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春风一度
白三从老李额头上的沟壑纹扫到下颚的花白胡,眨眨眼,砸拳道:“哦!老李啊~” 老李憨厚的笑笑,从地上捡起烟杆子用袖口擦了擦,奇道:“白公子怎么跑这儿来了?” 怪不得老李能从东殿的门房窜到鬼门关当头儿,目光如炬,一开口就戳到了点子上。 白三神色肃然,往老李耳边凑凑,尽量让嗓音显得低沉,瞎掰道:“我带着一封机密信函要捎与殿下,还望您老给行个方便,放我进五殿。” 老李听得身躯一震,也压低了嗓子道:“这信函想必十万火急,可公子为何不用通行令直接回去?” 白三暗暗翻了个白眼,心道我要有那劳什子令牌还用得着这么费劲。只好抿抿唇,继续扯道:“此行特意混在生魂之中,则是为了掩人耳目,老李切勿声张,赶快散了鬼差才是。”说罢抬手掩嘴一咳,垂下的袖子悬在胸前,另一只手在衣袖上轻轻一弹。 老李的双眼爆出精光,炯炯有神地盯在那半翩宽袖上,仿佛隔着布料看到了那机密信函。 白三于适当的时机在老李的肩头适当的一拍,老李瞬时觉得一股沉重的责任感顺着白三的手传到了自己身上。当下遣散了鬼差,冲白三小幅度一抱拳,道:“白公子,请随我来。” 老李带路,走的自然是官道。大路平坦无坡,路旁垂柳依依。空中飘着灰蓝色的烟,阴气缭绕。偶有鸦雀飞过,展开的翅羽收拢在枝桠间,墨黑的眼泛着诡异的光。 老李挑着纸灯笼在前引路,烛火随着老李的脚步起伏而左右摆动。 老李说:“白公子,刚才那个对你多有冒犯的小鬼差,还是个小孩子,难免有些年轻气盛,你多担待。” 白三跟在他身侧,应道:“好说,好说。” 老李叹了口气,道:“哎,其实也怨不得他,鬼族暴虐无常,行事狠辣,和咱们早已水火不相容。阎罗殿下此番一战,除去鬼族,不知慰了多少冤魂,解了多少怨气。”说罢拱手向五殿方向一敬,手中的纸灯笼也是一晃。 白三也遥遥看向五殿,顺势问了句:“老李,与鬼族的这一战,胜算可大?” 老李嘿嘿笑了笑,道:“白公子不必担心,鬼族虽猖狂,但跟正统军相比还是欠些火候。” 白三陪着笑笑,小心肝中一颗高悬的石子往下降降,虽未着地,却安定了些。 几句话的工夫,路至尽头,白三向老李道谢作别,终是回了五殿。 。 凉月悬枝梢,月光倾泻在青草上,群花间。白三折腾了一大圈,此时再回来,已是三更天。 四处望望,月还是那个月,花还是那个花,与白三离开之前无甚区别,多出来的只是屋檐下排排站好的鬼差们。 五殿向来人少,除去几个主子和四个大丫环,其他的小厮婢女若不是被传唤,基本不见人影。现在一下子冒出来众多鬼差,还有三两成队的差役绕着墙根子来回巡视,直把白三晃得头晕。 鬼差们穿着统一的赤色差服,映着夜色,暗红一片。白三虚着眼睛在红彤彤中扫荡一圈,发现了一个白色身影。 白三迈着小步缓缓走到那人身后,站定了,阴测测道:“啧啧,你不是回不去二殿让我接你么?怎的自己就回了五殿,让我跟那破庙里空等了一整天。” 白二明显一僵,转过身来,月白的腰带上拴了个同色的香囊,下坠的流苏摇摇晃晃。白二摸摸后脑勺,嘿嘿两声,道:“小三儿真对不住,兄弟我这边突然有急事,就先回来了,没,没来得及告诉你……” 白三面无表情道:“编,你接着编。” 