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节 满汉通婚与满汉全席
第九十七节满汉通婚与满汉全席 不错,从那花厅之夜起。恭亲王就时时准备引退,或许到京城的郊外,去过寂寞却闲适的子。有清一代,贵为亲王,向来不出京城;恭亲王当然没有料到,有朝一,自己竟会被贬谪到四川! 记得太后驾临王府后不久,当恭亲王奉召进宫,到东书房商议事时,难得地,东宫太后也在。 不错,那件事和恭亲王密切相关,原本应该令他倍感激动,但是,应该如何描述他的感受呢?是喜,是悲,还是有点酸,另加几分麻辣? 西宫太后竟然提出来说,要给新近守寡的大公主—荣寿公主议婚! 而恭亲王的外甥,jiejie恩寿公主的儿子,同时也是他的女婿。大公主的驸马志端,才去世不到半年! “驸马去世,才不到半年;臣深知西宫太后一向疼大格格,臣感恩戴德,但窃以为此议不可开。”恭亲王答道。 “唔,不到半年,但现在只不过先议亲,皇家嫁女,排场要大,大公主的这次婚事,我一定交代内务府崇厚,要办得比前一次更盛大隆重,好弥补我对大公主的亏欠!既如此,诸事准备起来,总要个一年半载,到那个时候,离驸马去世,也就已经一年有余了。”西宫太后答道。 话虽然对恭亲王说,却面对着东宫太后,似乎在征询她的意见;也因此,东宫太后将头微微一点,表示赞同。虽然贵为太后,尝过了守寡的滋味,也就知道内中苦楚。就为此,东宫太后替丽妃所生的荣安公主挑选驸马时,着意挑选了一个结实魁梧的年轻人,如今小夫妻和谐美满。自不用说。在这样事上,西宫太后和荣寿公主的运气稍差,此时,东宫太后也就既不想阻拦,也不便阻拦了。 “守节一年,太过短暂。”恭亲王答道,既然是自己的女儿,西宫太后又特地问自己的意见,那也就不妨直说了。 “照你说,要多久,才不算短?”西宫太后问道。 多就才不算短,那自然是越久越好,最好从此一生守节,到了暮年,请皇帝敕造一座牌坊来表彰!大清朝各地牌坊虽多,为公主造的牌坊,这却该是头一份了。不过,为什么西宫太后今天忽然提及此事?难道是格格和夫家相处不欢,或者是格格自己有过这样的要求?念头转到这里,恭亲王忙问道,“请问西宫太后。大格格在西宫太后面前,是否露过什么口风?” 大公主在自己跟前,有没有露过什么口风?或者更直接地说,有没有要求过另嫁?西宫太后摇头答道,“没有。” 恭亲王松了一口气,道,“既然如此,格格和志端,乃是亲上加亲,感深厚,一个虽乍然离去,另一个仍怀念不已,臣以为,那就不妨就让大格格先在夫家一直住着,五年,十年,二十年,只要她愿意,就长长久久地住下去…” 当西宫太后等待恭亲王的回答时,已经在悄悄地替大格格掐着指头计算,她本以为,恭亲王会回答个“两年”“三年”,听到恭亲王说出一个“五年”,已经倒吸了一口冷气,到“十年”、“二十年”一直叠加上去,算算到时大格格年近四十,倒要如何找个合适的驸马?等到“长长久久”几个字一说出来,西宫太后忡然变色道,“这么说。你要她从此一生守寡?” 这显然无须多问,守节一年两年,依旧去嫁了,仍然是“一女事二夫”,又何必守?平常和朝中大臣往来,酒席之间,也有听说,谁家的女儿,谁家的媳妇,从十几二十岁的年纪就守寡,竟有守到五六十年,头发花白,从此一方闻名,让人不得不交口称赞! 名节大防,不能不顾;况且驸马家,本来就是公主府?如果夫死不过半年,就议及再醮,那么旁人的多嘴议论,怎么能避免得了?恭亲王和汉人打交道愈多,就愈知道汉人对妇女贞节的想法,更知道从前满族初入关时,遗孀们父死子承、兄终弟及的做法,曾经如何让汉人笑掉大牙。那其中。又尤以孝庄太后下嫁多尔衮为甚! 如果说普通汉族妇女守节,乃是对亡夫的忠贞;而贵为太后,却不为逝去的皇帝守节,那如何能作成大清妇女的表率?! 既然从前的事行错了,那就只好如今设法弥补;因此贵为公主,也当然不可不为驸马守节,免得落在那些汉族的官绅人家嘴里,又一次成了“毕竟是入关未久之蛮族”的口实。 因此恭亲王答道,“只要格格愿意,臣以为未为不可…”话未说完,忽然听得东宫太后。