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香消玉殒
七年之前,萧恨水还是名满京师的剑豪;七年之前,萧恨水受尽了尊崇。 若不是封一策,若不是那一招无从抵挡的“破天一式”,萧恨水又岂会落得这般田地? 封一策的名字,就像一根尖刺抵在他的喉头,令他郁郁寡欢。 文依梦的剑,透露着封一策出剑时的寒意。 萧恨水但觉得可恨,又觉得畏惧。 一身官服的封一策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就像地府里的魔神,侵蚀着他的意志。 萧恨水再无战意,每当他想起封一策的时候,他就只会发抖,也只能发抖。 七年的时间并没有使他忘掉封一策带给他的伤痛,这伤痛反而因为时间的积淀变为了纠缠一生的梦魇。 就在文依梦的剑锋就要刺中萧恨水胸膛的那一瞬间,他凌空一个转身,轻烟似的掠了出去。 可是杀兄仇人近在咫尺,文依梦岂能容他从容来去? 文依梦剑式一变,身随剑走,紧追不舍。 浊浑飞倒是不担心文依梦有所闪失,他走向丁谨,眼神里闪动着光芒,道:“丁兄,我来迟了。” 丁谨已恢复了一丝气力,他挣扎着坐了起来,嘴角挤出一丝微笑,道:“浊浑兄,你很好。” 浊浑飞一只手扶起丁谨,另一只只手紧紧握住了丁谨的手,他注视着丁谨的眸子,一字一字,道:“走,我们喝酒去。” 丁谨摇了摇头,原本因浊浑飞到来燃起希望的眼睛又暗淡了下去,他无奈地道:“我之所以来这里,是为了找崔玉兰,现在崔玉兰未寻到,我又怎么可以回去?” 浊浑飞道:“丁兄说的我明白,既然你要找,我就陪你一起找。” 丁谨勉强抬起手来,拍了拍浊浑飞的肩膀。他什么都没说,因为他什么都不必说。 他们是朋友,可以同生共死的朋友。 显然文依梦也是,丁谨觉得凌素飞也会是他的朋友。 这时凌素飞已勉强站了起来,他用剑柄支撑着身体,眼神很是奇怪。 但是丁谨没有注意,浊浑飞也没有注意。 丁谨一心惦念着崔玉兰,凌素飞又是想确定兽老怪是死是活,所以他们走的并不算太慢。 刚走出这个山洞,就拐到了一个遍地死尸的山洞。 死的都是兽行门弟子,他们全身上下只有喉咙初一道剑伤,想来是被方才的萧恨水所杀。 唯有一具尸体例外,这是具尸体已没有头颅。但是他们一眼瞧去,便知道他就是兽老怪。 丁谨望着兽老怪的无头尸体,长叹了一口气,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凌素飞却是极为不甘心,他咬着牙,冰冷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恨意,道:“如果我够强,杀他的就是我,他的命,本来就应该是我的。”他说完这句话,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表情显得甚为痛苦。 他之所以学剑,之所以来风铃,都是为了亲手杀死兽老怪。可是如今兽老怪已命丧于他人之手,他又怎会不失落? 丁谨摇头又叹了一口气,道:“他就算不是死在凌兄手里,也终究是难逃一死,所以凌兄莫要太过自责。” 凌素飞慢慢睁开了眼睛,瞳孔里露出痛苦的神色,他冷峻如磐石的面容变得有些扭曲,但听得他恨恨道:“你不懂,你永远不懂。为什么杀他的不是我,我等这亲手杀他的这一天不知等了多少年,我真的是……真的是……”说到这里,他再也说不出其他的字眼,复杂的感情似乎堵住了他的咽喉,令他再难言语。 浊浑飞搀扶着丁谨,越过地上的死尸,往旁边还亮着明灯的山洞转去。 这山洞和别的山洞不同,只因别的山洞的灯都是白色,而这山洞的灯却是粉色。黝黑的山洞泛着粉色的光,看起来既妖魅,又诡异。 浊浑飞和丁谨连想也没想却迈步踏了进入,然后他们就看到一个活像蜘蛛的铜像。 铜像在一盏大如圆盘的粉灯下面,铜像下面吊着一个女人,一个面容极其苍白、甚至连唇都已惨白的女人,这女人看来已是奄奄一息。 丁谨目睹着触目惊心的景象,如遭电触,他脱口喊道:“玉兰。”然后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挣开浊浑飞的搀扶,踉踉跄跄地向前奔去。 “玉兰,你……”丁谨的眼里露出痛苦而悲哀的神色,他扑倒那女人身旁,颤抖地伸出一只手来,摸向她惨白的脸庞,泪水已湿润了他的眼眶。 “是……是我不好……”丁谨眼里的痛苦之色更深。 那女人正是崔玉兰,被冥王使者掳走又送给了兽老怪的崔玉兰。 崔玉兰睁开失去往日神采的眼眸,微弱的声音从她喉咙里发出:“丁……丁大哥,你……你来了。” 丁谨解开绳索,她就倒在了他的怀里。 “你受苦了,无论天涯海角,我都带你走。”