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节 失心疯
既然收到的牛皮纸上倒着匹死马,为何马新贻没有着意防患?山东武生王咸镇几次说要“回老家”,却没有回,这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在故意指使?或者三番五次地说要“回山东老家”,也和牛皮纸一样,就是让马新贻“回山东老家”的暗示,只可惜无人领会? 左宗棠细细地分析了一夜,第二天头一件事情,就是提了王咸镇来讯问:“王咸镇,你昨夜回去,有没有想起,是谁令你协从害死你的表叔?” 王咸镇正紧盯着大堂的地面,半天没有回答。这户人家的地面花纹不象一般人家只是水磨石,而是很多不同颜色的花砖分别拼成了“福”“禄”“寿”等字样图案,的确繁复可喜。但王咸镇此时是个犯人,难得竟然有这等闲情逸致,亲兵见他不答左大人的问话,便去推搡,才刚碰到他肩膀,王咸镇忽然带着手铐脚镣,雌牙裂嘴地狂跳了起来,“鬼啊!别抓我—” 一众亲兵都被吓了一跳,几个人急忙上前将他制住,踢了几腿,喝道:“别装疯卖傻!好好回答左大人的问话!” 那王咸镇见他说话,紧盯着他半天,忽然“嘻嘻嘻”地笑了起来,叫道:“表叔,你在这里!我找得你好苦啊—”,一把抓住那亲兵的手,呜呜地哭了起来,“人家都说我害死了你,我知道我没有,我没有…这里人太多,咱们回去吧,嘘--当心,有人要杀你…” 那位亲兵要挣脱他的手,谁知被他死死抓住。旁边的人急忙拿棍子去打,他也毫不躲避,仍然死不松手。打断他的手也只怕没用,只好去扳他的手指,好不容易一个一个扳开,那亲兵的手,早被他扼得发紫了! 堂上的众人看得目瞪口呆:昨天还好好的一个人,只过了一夜,今天竟然就疯了! 还是左宗棠醒悟过来,急忙命随行大夫来看。大夫诊察了一回,摇摇头道,“这人已经是个‘失心疯’了,没有办法了。” 左宗棠问道,“什么叫‘失心疯’?” 大夫答道,“疯癫之人,有半疯有全疯,有的人看起来疯癫,但还有偶尔的清醒时刻。眼前的这一个,就是个全疯之人,这种人不管时候,不管遇到什么,都是疯癫之态,完全没有半刻清明之心,所以叫‘失心疯’。” 这也就是说,从王咸镇的嘴里,已经得不出有用的线索了;但这也说明,昨天那种“顺藤摸瓜”的问话,已让幕后之人感到害怕,还是有些价值的。 左宗棠所挑的这个宅子,过去应该也是个富家,门墙厚实牢靠,只有一点不足,就是相对左宗棠四五十人的随行亲兵来说,房间还不够多。之前大家都是自己人,还好办些,一个房间本来只好住两三人,如今就住个五六人,大家挤挤就是了。 但是王咸镇一发疯,显见得巡抚衙门的牢房不可靠,今晚张汶祥如果送回去,说不定也会出事。但是放在这边,钦命要犯,一定要单独关押,才方便看守,如何安置又成了个大问题。 亲兵犯了难,就去请问师爷,师爷前后勘察了一回,心里有了计较,才来请左大人的裁定。师爷说,这宅子左侧还有个隔着堵院墙的宅子,比这所还大,刚刚他悄悄过去问过屋主人,左大人在此驻扎,现在房子不够,能不能暂借他的房子用用?如果愿意,他就派亲兵帮忙给这一家人另外找个住处,并且垫付房租;这房子在左大人借用之后,也许在中间的院墙开扇小门,但等离开之时,一定会替屋主重新修好。 隔壁门前天天兵来兵往,这家人也已经听说是钦差大臣左大人,在审查马总督的刺杀案了。一家人这么多年来,最怕兵,一开始都吓得躲在家中,轻手蹑脚,生怕无意中打扰了隔壁的兵勇们,找上门来,麻烦多多。不过过了几天发现没事,隔壁门前也有许多人来看热闹,家里人也就跟着去瞧瞧,见左大人的亲兵进进出出,办事谨慎,秩序井然,见了百姓也不挺胸抬头,驱赶追逐,才渐渐地放了心。 