微微地咳嗽了一声,似乎是在提醒。 果然,西宫太后冷笑一声,道,“格格年轻面薄,就是不愿,难道也能说出口?好在虽然她亲生的额娘去世了,还有我来疼她;既然你不同意,这一次的婚事,就全由我来cāo)办,和恭王府无关,我养了她十几年,总还作得了这点主吧?!” 话说得颇重,恭亲王醒悟了过来,忙道,“那就照太后的意思办。” 说起这个大女儿,八岁以前,还算自己的孩子,从八岁那年进宫以后,就已经不能完全算是了。穿着用度,都用着皇宫里头的分例,在宫里头支给;有太后的宠,更短不了许许多多的恩赐。小孩子脾,常常得了好东西,到难得回恭王府一次时,还要把些珍珠玛瑙带在边,向父母和弟妹夸耀一番。 然而宫墙阻隔,虽然骨之间,也难得见上一面;使得福晋在世时,常常因想念女儿,而偷偷落泪。 到女儿招了驸马,住到夫家,且又是恭亲王自己的姐夫家中,有时回恭王府一几次,这个女儿,才似平白又拣了回来! 只是相隔多年,女儿也变得既熟悉、又有几分陌生了。即使回到王府。和家人呆在一块,她总会不时提到“太后皇额娘”,似乎时时忘不了那个给了她荣耀的公主地位、和诸多赏赐的女人。太后已经就如一株树桩,横亘在了女儿和父母家人之间;或者更如一道篱笆,隔断了本该无间的亲。这才真叫人无奈啊! 不错,女儿乃是太后扶养长大,那么一切就让太后来决定吧! 只是心中不免还有几分惊奇,恭亲王忍不住问道,“奴才斗胆请问太后,大公主的驸马,是否已有合适人选?” “不错!”西宫太后答道,“寻常人物,怎能配得上公主?若论出,公主最为尊贵;若论才学,则状元天下无双。我准备给大公主选的驸马,就是新科洋学状元梁鸿!” 洋学状元梁鸿!恭亲王一时间飞快地在脑海中搜索着,历任两广督抚的满族大员奕山瑞麟等,都有谁的后人仍留在两广,甚或竟然改了汉姓——梁?然而,他没有能想起! “这位梁状元,他是满…汉人?”恭亲王额头沁出汗来,问道。 “他是汉人,更是状元…到现在还分什么彼此?咱们不是满汉一家,连用膳,也用的是满汉全席么?”西宫太后答道。 为了这位驸马人选,西宫太后在宫中,特意找东宫太后密密计议了几回。皇后人选决定之后,东宫太后找了个机会,好好地将为保住满人的江山,不能选汉族女子为皇后的道理,掰了开来,讲给了西宫太后听。既如此,她原以为从此也就无须为满汉间不通婚的事,和西宫太后意见相左了。 然而她错了,这才不过隔了几个月,西宫太后竟然要给大公主找位汉族驸马,而且用来说服东宫太后的话,恰巧就是东宫太后之前讲给她的道理:“jiejie,若选了汉族女子来做皇后,咱们大清江山,不免有一半落在汉人手里。如今咱们把公主嫁给汉人,驸马得不了大清江山;倒是咱们的大公主,将来生儿育女,能借些汉人状元的才气,这不是桩好姻缘么?” “若为咱们满族的纯正血统着想,从此到底也就混了!”东宫太后忧心忡忡地答道。 “拥有这么多子民,却不和他们通婚,咱们打进关来,图的是什么呢?就是从前唐朝的皇帝,不也是胡人和汉人所生,不也照样选汉人为后为妃?况且,如今也不比从前,朝中重臣,汉人也越来越多,太平天国的时候,曾国藩这些汉人,不也帮着咱们满人的朝廷,去打汉人的太平天国么?时时刻刻惦着不和汉人通婚,就好象有了好处,咱们只知独享,也未免太小家子气,更怕的是,冷了这些忠臣重臣的心啊!” 竟有这话!东宫太后听完,又是骇然,却又苦于不知如何辩驳。难道皇族不和汉人通婚,汉族的忠臣竟从此就不肯效忠了?!但是这话也说得不错,就好象朝廷为了笼络蒙苦贵族和新疆的各族,常常从那里选后选妃,乾隆时深受宠的香妃,也就是千里迢迢,从新疆来到京城。既如此,如果朝廷执意不选汉妃,难道汉人就是傻子,会瞧不出其中关窍? 咳,这位西宫近来所虑到的,自己从来也不曾想到,照说应当佩服;但是西宫虑到的这些事,却又总让人心里“咯噔”一声,难以痛快地接受。然而虽然不太痛快,对大公主的驸马人选,东宫太后却说不出反对的话了。 因此此时,她见了恭亲王的紧张,倒生出几分惊讶来:西宫太后此前对自己说的道理,自己久居深宫,愚钝些也就罢了;难道连掌管朝政多年的恭亲王,也不曾虑及和领会?
