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油菜花黄
次日天明,白三惺忪着一双眼从榻上立起来,一旁已经空了,夜梵难得起得早些。 白三略略洗漱一下,打着哈欠转去敞厅,小厅里站着夜梵,夜梵对面还杵着个人影,背对着白三。 小三一怔,缓了缓神道:“唔?这位是?” 那人影寻声扭过身,拘着双手行了个实在礼,一弯到底:“在下张志修,昨夜酒后失态,多有得罪,还望公子见谅。” 哦,原来是烂泥兄。白三也弯身回个礼:“在下白三,昨夜之事张兄不必介怀。”弯下的腰还没直起来,张志修又行礼道:“给白兄添麻烦了。” 白三只得随着还礼:“嘿,张兄客气了。” 夜梵悠然地坐在桌后,端着杯茶看戏。 醒过酒的张志修不若昨夜里蓬头垢发的落魄模样,一张面皮斯文白净,瞧着也挺顺眼,颇有几分读书人的风骨,就是说起话来忒罗嗦,满腹的客套话一环扣一环。 白三和他一来一往间舌头几乎打结,总算是对付过去。张志修起身告退,又和夜梵道了个别,白三松一口气,把人送到院门口。 张志修在院里顿了顿,回身又是一番客套,末了报了家门,对白三道:“白兄,日后若得空,赏脸一同食顿晚饭罢。” 白三道了句好说好说,拉开院门,和外面抬手准备敲门的李牡丹打了个照面。 牡丹姑娘这回又不知带了什么过来,冲白三一展颜,樱唇轻启,吐出来三个字:“白公子……”眼角瞥到一侧的张志修,顿时没了下文。 张志修看见牡丹,脸上忽的红了红,欣喜地张了张嘴,话还没出口,又是一怔,猛的转头看看白三,再看看牡丹,脸色豁然一变,青里泛着灰,活似吞了半条菜青虫。 牡丹静了半晌,只淡淡唤了句:“志修哥。” 张志修脸色又灰了几分,像是将剩下那半条青虫也一并吞了,哆嗦着唇道:“二……啊,李,李姑娘。” 白三在中间横插一句:“嗯?两位认识?” 张志修涣散的目光往白三身上晃一晃,草草别过,踉踉跄跄出了院门。李牡丹面色也不大对劲,推给白三一筐小水萝卜,也回了。 白三怀抱着那筐水萝卜,揩着下巴断定,有jian情,两人之间绝对有jian情。 趁热好打铁。白三转身去菜地里收拾出几根长势最威武的黄瓜苗,一路揣去村口槐树下,和老爷子们套出来不少事情。 原来张志修年幼时就住在村子里,据说当年和老李家是对门的邻里,再据说和老李家的小姑娘李牡丹还有着两小无猜的情谊。 刘老爷子啃一口黄瓜叹一口气:“那时候,两个娃娃成天介在一处耍,上树掏鸟蛋下水挖泥鳅,皮得紧,后来志修随着他爹去了县城读书,俩人就给分开了。哎,可惜了一段好姻缘。” 白三激荡着一颗小心肝将打探到的话一字不差复述给夜梵听,说得口干舌燥,伸手捧了夜梵的茶杯拿来润喉,方才缓过劲:“想那算卦的算得倒也很准,张志修和牡丹,有戏。” 夜梵从书页里抬起头,嗯了一声,又道:“可这说到底也是过去的事,世事转眼十年过,谁又说得准如今那两人的心思。” 白三晃晃脑壳:“我看不是,你没瞧见那俩人见面的脸色,没点藕断丝连的成不了那样。”抓了两把头发,又道:“张志修若是肯开口诉衷情,俩人指不定就成了。” 夜梵接道:“那书生一副迂腐样儿,性子又古板,要他开口,恐怕不易。” 白三蹭蹭鼻尖,吧嗒将茶杯搁桌上,露牙道:“这,我有个法子。” 酒,实在是个好东西。几坛子下去,平日里不敢言的不敢做的,趁着酒劲儿一股脑全能憋出来。 醉仙楼的女儿红更是酒中极品。白三施了术法从酒窖里顺出两大坛子,跑趟县城请来张志修,邀他在院中凉亭坐,吹着小凉风就着花生米,变着法儿的灌他喝酒。 张志修酒量浅薄,半坛子酒就逼出一头的汗,说话开始不着调。等一整坛全灌下去,张志修就和只蒸熟的大闸蟹无甚区别,从里到外都是红的。 白三瞅准了时机,在他耳侧敲边鼓。张志修醉成坡脚鸭子,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当下随着白三杀向老李家。 李牡丹当时正在前院里喂母鸡,被突然冒出来的张志修吓了一跳,一把小米撒了张志修一脸。 张志修醉的晕晕乎乎,伸手抓住牡丹肩头就不放,嘴里含含糊糊就俩词儿,二丫,喜欢。 李牡丹任他抓着,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的脸,眼圈渐红,终是留下两行清泪。 日光大好,院子里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相拥而立,泪眼千行,鸡圈里没吃到食的母鸡们咯咯哒哒叫个不停,白小三缩在门外摇摇望着这一处,老泪几欲纵横。 老李家的牡丹花终于栽对了盆,从此天下太平。 。 盛夏过初秋来,天气渐渐转凉,枝头的树叶绿过了极致开始变黄。四喜在房梁上待了整个夏天终于腻歪,拍着翅膀领蹄欢回了笼子。 夜梵变得更加嗜睡,时常靠在院里的躺椅上看书,看着看着就会睡着。睡着了白三就把他抱回屋。如此倒腾四五次,夜梵索性便躺在屋里看书,困倦了合眼就睡。 