白二干巴巴的再笑两声,抖抖嘴皮子,不说话了。 白三不知从哪里摸出不离身的折扇,在手里展开合上展开合上,道:“你们还瞒了我什么?一口气交代了吧。” 白二这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嘴碎,从他嘴里套话相对容易些,但他也有个很愁人的毛病,话头一起就是滔滔不绝,止都止不住,而且从不知何为重点。 白二说,他前些日子不在,就是奉殿下的指令把各殿都跑了遍,将每殿冥主召集到五殿来议事。白二还说,冥主中大多是些老爷子。一殿的冥王方正脸,长的是四平八稳,不怒自威。六殿下瞅着三十出头,有一副好相貌,只可惜总板着脸,人有些冷。八殿的那位年岁估摸最大,脸上的褶子颇多,说起话来总是颤颤巍巍的。白二蹭蹭下巴,又说,十殿下长得柔柔弱弱,却是尖牙利嘴的,瞧着挺小,似乎比咱殿下还要年轻。 白二从一殿数落到十殿,总算回到了正题,道:“现在各殿冥主还在大厅里议事,看样子快完事了,殿下一会儿应该会回寝殿休息。” 。 月朗星稀,浮云翻滚。寝殿里空空旷旷,只有阵阵的虫鸣声比别处大些。 白三托腮坐在房门前的石阶上,忽的就想起了以前常常蹲在门口等夜梵的那些日子。 每日每夜蹲在东殿的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恰好十年。十年的光景,东殿的门房换过几个轮回,老人才去新人将至,其中哪个是老李,说实话白三记得并不很分明,留在记忆里的不过是台阶上镶嵌的乳白色鹅卵石,四角飞檐上剔透的琉璃瓦,殿门上丹红色的镂花雕纹,和门开后走出来的那个颀长身影。 那时是在门外等他出来,现在是在门里等他回来。都是一个等,心境却不尽相同。 那一年的风很轻云很淡,心思很纯粹。能看到那人一眼即是好,那人也能看自己一眼则是更好,若是能搭上话便是最好。 可惜人心贪婪,得到越多就想要更多。抓住了就不放手,放不开也放不起。具是执念作祟。 夜风拂人面,耳边的碎发被风吹散,挡住了脸颊,白三将发丝别在耳后,抬手间正瞧见靠在殿门上的夜梵。 夜梵身上穿着件黎黑的外衫,红丝绣的彼岸花怒放在衣角。里衬露出个领口,三草结做扣,衬得下巴越发尖细。流墨般的发丝披散肩头,一双丹凤目眼梢上挑,望着白三,眸光沉沉。不知站在那里多久。 见到夜梵,白三忙站起身来,心里那块飘飘忽忽的小石子终于落了地。 白三看着夜梵缓缓向他走来,在他面前站定,挑眉道:“你骗我。” 夜梵淡淡道:“我没骗你。” 白三道:“你曾说玉帝托你去寻那个叫什么语堂的孩子,如今又为何对鬼族宣战?” 夜梵提唇笑笑,道:“当年的语堂便是如今的鬼王。寻他回去,必先拿鬼族开刀。” 玉帝老头果然道行匪浅,缺德事儿做得滴水不漏,明着演了出千里寻亲的感人戏码,暗地里却是借人之手除去隐患。白三顿了顿,道:“此事追根究底,我难脱其责,明日出军,我也要一同……” 话未说完,便被夜梵打断:“夜深寒露重,你穿的单薄,还是进屋说话罢。” 夜梵的房间白三还是第一次进,布置的挺雅致,紫檀木的四方茶桌,旁边附着个小棋台,屋内侧的床榻四周围着纱幕。墙角立着个花梨木做的架子,纹理清晰,颜色浅黄,上置倒钩,下坠着一个鸟笼子,啼欢缩在里面睡作一团。 白三也没见夜梵怎么动作,桌台上的烛台火光四起,整个房间顿时亮堂起来。 夜梵将外衫褪下,丢在榻上,里面穿着的贴身内衫便露了出来。