今天见来了个师爷,说话也很和气,要借用自己的屋子。从前的兵爷要借屋子,在门上贴个“征用”,一家人就要赶着收包袱走人,还有谁替你找宅子?这时当然立即点头答应。 师爷打量了一番这间客堂,无意中见祖宗牌位前,赫然有一块新制的木牌,上面是稚嫩的笔迹书写着两个字“太后”。 “这是?”师爷疑惑地问道。 “这是我那六岁的小孙女,生性顽皮,喜欢跑闹,因为几个月前开始缠脚,天天啼哭。昨天太后的谕旨一出,她放了脚带,特意求她娘给她备了这个,每天当作太后来叩拜。请问师爷大人,这是否过于简陋粗疏,会被怪罪?”褚老头问道。 “不然,”师爷笑着摆手道,“你这个小孙女倒是个有心之人。” 褚老头忙答道,“不怕师爷笑,她能懂得个什么?这几天总是缠着她娘,问太后是个什么样子,为什么太后竟然知道她正缠脚,并且吩咐让她不用再缠?她竟然以为太后的懿旨,是专为解救她。” “小小年纪,那也是难得,”师爷笑道。 褚老头见师爷仍旧和颜悦色,因此乍着胆子又问道,“辜师爷,我能不能见见左大人?” 既然要借人家的屋子,这么个小小的要求师爷也就答应了,所以就领着着褚姓老头一同过来。 师爷说明了原委,褚老头便过来准备叩头,左宗棠连声“不必”,褚老头却执意跪了下去,说道,“马大人是个好官,请左大人一定要为马大人洗刷冤情!” “请问老者,你怎么知道马大人是个好官?”左宗棠问道。 “唉,左大人,江宁百姓苦啊,我家中从前兄弟五人,两个被长毛逼去挖壕守城,累死了;其余两个,一个逃出去做点小生意,被当作太平天国的jian细给杀了,另一个在围城的时候饿死了,只留我一个仍在苟残延喘。好容易长兵毛败,以为从此能过安生日子了,谁知同样是苦。那些兵勇,和从前的土匪没有两样,白天黑夜都出来抢。自马大人来了江宁,狠狠地抓了这些散兵游勇几回,日子才好过些,谁知道马大人又被害了!只怕江宁百姓,苦难又要开始。”说罢,竟然流下了两行老泪。 “啊,老人家莫要伤心。”左宗棠急忙安慰道。 褚老头抹了抹眼泪,又抬起泪眼瞧了瞧旁边的兵丁,叹道,“老头我不明白,同样是兵,为何左大人的兵丁不可怕;碰到外面的营兵裁勇,却象凶神恶煞一般?” 他当然不会知道,左宗棠对属下虽然热心肠,从娶媳妇生子到父母故去等重大事情,都常常送钱送物,帮着解决各式难题,他自己的俸禄,总有大半就这样花掉了,但管束却也非常严格,亲兵自然不敢也不会到外面惹事生非。此外,左宗棠生平最讨厌恃强凌弱之人,他自己常常对同僚出口不逊,却从不对平民百姓无礼,属下亲兵耳濡目染,自然也是如此。 王咸镇已疯,左宗棠吩咐亲兵,准备晚上提审张汶祥。晚上审案,本来多有不便,头一件就是不能完全看清人犯的每个表情;如今在上海买来的气灯,正巧派上了用场。 刺客张汶祥是河南汝阳人,据说曾经在宁波卖过毡帽,当过四年太平军,救过一个叫时金彪的清军俘虏。后来看到太平军大势已去,便与时金彪出逃,回宁波与南田海盗团伙往来密切,还做过洪匪李侍贤的裨将。 从外表观察,这是个壮实的中年汉子,虽然身处牢狱,饭菜似乎油水不坏,仍旧吃得满面油光。倒是明晃晃的气灯颇为令他吃惊,抬头眨着眼睛望了几望,才低下头去。 “跪着的是何人?”左宗棠问道。 “小人张汶祥,承认刺杀了马贼马新贻,马新贻贪色卖友,是个卑鄙小人,人人都可杀他。我杀了只不过是我运气好,老子不怕死,愿给他抵命,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还用罗嗦些什么,快绑我去杀了吧!”张汶祥道。 左宗棠摇头道,“何必等十八二十年后?你现在就不是一条好汉。