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负担
“矛要直，腰要挺，手要硬，腿要稳。”一个大汉拿着柳鞭，在一名少年身上不时抽一下，孩子尚未发育完全的胳膊和腿上浅浅地印着一道道红痕，脸上挂着点点滴滴的汗珠，目光坚定地盯着长枪尽头，寒光闪闪，微微颤抖着的枪尖上。 少年名叫朱铁，乃是岭南望族朱家最小的儿子。他今日已经在习武堂端枪两个时辰，长长的铁杆比他瘦弱的身子都要高出许多，可是即便胳膊像是要断了，腰也要折了，连嘴唇都咬出了鲜血，他还是支撑着，因为莫名的危机感，因为父亲很久未曾舒缓过的眉头。 他还记得大哥朱金的笑容。那瘦削的脸上似乎很少出现笑容，他也只记得那么几个瞬间，无论这几日怎么回想，也只能想起这几次。 第一次似乎是他六岁生日，大哥在越州城外为他寻了一只花环，各色鲜花错综缠绕在一起，充满着细心、温柔和香气，正当他开心的戴上时，好多人气喘吁吁的追了上来，似乎大哥抢了他们什么东西似得。那些人一言不发群起攻之，把他吓得脸色煞白，后退了几步。然而挡在他面前的是如枪般坚挺的大哥，如风般迅疾，如龙般腾舞，一杆长枪白银泄地般扫倒所有敌人，接着急冲冲出门了。出门之际，回头瞧瞧懵懂可爱的小弟，狡黠的一笑：“看大哥给你变戏法。” 真的像是戏法，大哥竟然抱回来一名娇美如花的嫂子。嫂子听说是越州名门的闺秀，原来那花环便是她编的。结婚那天，整个越州城喜气冲天，朱铁看见了很多同伴，很多好朋友，很多伯伯叔叔，听说越州城的人都来了。这一天，朱铁第二次看见大哥这么快活。 又过得一年，大哥有了个大胖小子，朱铁有了个小侄儿。在越州城许多贵人面前，大哥嘴整整一天都没合拢，朱铁听见很多人说大哥未来不可限量，肯定是越州第一高手，可是大哥不在乎。他只是像个孩子般傻呵呵的笑，看着嫂子和孩子这般笑。朱铁照过镜子，他小时候就是这样笑的。这几天朱铁绞尽脑汁，无论如何回忆，都难过的发现，这似乎是大哥最后一次笑了。 后来听说他加入了什么贫贱乡，功夫越来越好，指使的人越来越多，家中日子也越来越好，哪怕父亲爷爷都比不上他。可是，大哥是真的高兴吗？为何一次都没笑过了？为何经常与嫂子吵架，经常责骂二哥和三哥？这一天天的阴霾让朱铁想不明白，这不是该有的生活吧。 直到一个月前，大哥出去了，再也没回来，剩下父亲每天长吁短叹。嫂子则带着孩子，每天吃过午饭便到城外凉亭守候着，一直等到晚饭才回来。二哥、三哥什么话都不说，每天折磨自己般练习着枪法。 朱铁已经忘了是什么时候开始，城中的气氛，家中的气氛，一起沉闷下来，嫂子会自己偷偷抹着眼泪。父亲老了十岁不止，开始每天亲自监督自己习武。下人们一个个都走掉了，同伴们一个个躲着自己，以往那么相熟的人，怎么会如此陌生？ 二哥、三哥随后一个个出远门去，都不再回来，朱铁心中也慌乱起来，似乎家中有大事要发生。直到父亲告诉他，有个叫富贵院的地方，要对付他们，如果朱铁再不努力些，朱家或许就不复存在了。 小男子汉的热血燃烧起来，他觉得自己应该扛起这个家，应该像大哥那样威武神勇。这几日来他明显感觉到身体的变化，力量强了，身子骨硬朗了，从前打不过的齐家小子，现在也能抗住几拳。 待这个时辰过去，父亲让朱铁放下枪，走到他身旁捏捏那胳膊，捏捏那肩膀。朱铁第一次觉得父亲长满厚茧的手掌是如此宽阔和温柔，他挺起胸膛，努力展现出自己的气势，看得父亲苦笑不已。 “铁儿，你才十二岁，苦了你了。”朱铁有些惊讶，难道是幻觉？为何父亲如此快的衰老下去？一个时辰，好像是过了一年般，时光在他身边快速流淌着，把父亲的脸上冲出了一道道皱纹，头发上冲出了一根根银丝。 “不辛苦，我会努力练习的，我一定要向大哥学习。”朱铁豪气冲天，他觉得自己和大哥的差距并不大，必须帮父亲负担起一些东西，他辛苦太久了。 “可是，”父亲抚摸着朱铁的脸庞，他眼中，明明闪烁着泪光，“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 朱铁不知道自己是晕了还是听错了，怎么好像有个人重复着这四个字？不过一切都不重要，他看见父亲头颅飞起，带出一连串的血浆。 朱铁茫然的环顾四周，敌人在哪？这是梦中吗？ “十二岁吗？唉~”他又听到那梦幻的声音，接着发现自己飞了起来，还翻滚了几圈，然后看见一具无头身躯，那衣着，为何如此眼熟？ 这一幕发生在岭南很多地方，大大小小的家族因此消失在历史中，或许有人因此崛起，成为叱咤风云的人物，或许有人的经历激发一些注定改变天下的人去奋发图强。但是更多的是死不瞑目，带着屈辱和遗憾，带着思念和深情。 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察觉到命运的嘲弄，无论是富贵院韶州分舵一百六十人全部身亡，还是叶家两百二十人所剩无几，亦或是礼王府五百余精英死士十不存一，好像都只是一只手不经意间拨弄了一枚棋子。哪怕后面数年间因此事造成的无数家破人亡，血流成河，都不会让那只手的主人回顾一眼。 富贵院、礼王、贫贱乡都慢慢随着时光埋葬在故纸堆中的角落中，无数的鲜血、激情、爱恨，都只是后人一瞥之下的几许笔墨而已。但是对于正在经历这段岁月的江湖过客来说，他们毕生目标便是抚平受过的伤，找到幕后的人，将自己磨练成天下第一的人，为坟墓里的人报仇。 至于后人会说谁善谁恶，谁对谁错，在这个疯狂的世界中，真的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