这皮开rou绽的声音令人心惊rou跳,四周响起一片惊呼。 两人重重摔倒在地。“杀手”先是一愣,紧接着又举起刀继续朝地上砍来。就在这时,赶来增援的石成金找准了机会,灵巧闪躲,迅速近身,别住了他的右臂,紧接着控制住他的右腕,生拉硬拽,终于夺下那把害人不浅的刀。赤手空拳的“屠夫”已经完全不是石成金的对手,很快就被死死按倒在地。与此同时,另一位“杀手”也在蹲下身横扫三角钢琴下面的时候,被一脚踢飞了手中的刀,被两位保安牢牢擒住。 危机暂时得到了缓解,满屋子人顿时松了口气,也终于敢陆陆续续站起身来,向门外逃去。放眼望去,除了王立彬和他身上这个人以外,还有三个人也倒在原地起不了身,痛苦挣扎。其中看起来最惨的要数黄江海,他全身似乎中了八九刀,虽无一刀伤及要害,却遍体鲜血淋漓惨不忍睹;姜总的马仔之一,一个年轻小伙手臂扭成了相当怪异的形状,看样子断得不轻;还有一个竟然就是贝斯手阿诚,他看似毫发无伤,表情却异常惊恐,捂着大腿内侧向前匍匐,再仔细一瞧,如注的血流正从他的指缝间喷涌而出。 思维恍惚,手脚瘫软,被“rou盾”压在身下的王立彬软得像摊烂泥,又僵得像具干尸。 “老大!”“老大!”“快送医院!”… 天边传来紧张的呼唤。那群“披着保安外衣的打手”纷纷向这边围过来。但王立彬知道那不是在呼唤他,而是在呼唤为他挨了一刀的这个人。 咬紧牙关,竭力忍住钻心的痛苦,豆大的汗珠很快就渗出何俊毅的额头。这一刻,什么牛头马面,什么黑白无常,仿佛统统转移了目标,从王立彬身边赶去了何俊毅身边。也许只有濒临在绝望的边缘,才会懂得死原来如此可怕,也只有在真正半只脚踏进棺材的那一刻,大脑才会格外清醒地意识到原来活着是多么美好。 茶色的地毯被印上了一朵朵不规则的,血红的花,触目惊心,整个屋子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门外,一位晕血的服务生支撑不住身体,扑通一下栽倒在地。 短短几秒,999号包房的“神仙们”就走得寥寥无几。 卫生间的门仍然牢牢紧闭,连一条缝也没打开过。 大衣柜的门也仍然牢牢紧闭,连一条缝也没打开过。 王婉君、小青躲在吧台最里面的角落,仍然吓得魂不附体。 何俊毅被第一个架出999,王立彬木头人一般被人扶起身来。 过去与未来的场景一幕幕交替播映在脑海。过去的某一天,他曾经在那辆“老天都不让坐”的公车里对何俊毅挥舞拳头;过去的某一天,何俊毅曾经跪倒在爷爷尸体面前自责流泪… 突然,画面又切换成了未来。接下来,两位保安架着何俊毅来到马路边拦出租车。可整整十分钟过去,无数辆车驶过,却没有一辆肯为满身鲜血的何俊毅踩一下刹车。有的司机把头扭到左边,有的司机赶紧改道而行,有的司机干脆猛踩油门,带着一阵风无情地呼啸而过。十分钟里,他们始终未能打动任何一个司机,眼看着何俊毅的血就越流越多了。 猛地睁开眼,王立彬硬生生把自己从对未来的构想里扯了出来。 “不行,开公司的车,送伤员去医院!”他果断下达了指令,“注意保护伤口,特别是断手的那个,还有阿诚可能伤到股动脉了,赶紧包扎。就用领带好了,在近心端…” 就在这时,房间里的内线电话突兀地响起。惊慌失措的燕儿看看满地伤员,又看看电话,终于硬着头皮小心翼翼跨过那一滩滩血迹,走过去接起了电话。 “王总是不是在你们房间?”电话那头的语速很快。 “…在。”燕儿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该说在还是不在。 “莫总找他。”简短的一句话后,那边就想挂电话。 燕儿连忙问道:“等一下!找他过去干嘛?是要埋单还是要找小姐?他在这边,可能还有点事要处理…”见王立彬衣服上被沾染了何俊毅的鲜血,燕儿说话有些犹豫。 “哎,不埋单,也不找小姐,还能有什么屁大的事,不过就是这边有客人要玩‘十八啦’,莫总突然想起来王总会玩这个,就要把他叫过来。你快点让他过来吧,客人催我两回了都,说他再不过来就直接走人,单也不埋了。” “哦,好吧…”燕儿答应着挂上电话,迈着迟疑的脚步走近王立彬。 “王,王总,那个…”她支支吾吾不敢开口。 “怎么?” “莫总找您…”她还是不太敢开口。 这副吞吞吐吐的样子让王立彬有些恼。“要埋单了还是怎么的?” “不,找您…去玩‘十八啦’,而且很急…” 王立彬深深吸了一口气,脑中那根“应酬神经”又开始发挥作用。他一回头,冲着那扇大衣柜吼道:“王健柏,出来!” 外面的砍刀声和尖叫声早已经散去,里头的王健柏也终于敢将衣柜门打开一条缝,慢慢探出脑袋来。他小心翼翼的眼神里惊恐仍未消去,隐隐约约还能看见面部肌rou微微抽搐的样子。 那张脸另王立彬无比憎恶,却又无可奈何,不敢发作。他脱下沾有血迹的外套,仔细检查全身各处有没有其他血迹,然后命令道:“衣服脱给我。” 王健柏脱下西装外套,递给王立彬,眼神却闪躲着,心虚得不敢直视,这副样子尴尬极了。王立彬接过外套麻利地穿上,王健柏忍不住扭扭捏捏地问道:“彬哥,你,你这是要干嘛?” 一粒粒扣好纽扣,王立彬整了整领带。他望向对面那扇半透明玻璃门,眼神和语气都深邃得难以捉摸。“姜总这边你先处理,888你也帮我看着点,光头猪有什么动静赶紧告诉我。至于我,当然是要去888一趟的,不过在去888之前,我还得先去玩一圈‘十八啦’。” 一名保安自觉跟上王立彬,表情僵硬的王健柏还没反应过来“十八啦”是怎么一回事,两人就一阵风似的消失了。 一屋子保安的眼睛齐刷刷盯向王健柏的脸等候吩咐。 “盯我干嘛?盯着他俩,等王总回来!”吼完这句,他调头走向了卫生间。轻轻敲了敲门,刚想开口叫姜总,口型都摆了出来,可突然眼珠转了转,给了姜总一个良好的下台台阶:“里头有人吗?我尿急…” …… 又是熟悉的下江市第一人民医院,又是熟悉的消毒水味。 “…你看,右后方第六根、第七根肋骨断了,不过其实也没什么大碍,没伤到肺,没有你刚说的‘胸膜破裂’、‘胸壁软化’。胸腔积液也不严重,别那么担心。不伤到里边,预防感染,预防破伤风,就都不是什么大事,跟断胳膊那个人比,他还轻多了呢,都没错位,可以说,是开放性骨折中的闭合性骨折…”医生正在跟石成金用最通俗的语言介绍伤情。 “嗯,大概要恢复多久?” “伤筋动骨一百天,差不多就是这样。第一个月可能会受罪点,咳嗽打喷嚏都会疼,不过只要注意固定,好好休养,配合治疗,很快就能恢复得跟正常人一样了,再说他年纪轻轻,恢复得快。” …… 星辰度假村里,王立彬正与莫总他们豪气地对掷骰子,把酒言欢,好像他自始至终就没出过这房间,刚才也压根没发生过任何事,他身上从来没沾过一滴血迹,外头也没有一堆事情等着他去处理。 “哈哈哈,我是十八耶!认输吧阿彬!” “我就不信邪了!”他一把抓起骰子,往碗里一丢,只见是2221四个数字,又得重新骰,他又不服输地抓起一丢,这回是1234,还得重新骰。 他的霉运让莫总看得笑起来:“我说阿彬呀,你就认输吧!除非你来个清一色,要不然就是输,我劝你投降喝一半吧!” 他的话音未落,王立彬的骰子已经掷进了碗里,可不知是喝多了还是怎么的,他的手晃了一下,一颗骰子掉出来,滚着滚着就不知滚去了哪个角落。 “哎哟!掉色子罚酒罚酒!”莫总喊道。 “OKOK,我认罚,顺便,我也还是认输得了,毕竟真不行啊…”王立彬自觉拿起桌上的酒就要往嘴里送。 莫总半开玩笑地制止了他,“哎,男人,不可以说自己‘不行’!” 被莫总这么一会劝降一会又制止的行为搞得头昏脑胀,王立彬干脆顺水推舟,装模作样摆出柔弱的模样说道:“莫总,我不是男人啊,我是女人!”