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道阻且长
四月底,花开遍地,柳絮飞扬。天就那样突然的热起来了。人们的衣衫换了又换,终于着上了薄薄的夏装。 从汴京旧城的旧郑门出来,往金明池的方向,汴河岸北万胜门内一带,以前曾经人烟寥寥。但是这三十多年来,随着汴河作为大宋交通枢纽中不可替代的一条水运行道,随着南来北往的商船、客船的停留,随着内城日益繁华,普通百姓逐渐向外城迁徙,这一带竟也发展出一片繁华景象!虽然不能和内城州桥南岸的旅舍区,北岸围绕着相国寺而生的商业区,马行街的商业区,以及旧曹门和宣德门间的手工业区、桑家瓦子、朱家桥瓦子的繁华程度相比,但是总是有人相信,假以时日这里必将获得极大的发展。而趁着这一带完全发展起来前,预先买下几家铺面,无论是自己用来开店也好,或者日后转手出售也好,都是一件有利可图的事情。 这种经济行为,在后世被叫做地产投资,依靠地产的升值赚取利益。 但是生活在一千年的人们可完全没听说过这些经济学的东西,他门完全凭着他多年经商的眼光和他对钱之一物的灵敏嗅觉,决定开展这样的行为的。现在,在一栋临街的略显破旧的二层建筑外面,一个横竖尺寸差不多的人,正在盘算着如果拆掉现在的破楼,重盖一座富丽唐璜的酒楼究竟有多少赚头。 远远的看见这个人的身材尺寸,就不难猜出这人的身份。没错,正是那位因为身为“大宋朝首位因慈善捐款而受皇帝陛下接见”的汴京商人陈有富。 陈有富心中盘算良久,终于有了数,正待向一旁陪同的原房产主人出价时,却有一阵悠扬哀凄的乐声传来。 “晦气!”听到这乐声,陈有福和那房主人都暗道一声。那房主道:“陈老板,咱们且去楼上避避,喝杯茶吧。” 两人便避入楼中,才在窗边落座不久,就见楼下一支好长的出殡队伍!灵柩前四个批麻戴孝的“孝子”,大的已经三十多岁,小的才十来岁,皆是神情悲凄,让人望之心伤。 “这是谁家的丧事?”陈有富咋吧着嘴说。 “您老不知道金氏绸缎庄的金老爷子没了!” 陈有富惊讶道:“是那老爷子?他身子骨硬朗着呢,听说还半夜里爬到屋顶看星星。怎么说没就没了?” “唉……谁知道呢……人生苦短啊……” 这话似是触动了陈胖子。是啊,这就是人生啊,你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到哪一天。 于是陈有富忽然忧郁了。 他想,人生苦短啊,我怎么样才能赚到更多的钱哪?刚才拟的那个价钱太高啦,不行,我得给他落落…… …… 金老爷子是在苏览月拜访过他后的第六天过世的。 听说,金家老爷是病根已深,京城名医俱都无力回天,是病逝的。 这是外人所知道的,也是金家人自己对外宣称的。严格的讲,这是正确的信息。只是,是正确但不完全的信息。有一件事情,外人不可能知道,而金家人自己也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在去世前,金老爷疯了。 很多年后,金老爷子的二儿子都有一个不能证实的怀疑。因为不能证实,所以他也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但是他在自己的笔记里这样写道:“那位小苏小姐送来的那个东西,我始终认为父亲最后几天的癫狂和那东西脱不了干系。但这仅仅是我的一种感觉,我没有任何可以去证明的方式。”在笔记后面,金家二少爷还画下那东西的样子。 那究竟是一个什么东西呢? 小苏小姐向金老爷承诺会送他一样东西,至于能不能解开他心中的困惑,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本着对科学的执着,金老爷撑住一口气,护着那燃烧欲尽的生命之火,让它散发出最后一点点光芒。他等到了小苏小姐送来的东西。事实上,那东西在第二天的傍晚就送来了。 看着那东西,金老爷困惑了。 那是三个球形的灯笼般的东西,它的质地也像灯笼一样是用纸糊的。最大的一个球,是红色的。中间的一个球,是土黄色的。最小的一个球,是白色的。 金老爷伸出干枯的手指轻轻一碰,支撑着三个球的支架原来是像走马灯的底托一样可以转动底。他拨动白色的小球,小球可以围绕黄色的中球转动。他拨动中球,中球可以围绕红色的大球转动。他抚mo着三个球,发现大红球和小白球都是固定的,只有土黄色的中球自己还可以自转。 金老爷拨弄着,转着,转着,转着…… 谁也不知道那三个不知所谓的纸球究竟有什么奥秘,金老爷竟然痴了一般,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吃,就只是拨动着那三个纸球让它们旋转。金老爷甚至连药都不肯喝,病入膏肓,医药何用?他还把儿子们都从房里轰了出去。 那三个奇怪的球,仿佛勾走了老爷子的魂。 在苏览月拜访过后的第五天夜里。在房中侍侯但是因为太累倚着床头睡着了的金石头,忽然被什么声音惊醒。金石头抬眼一看,床上竟然空空如也,而院中却传来的金老爷的喊叫声。
金石头三步并作两步蹿到院中,骇然看到金老爷竟癫狂般的伸开双臂在院中转圈,口中同时不知所云的喊叫着。 被惊动的金家三个少爷连同几个小厮一起才将癫狂的老人制住抬屋中,老人口中兀自狂喊狂叫着。金石头听着,依稀是“不可能!不可能!”“转啊转啊转”“荒谬!骗子!不……这是真的!不对!是骗子!”“我不相信!”等等,还混杂着更多听不清楚是什么的话语。 为了不使他伤害自己,儿子们无奈只能用布带将老人绑在床上。而老人显然神智已经不清了,嘴里颠三倒四的就只重复着那些没有意义的话长达数个时辰之久,终于在天亮时分耗尽了力气,昏迷过去。 大夫来给把了脉,摇摇头:“怕就在今天了……” 金家的三个儿子衣不解带,寸步不离的守在父亲身旁。 终于在傍晚,金老爷醒了过来。只是再也没有昨夜那回光返照的力气,仿佛燃尽了的蜡烛,干涸的双眼,呆滞无光。许久许久,那凝固了似的眼珠终于动了一下,无光的眼神渐渐聚焦,嘴唇翕动几下。 儿子们知道这是父亲最后的遗言了,大气也不敢出。 每每回想起这一段的时候,金家大少爷都难言的伤心,因为父亲在临终前没有留下任何遗言,甚至没有询问他最心爱的小儿子是否在从求学的书院赶往家里的路上。 他那儒雅了一生的父亲,在临终前用极其粗俗的与男性身体某个部位有关的市井秽语否定了他自己追求一生的学问! 金老爷说: “球!” “太阳是个球!” “月亮是个球!” “大地是个球!” “都是……球……” 屋外,天上,一顆流星陨落。 在他最小的在外地求学的儿子快马加鞭赶回家中之前,金老爷在说出这几句“脏话”之后,终于耗尽了所有的生命力,阖然长逝。 金家的四少爷终于没能赶上见父亲最后一面。而他的三个哥哥,为了父亲的名声,谁也没有将父亲临终前讲的“秽语”透露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