白三怕他天天憋在房里无趣,跟老孙头讨了几株秋海棠养在里屋,供他玩赏。 夜梵平时性子很淡,唯独有些起床火,睡时若受了惊扰脸色就会不好,白三知他习性,在他困觉午休时便静不出声,托着下巴盯着夜梵发呆有时就能发一下午。 时至深秋,村里出了桩喜事,李家的老闺女终于功德圆满,定了婚约,挑个吉日吹打出阁。 村里上上下下都收到了请帖,白三和夜梵说到底还算半个媒人,收到的帖子都比别家贵气几分,成亲那天的座次也给排的挺靠前,紧挨着主座,奉为上宾。 婚宴当天,白三和夜梵初到场,居然碰到个意料之外的熟面孔。白三先是一惊,还以为自己眼花认错了人,直到那人掂着一簇山羊胡站到面前,方才呆道:“张,张老先生?” 张半仙款派十足的点了个头:“白公子。” 白三道:“好巧,竟在这里遇见了,张老先生可是李老爷子的旧相识?” 张半仙笑吟吟道:“算是罢。贫道以前曾在这里住过不少时日。” 白三还未回话,新郎倌张志修一掀门帘走了出来,急匆匆地跑到张半仙身后:“爹,时辰快到了,您快入座吧。” 白三睁大了眼,瞧瞧张半仙,再瞧瞧张志修。 张半仙前跨一步,压低了声音道:“白公子可还记得贫道所说的好处?贫道为公子算个卦,公子帮小儿结了因缘。这桩买卖,还是贫道赚了。”说罢摆手离去。 白三愣在原地,夜梵在一旁道了句:“这老儿,倒也有趣。” 婚宴开始,宾客归位,新人双双进了门,拜完天地拜父母。 张半仙坐在主位上捋捋山羊胡子,笑得颇为圆满。一旁的李老爷子看着出嫁的闺女,激动的一塌糊涂,一双泪眼望向张半仙,颤音道:“老张,你可真是在世活仙,我家二丫还真就应了你那时的话,许给了你家志修。”
当年,老李家闺女年满周岁,李老爷子办了个不大的宴席请街坊四邻吃个喜庆,张半仙酒足饭饱后,摸着小牡丹的脑袋瓜子说了一句话:这女娃娃日后定是个美人,配我家志修刚好。 张半仙那时算作村子里的风云人物,酒宴上的这句话被人传过来传过去,模糊了原样,张半仙变成个世外高人,张志修歪成了真命天子。 张半仙捧着儿媳妇敬得茶,嘿然道:“谬赞谬赞,以我之见,这世上能称得上在世仙的,恐怕也就只有我祖师爷……” 张志修和牡丹两个敬完了父母茶,又开始敬酒,头一轮便朝白三夜梵下的手。 张志修穿着一身红色吉服,头戴红顶帽,胸前绑了朵大红花,无比傻气。他身旁站着同是一身红妆的牡丹,俩人凑做一堆,眼角眉梢里都带着喜气。 婚宴一直闹到了近子时才散,白三和夜梵回了房,刚才喝的酒水上了头,有些迷糊倒也不困,白三便扯着夜梵去院中坐。夜深寒露重,白三又回屋取了件外衫给夜梵披着。 一轮圆月悬空中,时不时飘过一两朵浮云,照的院子阴阴亮亮。 白三将夜梵裹个严实搂在怀里,自己有些醉醺醺,大着舌头道:“等来年,咱这菜地再扩扩地方,种些萝卜,你看可好?” 夜梵靠在白三肩头,闭了眼道:“好。” 白三又朝屋里比划比划:“那几盆秋海棠,等回去以后就放在你寝宫里罢,让凉夏照顾点,也好养养她那个毛躁性子,你看可好?” 夜梵提着嘴角道:“好。” 白三道:“咱殿里也许久没热闹过了,怪冷清的,日后也要这么闹一次,你看可好?” 夜梵点头道:“好。” 白三盯着远处的树梢道:“就定在我那老桃树结果的那一天吧,算着也应该快了,到时候把人都聚齐了,楚江和他儿子也叫上,麟儿应该挺想楚小狐狸的。就在院子里摆个酒席,这次一定要把珏儿灌趴下,嘿嘿,你看好不好?” 夜梵的头埋在白三肩窝,渐渐低了声音:“好,怎样都好。” 天边的云卷成一团,复又被风吹散。夜梵睡得沉了,脑袋往下滑了滑。 白三将夜梵搂紧些,轻声道:“夜梵,夜梵,其实我也知足了。” “我心里有你,你心里头也有我,那还有甚么可求的。” “当年你留下我出兵,我晓得你是顾及我的安危。可我还是想跟着,总觉得不管如何,你在我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总归是好的。” “现在想开了,其实也不是非得守在一起,才是一辈子。” “从我第一眼瞧见你,再算上前一世,零零星星加起来,也将将有五十年了。” “五十年了,凡人的一生,也不过五十年。” 夜梵的脸被头发半挡着,从上望去只能瞧见尖窄的鼻尖,白三抬手拨开夜梵额前的碎发,露出一双眼角微挑的丹凤眼,浓密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白三凑上去,轻轻吻了下。 “夜梵,咱们这样,也算过了一辈子了罢。” 白三将下巴抵在夜梵发顶,抱着他轻轻地晃。 “你不说,就当我不知道,真以为我是傻得么。” “还有小半年,就是你生辰,整整一千岁的生辰。” 秋风吹动,落叶纷飞。 白三一头染黑的发渐渐褪下颜色,现出本色,银丝随风微动,白三缓缓闭上眼,轻声道: “夜梵,你我的一辈子,只剩下半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