说罢,就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他早已经领悟到,装柔弱是夜场生活的必备生存技能,许许多多看似无解的难题,装个柔弱便可迎刃而解。客人在不断琢磨出新型的折腾人法子时,他也在不断琢磨应对每种法子的技巧。随机应变,处变不惊,三十六计样样精通,再结合那张比城墙拐弯还厚的脸皮,这就是餐饮娱乐行业最直接的生财之道。 医院急诊里。 那道十几厘米触目惊心的伤口让人不敢直视。来回踱了很多步后,石成金表情复杂地看了何俊毅一眼,憋出一句怪怪的听不出语气的赞扬:“老何啊,你…也真够勇敢的。” 痛得全身发软的何俊毅早就没力气去研究他的语气。 “老何啊,你…”又是这句熟悉的开头。石成金吸了一口气,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可话到嘴边又被生生咽下,千言万语化作了重重的一声叹息。 换做平时,估计何俊毅早就会吼起来:“有什么屁赶快放!”但现在,他不仅痛得说不出话,也不想说话,甚至听别人说话都觉得烦躁不安,恨不得让全世界立马消失。 石成金却不识相,继续用那种怪怪的听不出语气的腔调憋出一句:“…也真够勇敢的。” 两句完全相同的台词,两个完全相同的语调,两种完全相同的意思,听得何俊毅更加烦躁。可现在,他就连骂一句“cao”的力气都没有,只有痛苦地捏紧拳头,好像什么也没听进去。 过了会,石成金又一次吸了一口气,这回终于说了句不同的:“你何必呢?那种情况下去挨一刀。亏得你真是福大命大…”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好像生怕王立彬就在隔墙偷听似的。 从何俊毅一成不变的痛苦的脸上,完全看不透他此刻的内心。他咬紧牙关许久,才终于挤出一句简短而无意义的回答:“不知道,别问我了。” 石成金耸耸肩,乖乖闭上嘴,转头望向别处。司酒库那一夜在门外偷听的场景,又微妙地在脑海回放。他知道,全世界没有人知道他知道。他预感这个真相迟早会被戳穿,只是不是现在,还不是现在。 “那种时候,根本没有时间反应,你想也没想就扑过去了。这得有多敬业,才能这么舍身忘我?王立彬是那种值得你为他挨刀子的人吗?莫非是当过兵的人脑子都这么梗?…”望着医院洁白的墙壁,星辰度假村那一幅幅面孔纷纷浮现在石成金脑海。 星辰度假村,999号房,惨祸现场。 清洁人员们正麻利收拾着满屋子狼藉,清理地摊上的血迹,他们一个个面无表情,速度老练得堪比打仗,仿佛这已经是他们清理过的第一百个暴乱现场。王健柏坐在姜总面前,满脸乞求。看着面前的两个被拿下的“肇事者”,姜总一扫方才的屁滚尿流相,淡定自如,就像从没害怕过他俩一样。 “姜大哥,对阿良我深表同情。好在他不是什么粉碎性骨折,一院也就在两个路口前面,现在医疗技术又这么发达,就算手整个断成两届,保存完好的话都能接上,更何况还没有真正被砍成两段呢。您大可放心,他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的。”王健柏尽力往好的说。 “不管有没有后遗症,阿良这口气我都得出!我不废了这个朱定海他还真当自己是下江扛把子了!”提起被砍断胳膊的马仔阿良,姜总发出一肚子火,“他砍伤的是阿良的胳膊,可阿良不也是我的胳膊吗?阿良,他从十几岁就没了父母,跟我混了那么多年,我早就没把他当伙计,都把他当儿子!朱定海一个后生算哪根葱?你们知不知道,他叔叔朱正茂当年就是我手下一个小伙计的小伙计!朱正茂能挤进金融圈,全凭我的脸!朱定海一个侄子,算个什么狗玩意儿?不知天高地厚,不配混!” 