白三站一旁,眯着眼睛将夜梵从头扫到脚,再从脚扫回去,腰是腰臀是臀,不多一点,不欠半分,哪里都恰到好处。 夜梵转过身来,望向白三,和白三偷窥的视线撞个正着。白三仰仗着自家老脸,眨眨眼,调侃道:“原来我家的夜梵好看的不只是脸,身子也好看,怎么看怎么好看。” 白三寻思依着夜梵的害羞性子,兴许能红一红脸,结果夜梵脸色未变,反而走近几步,挑起白三一缕发丝,在指尖卷卷绕绕。指腹摩挲过的黑发颜色逐渐减淡,再向四周蔓延,不消片刻,用术法染黑的头发便变回了银白。 夜梵笑笑,细长的眼弯弯,波光潋滟:“你这个样子,也很好看。” 白三怔住,脸上一热,清咳一声,回身对着鸟笼子,伸手摸摸啼欢。 啼欢让白三折腾醒了,小身子晃了晃,小豆眼先开个缝儿,然后慢慢睁大,好奇的歪头看着白三。 白三正待再戳两下,夜梵的双手从身后伸过来,环住白三腰际,额头轻触在白三肩窝。绸缎般的墨发凉凉顺顺,落了白三一身。 白三整个人被夜梵拥在怀里,悬在空中的手僵住,结巴道:“夜,夜梵?” 夜梵的头埋在白三肩上,说话的声音便有些发闷:“你终究还是回来了。” 白三苦笑道:“你原本就不该瞒我。” 夜梵放了手,抬起头,低沉道:“你不该回来的。” 白三回过身,才发现两人的距离如此之近,几乎是鼻尖对着鼻尖。近看之下,夜梵的瞳仁很大,漆色点点,闪着光痕。 白三开口,只吐出来一个字:“我……” 夜梵左手抄过白三腰身,往自己身前一贴,右手擒住白三下巴,向上一提,一记深吻便落了下去。 白三脑中轰然一响,彻底混沌。 屋中将将燃起的烛火又瞬时熄灭,房里再度变得昏黑。窗外的月光沿着窗檐投进屋,华泽若玉。草丛中的吱呀虫鸣续响不停,啼欢在笼中扑腾两下,圆圆的小眼睛在黑暗之中熠熠发光。 凌乱的衣衫散了满地,透过重重纱质帷帐,床榻上两个人影交叠在一起。 夜梵的黑色长发和白三的白发纠缠在一起,丝丝缕缕,交织成结。白三身下压着夜梵的外衫,黎黑的衣衫上几朵盛开的彼岸花,绯红色的花瓣绝艳妖娆。 夜梵提起白三的腰,低下身子在白三耳边轻声呢喃,白三扶住夜梵肩头,正欲说话,夜梵一挺身,言语变成一声呻吟,荡出窗口,被风吹散。 晚风大起,吹动烟云流淌,草叶摩挲。内院里的那棵百年桃,花盈满冠,迎风撒下桃色花雨,飘飘扬扬,浮于夜空中。 。 次日清晨,白三悠悠转醒,坐起身来。身上穿了件干净的里衣,衣袖略有些宽大,应该是夜梵的。身体也爽利得很,似乎是清洗过了。床头一件外衫,叠放的整整齐齐。 东西准备的齐全,人却早已不在。 白三伸手摸摸身旁的被褥,透着股凉气,就连那人躺过的温度都没了。 白三披上外衫,踢踏着鞋晃出房门,昨天随处可见的鬼差们也已失了踪影。 满满当当的大殿一下子空了下来,只剩下一地落英,莫名的萧瑟。 白三拽拽外衫领口,抬头望天。夜梵不在,五殿的天又暗了下来,阴阴沉沉。空中一轮明月,柔和的月光悄然入尘,一如昨夜。 昨夜耳边温热的气息仿佛还在,夜梵声线低沉,伏在他耳边说,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