丁谨注视着崔玉兰惨白而全无一丝血色的面容,眼睛里闪烁着光芒,泪光。 “丁……丁大哥,还能见到你,就……就已经足够了。”崔玉兰的嘴里露出了一丝微笑,只是她的声音微弱,旁边的浊浑飞并不能听到她在说什么。 “我带你回去。”丁谨注视着她的眼眸,勉强挤出一丝笑,可是他的眼里,仍然闪着泪光。 崔玉兰又笑了笑,道:“丁大哥,你真好。”她说完这句话,慢慢合上了眼帘,她再也说不出任何的话语。 死人是不会说话的,崔玉兰的呼吸已止,就在她说合上眼帘的同时。 “玉兰,玉兰!”丁谨放声大喊,浊浑飞从未见过丁谨如此失态过。 可是丁谨的呼喊,丁谨的泪水,都已换不回崔玉兰的生命。 若不是他因为自卑离开京城,崔玉兰就不会不远千里从开封来到风铃找他。 倘若他在风铃见到崔玉兰的第一刻就决定跟崔玉兰一起走,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情。 丁谨抱起崔玉兰的尸体,默默地站了起来,他没有再去看浊浑飞一眼,更没有去问凌素飞在与不在。 他两眼空荡荡的,就好像灵魂已飞走。 丁谨本可以拥有一份爱情,然而他现在已经失去这份可能。 崔玉兰的生命已凋零,他的心也就此死去。 浊浑飞跟在丁谨后面,一言不发。 凌素飞看着丁谨抱着崔玉兰的尸体从他面前走过,眼里闪着复杂的感情。 “她不该死。”凌素飞在心里暗暗道,“若丁谨足够强,她就不会死。”他提起剑来,目光沿着剑锋掠过,“为什么会这样?不应该是这样。兽老怪死了,还有别的兽老怪,同样该死。天下高手这么多,却允许兽老怪横行江湖,所以,这些高手,也是该死。”想到这里,他收起剑来,匆匆转身,一步一步地走了出去。 青龙坡,鲜有黄沙,多是树木。 邓君泽卓立在土丘之上,极目远眺。一群黑衣人围绕在土丘一旁,神态极为恭敬。 “想来不死冥王和兽老怪已然死了。”邓君泽得意地笑道,“陈蜀月见到方铁禅了么?” 一个黑衣手下转过身来,垂首道:“并未。” 邓君泽道:“她无论见到见不到方铁禅,都是活不成了。如果方铁禅能回风铃,风铃就是他的葬身之地。” 那名黑衣手下道:“楼主叮嘱莫要大意。” 邓君泽的眼里闪过不悦之色,冷哼一声:“难道你们只听楼主的,不听我的么?” 黑衣手下的头垂的更低,回道:“属下不敢。” 邓君泽笑道:“如此自然甚好,你们说,萧恨水有几成把握杀死丁谨和凌素飞?” 黑衣手下略加思索,道:“如果不出意外,萧恨水必然已取了他们的首级。” 这话音刚落,一个邓府家丁模样的手下穿过林子跑了过来,跪倒在土丘之下。 邓君泽俯视着这名手下,问道:“什么事情,会令你如此慌张?” 这家丁颤声道:“不好了,浊浑飞他们跑了,白如轩还杀了孙玉。” 邓君泽脸上的笑容凝结,他的眼里杀机大盛,道:“又是白如轩,我一定要叫你死!” 出了兽行门,丁谨抱着崔玉兰的尸体,仍是一言不发,走在这滚滚黄沙当中。天上密云低垂,漫无边际的黄沙中,只有这一两点人影,这场景甚是凄凉悲怆,以至于跟在丁谨后面的浊浑飞,都为之神伤。 在浊浑飞印象里,丁谨从未都是一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人,他从来未曾想过丁谨会像丢了魂魄一样不知何去何从。 或许这世上并不存在什么感同身受,只因你不曾遭遇那样的处境,你就永远不会有那样的心境。 从追寻冥王使者,到来到不死冥王的神殿,从击杀不死冥王到血染兽行门,丁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救回崔玉兰。 可是他最终找回的,却只是崔玉兰的尸体。 这落差太大,就算是一向泰然自若的丁谨,也没办法接受。 崔玉兰不是别的女孩,她是他的挚爱。 丁谨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玄武岭默默行走,也不知去向哪里,更不知还能去往何处。 狂风卷起的飞沙打在脸上是火辣辣的疼痛,即使是浊浑飞这样的塞北大汉也时不时地用袖口遮一遮,但是丁谨感觉不到。他既感觉不到飞沙打在脸庞的疼,又感受不到狂风的冷,他唯一能感到的是内心如同千万蚁虫叮咬一般。 崔玉兰就在丁谨的怀里,如同睡熟了似的,可是丁谨明白,她再不会醒来了。 他又看一眼她平静的面容,脑海里又浮现出在京师开封邂逅的情景,然后有一滴泪珠沿着他的眼眶落了下来,就滴在她惨白的脸上,她的脸上忽然又有了光。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浊浑飞不知为何想起了这样一句唐诗,他原来是不读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