王健柏满口大道理:“冤冤相报何时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啊…” 姜总态度更硬:“他没有什么可以饶恕的地方!” “只要不出意外,一百天以后阿良又是一条好汉!”王健柏又开始耍嘴皮子,“他永远是您的胳膊,朱正茂也永远是您手下一个小伙计的小伙计,所以朱定海他永远是您手下一个小伙计的小伙计的侄子!朱正茂都会替您收拾他,哪儿还用劳烦您去花时间精力对付他?”王健柏又转了转眼珠子,接着扯起皮来:“小时候我听过一故事,一叫花子跟一员外,两人在独木桥中间被卡住了。独木桥特窄,只能同时容纳一个人过去。这时候人人都以为那叫花子得让着员外先过,因为员外地位高。结果您猜怎么着?竟然是员外先让着叫花子,自个往后退了!为什么?因为员外很聪明,他知道没必要在桥中间这种危险的地方去跟叫花子争这个先后,他知道叫花子命贱,自个命值钱多了,如果叫花子真要在桥中间跟他打起来,叫花子落水也就损失一条贱命,几块铜板;可他堂堂员外要是落水了,那损失可是不可估量的啊!还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既耽搁不了几秒钟时间,又避免了浪费自己宝贵的精力,还显得自己知书达礼,能在老百姓跟前博个好名声,岂不妙哉?” 他确实是听说过这样一个类似的故事,可是这个故事并不如他所说,而他完全是即兴自己做了改编。既不能含沙射影讽刺到姜总这个“员外”,又要起到说服“员外”的作用,这样的改编还真是煞费他苦心。就连旁边那俩被狼狈拿下的“杀手”,都情不自禁融入进了他胡乱瞎掰的“典故”中去。 “受伤的四个里头,三个都是公司的。这都怨我们自个,要是我们能发现得及时,早点阻止,阿良也就不会受伤。他们三个,王总都会妥善安排,现在王总在对面888,他们全部谈话内容我们都可以听到…”说着,王健柏就望向了身后一位保安。只见那保安戴着副耳机,微微点了下头。 姜总吃了一惊:“窃听器?” “哎,姜大哥别这么说,其实它就是一无线对讲机,呵呵…”王健柏厚着脸皮笑笑。 所有人的思绪不禁飘到了“对讲机”的那头,他们仿佛能看见888房间,王立彬正与“光头猪”客客气气面对面坐着。 王立彬恭恭敬敬地道歉:“朱大哥,我代表星辰度假村全体员工向您致以最真诚的歉意…” “阿彬啊,我看得起你才这么照顾你,看看我开的什么酒?”“光头猪”举起桌上喝剩的半瓶酒,它通体由水晶打造而成,雕刻工艺精湛,尊贵典雅,气度非凡。举着这半瓶酒,“光头猪”振振有词地介绍:“‘维福士亚瑟’,干邑中的极品,干邑中的灵魂,干邑中的传奇国王,干邑中的生命之水。每瓶酒它都是有‘身份证’的,就像懂得喝它的人,也都是有身份的!你的手下喊人来砸我朱定海的场子,这跟你自己砸了招牌有什么区别?” 王立彬明白“光头猪”指的是王婉君,但这个时候他又能怎么办?当姜总、“光头猪”、干爹,三面得罪不起的人隐形夹击着他,他简直比照镜子的猪八戒还要两面不是人。究竟在他们之间该如何周旋,才能在端平这碗水的同时,还能全身而退?王立彬只有硬着头皮上了。 他先是把责任全部揽到自己头上;“那两个马仔是姜总姜吉人的,但姜总又是听了婉君的,所以这归根结底都是婉君的错。她一个姑娘家,才二十三岁,从学校出来还没多久,真的不懂规矩,她也知道错了,现在正哭着呢,我们怎么劝都止不住。她真的很愧疚,朱大哥平时对她好,她心里也是有数的,我相信这一切绝对不是她有意为之。作为她的领导,我平时疏于管教,这是我第一个错,所以我先自罚一杯,替婉君向您正式道个歉。” 说着,他给自己倒上满满一杯,双手郑重其事地举过眉心,一口闷了下去。 那“干邑中的生命之水”顺着喉咙流进腹中,品尝不出半点醇香,只有无尽的苦涩。王立彬一口饮尽,将空空的酒杯啪的一下倒扣在桌面,紧接着又给自己斟了第二杯酒。 “婉君是个姑娘家,学校刚出来没多久,可健柏不是。作为大堂经理,在姜总指挥那两个马仔的时候没有及时了解原因,及时作出处理和反应,这是他严重的失职,也是我严重的疏忽。所以这是我的第二个错,我再自罚一杯,替健柏向您正式道个歉。”说着,他又将第二杯酒双手郑重其事地举过眉心,一口闷了下去。 “生命之水”又一次顺着喉咙流进腹中,也依旧品尝不出半点醇香。无论是客人、小姐还是喜儿,满屋子的眼睛都齐刷刷盯着他,那些形形色色复杂的目光里,有自在看戏的,有焦虑不安的。 还没等他完整吞下那口酒,“光头猪”的声音又响起了:“没用的,你别喝了,星辰度假村的招牌已经给你砸烂了。亏我一直这么捧着你,捧着王婉君,你们就给我这样的‘报答’,也是够有良心的。从小到大,我爹妈都没动过我手指头,今天我朱定海倒在你手里栽了跟头。今天的单,阿彬你就自己埋吧,你要知道,你们欠我的,今天这笔单的十倍也偿不清。”他啪的一下拍在桌上,对身边其他人高声命令道:“走!” 看样子他身边的人也并不是什么平起平坐的朋友,在听到这句命令后,几乎全都毫不犹豫地收拾起了自己的随身物品,有两个直接就拎包站起身来,好像早已经候着这一刻了。 王立彬又被吓出一身冷汗。他赶紧克制住自己慌乱的情绪乞求道:“朱大哥,请看在我这张老脸的份上让我把第三杯酒喝完!”紧接着他又摆出那副真诚的道歉模样,给自己斟上满满一杯,也加快了语速:“这第三杯,是我替星辰度假村全体保安人员道的歉。他们没有尽心尽责起到保卫作用,玩忽职守,让坏人有孔而入,让您蒙受损失;也让公司保安部形同虚设,自砸招牌,简直罪不可赦。这杯酒,是我替这帮饭囊衣架喝的,他们的失职我也难辞其咎。我不奢求朱大哥的谅解,但是这个歉,我一定得认认真真地道。喜儿,去把他们全部叫过来,集体给朱大哥鞠躬赔酒道歉!”他头也没回对喜儿命令道。 他声音不大,却一言九鼎,无一字戏言——“一个都不能给我少!” 喜儿一愣,连忙小声应道:“是。”然后拔腿就往门口走去。还没等到全屋子人反应过来,她已经来到了门口准备推开门。 “光头猪”的心里咯噔一下。虽然好像早就喝大了,可借酒装疯他也得看看时机。星辰度假村毕竟这么大一场子,每天上班的小姐起码都有两百多号人,若真是把那群“披着保安外衣的打手”全体叫来888,别说那架势可想而知,就是连站都不见得站得下! 一丝不易被察觉的不安从他眼底闪过,他连忙改口制止道:“算了算了,不用那么大费周章的道歉。” 喜儿推门的手微微停顿了半秒,可半秒后,她还是推开门走向外面。 “用的用的,我真的非常抱歉,只想稍微减轻一点我的负罪感,就算星辰度假村的招牌真砸在我手里,我也要尽我所能,把最后的服务工作做到尽量妥善…”王立彬一边真诚道歉,一边双手举起第三杯酒,毫不迟疑灌进口中,转眼一滴不剩。 房间里鸦雀无声,空酒杯倒扣在玻璃茶几上的声音显得尤其的清脆。这声音无疑代表了真诚的道歉,也无疑代表了赤裸裸的警告——打手联盟正在赶往888,你难道就不考虑下,究竟你还是不是那个主动方? 王立彬郑重其事地起身作揖,称呼方式也发生了大变样:“朱爸爸!求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 “我都说过算了!”“光头猪”一拍桌子吼起来,“道歉的话我听腻了,服务员,埋单!” 房间里另一个服务员连忙应声;“哎,好的。”于是拿着账单走过来,跪下身双手递过去,报以轻柔的语气;“一共是四万八千六百八十元,请朱大哥过目。” 事到如今,“光头猪”哪还有什么心思过目账单,草草看了两眼便大笔一挥签上字,掏出那名牌的皮夹子。服务员接过卡,毕恭毕敬地弯身倒退出门,“光头猪”又开始对王立彬发泄起了余怒:“既然你尊我一声‘爸’,我也就给你这儿子一点面子,用不着再跟我道歉了。