“如太后所言,用膳虽然是满汉全席;但婚姻之事,和用膳又有不同…”恭亲王答道。 “那么你说说,有什么样不同?”西宫太后问道。 膳食和婚姻,显而易见,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但是太后正儿八经地来问如何不同,倒叫恭亲王难答。叫恭亲王来说,这两件事天差地别,太后应该问的是:有什么地方相同?但是这个时候,若是如此作答,倒象反过来在质问太后,因此恭亲王只有答道:“常饮食,乃是寻常之事,就是用了汉菜,也无关紧要;但婚姻乃人生大事,之后生儿育女,更会影响到将来儿孙的血统…” 但西宫太后仿佛听到什么新鲜有趣的事,忽然笑了起来,道,“这话不对。常饮食,难道竟然不如婚姻,能决定将来儿孙是什么模样?咱们用膳,常常讲究‘以形补形’,吃的什么,就长的什么,因此王公贵族肥头大耳,小民百姓满脸菜色。汉人之所以是汉人,难道不也是吃出来的么?他们有钱人家才能吃,平头百姓只吃青菜豆腐,因此一个个也就象吃草的牛羊一样软弱驯服;不象咱们满族,从前生活在白山黑水之间,以狩猎为生,吃的多是獐鹿,因此生得孔武有力,能征善战。但自从进关,满汉全席中,咱们倒吃了一半的汉菜,难道同样的膳食,吃到汉人嘴里,会长出一个模样;吃到咱们满人嘴里,又会长成另一个模样?因此,咱们不也就有一半变成汉人了么?还不等议及婚姻大事呢,自己的模样先变了;儿孙们的模样,可不也就跟着变了么?” 这番话,在东宫太后和恭亲王头一次听到,简直就是奇谈怪论;但是一路听来,其中环节,却又丝丝入扣,叫人挑不出不是。这个时候,点头不好,摇头也不对。 好在也没等他们两位摇头或点头,西宫太后抿了口茶,继续道,“所以说,满菜汉菜,只要是好的,能养,就添来入席,何必分出彼此?婚姻不也如此?梁状元的才学,恭亲王知道得很清楚,让他做恭王府的女婿,难道不好?说起来,本朝重用汉人,也大约就从恭王引荐开始,这些汉臣,如曾国藩左宗棠等,也的确为朝廷立了大功;这其中,自然也有一半,是恭亲王的功劳。但如今,恭亲王如何反倒不愿招汉人来做女婿?难道恭亲王对汉人的引荐和重用,也只是叶公好龙么?” 难道自己对汉人,只是叶公好龙么?连恭亲王自己也不免迷惑了。照说,喜欢一个人到不得了,自然希望他成为自己的亲戚;但是自己的确从未想过要和汉人做成亲戚。这中间的原因,有一大半,乃是因为祖制如此;但是撇开祖制不谈,自己私底里,有没有希望和曾、左、李这些人结成亲家呢?不!大清朝汉人本来就多,如果再让他们和皇族成为亲戚,地位得到提升,就更加防不胜防了! 自己的这一番苦心,不能不表,恭亲王答道,“太后言重了。奴才对汉人,虽不是叶公好龙,却也有几分顾虑。大清朝汉人百姓居多;汉人之中,通读诗文、有谋有略的人又多;历年的进士考试,为此年年增加名额,不仍是杯水车薪么?因此奴才只怕,若和这些汉人太过亲近,乱了尊卑,咱们的大清江山,一不小心,就要落到汉人的手中去了!” 西宫太后点点头,道,“你所虑的,正是本宫所虑。这就比如,从前咱们先祖起事之初,蒙古各部骁勇善战的人也多,所占土地幅员又辽阔,论实力,并不比咱们满族差。咱们太祖太宗,就和他们往来通婚,大家做了亲戚,不分彼此,也就不怕他们来争抢皇位了!如今和从前又不同,满蒙子弟益骄奢yin逸,能当重任的人越来越少,自从僧王死后,为朝廷出力的,汉人居多;加上又如亲王所说,大清百姓之中,也以汉人居多。因此本宫揣想,就是太祖太宗,到了今,见了梁状元这样的栋梁之才,也不见得会反对他来做驸马!” 既然连太祖太宗也不见得会反对,恭亲王又岂能螳臂当车?太后深思熟虑,心意己决,但有一点,自己仍然不能不多嘴,“只是汉人讲孔孟之道,一向要求妇人在丈夫死后守节…” 一见到西宫太后听到“守节”两个字,立刻蛾眉微拧,现出不快之色,恭亲王当时就知道,自己说这两句话,显然“多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