那些什么‘饭囊衣架’,也就随他们去吧,别为难他们了。” “要是不得到‘家法惩治’,我做儿子的实在良心难安,这辈子都是心里头一个包袱。要知道气在您头上,可伤在儿子心上啊…”王立彬还当那么回事似的,可怜得就差挤出眼泪来。 “行了行了,衣服穿穿差不多走人了!”“光头猪”一点也懒得买王立彬的帐,收拾起了桌上的香烟火机等随身之物。 就在这时,埋单的服务员气喘吁吁地走进门,尽力憋住喘息声,换上小碎步带着礼貌的微笑走到“光头猪”身边。话说那收银台,离888还是有段距离的,她却能这么及时赶回来,看样子她也把王立彬“不允许在公司任何一处用跑的”这句话抛到了脑后。 埋完单,“光头猪”直接起身,他的朋友们也早已拎包就绪,好像今晚上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 王立彬“好心提醒”道:“您的那两位朋友不跟您一块走吗?” 这话让“光头猪”的眉头顿时微微皱起:“什么意思?” 半透明的玻璃门口,隐约看见黑压压一片人影,看样子他的“打手联盟”虽然无用,可腿脚效率还是不错的。王立彬脸上仍是那副哀求的表情,说话也仍是那么拐弯抹角:“朱爸爸,姜吉人的马仔已经受到了您的‘刑罚’,我想他的锐气已经被您搓干净了,这辈子也不敢再狂了。所以您也心平气和一点,坐下来再多歇息歇息,喝口热茶吧,没必要为他们坏了今天的好心情。” 这样的拐弯抹角让“光头猪”一阵恼火,他狠狠一把将王立彬推开,猝不及防的王立彬被推得好一个踉跄,“哎哟”一声,险些栽倒在地。服务生连忙上前搀扶。 稍稍站稳了身体,王立彬又恢复了那副要死不活的装柔弱表情:“朱爸爸,您这是干什么哟!私了这事,对您对我,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啊。谁也不会知道这事,别房间的客人不会知道,别房间的姑娘不会知道,就连‘叔公’都不会知道这事呢…” 999号包房里,王健柏的眉毛微微一动。“叔公”——爸爸的叔叔;“朱爸爸”的叔叔——朱正茂。 王健柏知道,扯了半天的皮,王立彬可算是扯到了重点上面。被三面夹击的他,没法唱出三张红脸。谁都知道,星辰度假村的规章上,有着非常明确的几个大字:“任何人不得报警”。谁也都知道,停业整顿最直接的利害关系人是谁、谁和谁。王立彬无法封住每一位亲历者的口,王健柏更做不到。这个现实的社会,没有什么精灵魔咒,没有什么世外高人,没有什么未来科技,没有什么牛鬼蛇神。有的只是赤裸裸的问题——究竟该怎么做,才能尽力保全自己一个人的利益? 若是能得到妥善的私了方案,不把矛盾扩大,姜总的面子问题也能得到解决。至于阿良那个“儿子”的死活,仿佛也不那么重要。 若是能得到妥善的私了方案,不把矛盾扩大,让事态就此为止,杨绍忠、王立彬等人,也就在最大程度上保全了自己的利益。如王立彬之前与姜总电话里说的那般,“习惯了一件东西,就认准了这件东西”,若是停业整顿,哪怕只有一天,耐不住寂寞的客人们也会去别处找乐子,乐着乐着,怕是也就习惯别处了。 若是能得到良好的私了方案,不把矛盾扩大,让事态就此为止,星辰度假村几百号“前线战士”,包括“卷毛乐队”,也包括“献身女兵”,这些靠小费来过活的工作人员也就得到了最好的保障。若是停业整顿,哪怕只有一天,耐不住寂寞的他们也会去别处献身,献着献着,怕是就永远“献”出去了。 888号房里,王立彬竭力克制住晕头转向的感觉,用最后的那根“应酬神经”,周旋在三面利刃之间。他无力控制“应酬神经”之外的一切事情,包括王健柏的那重重的一脚,也包括那位为他真正“两肋插刀”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