难道你一个人能杀得了马大人么?既然有人相帮,何必隐去他人的功劳?既然其他人敢做,为什么不和你一样做个好汉,只叫你来顶缸?” “马新贻是小人一个人杀的!小人苦练了三年,等到练到能刺穿五张牛皮,才动的手,所以一刀毙命。”张汶祥道。 左宗棠忽然不屑地问道,“你练了三年,每天练习几个时辰?“ “每天练两个时辰。”人人都不愿埋没自己的苦功,张汶祥自对马新贻一刺成功,一举成名,虽然自知必死,却也得意。只是许多细节处的甘苦没有人来问,似乎身上有痒而无人来搔,很有点寂寞。 “每天练两个时辰,”左宗棠似乎很用心地估算道,“这么用苦功,还练了三年,我看你本来的功夫也太稀松平常了。” “大人,你有没有试过刺穿五张牛皮?牛皮本来就又软又韧,五张叠在一起,就更加如此。我本来一年零两个月也就练成了...”张汶祥不服气地争辩道,“只是为了稳妥些,所以加了一半多的时间。” “原来如此。”左宗棠点头道,“你平日除了练习刺牛皮,还做些什么?” “不做什么,外面也没有什么好玩...我身负深仇大恨,又怎么能为玩乐所动心?”张汶祥道。
“你说是因为马大人没有接你状纸,又说是为海盗报仇,如今又说是因为结义兄弟的妻子被辱,到底哪个才是真?为何魁大人和张大人,只录了你为海盗报仇等?” 张汶祥笑道,“那两位大人觉得小人的招供辱没了马贼,不肯录供,想必自己另编了些;左大人既肯,我就说详细些也无妨。” “你们在哪里结拜?” “在安徽庐州府,当时马新贻兵败,被我们捻军活捉。我和曹二哥当时见他还象个人,所以就和他结拜,只求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谁知马新贻这厮特别狡猾,顺风顺水的时候,从来也不来找兄弟;碰到辣手的事情,就来找我们去替他拉磨了。他能坐到这个位置,都是我们兄弟替他抬的轿。谁知道等他升官了,就不顾我们兄弟的死活,‘卸磨杀驴’。那也就罢了,偏偏他又勾引我二哥的妻子。” “你又如何知道马新贻勾结张氏?” “我自然知道…他每每支使曹二哥去出差送信,曹二哥一离开,就把张氏接到他府里,十天半月不离开。丑事都传开了,只瞒着曹二哥一个人,我怎么会不知道?” “你如何知道?也许只是二哥出差了,媳妇到大哥家和女眷做伴…二哥的媳妇到大哥家里呆多久,你为什么这么留意,这么清楚?你是否和你二嫂有染?所以她哪天不在家,多少天不在家,你记得清清楚楚?”左宗棠问道。 “大人不要血口喷人!我怎么会做这种事?”张汶祥怒道。 “那水性扬花的张氏如今又在哪?今天我提审马新贻的遗孀,的确有位张氏貌美,莫非就是她?她长得是个什么模样?”左宗棠象是忽然想起来,问道。 “...什么模样,还不就是那个*儿?每天就知道穿红着绿,涂脂抹粉,勾引男人,若不是她,我二哥怎么会死得这么惨?”张汶祥答道。 “既有如此不贞之妇,怎么能就此放过?现在就叫画师来当堂作画,我好派捕快画文去捉拿,替你了一桩心事。”左宗棠道。 画师果然立即就走上堂来,也不知是否亲兵忘了,张汶祥还没有吃晚饭,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心内恼火,胡说一通,倒让画师改了多次,才算成了。 左宗棠又问道,“想不到你还有几分本事,那么你说说,你和曹二虎,都替马大人办了哪些辣手的事情?” “浙江的海盗,就是我和曹二虎,替他设计扫清的。”张汶祥语含不屑地答道。 左宗棠沉下脸来,“你既有这等本领,即使马大人不用你,天下之大,能去的地方也多得很,怎么没有报效朝廷,却身在牢狱?我看你就是个妄徒,别的什么都不会,只会一味往自己脸上描金抹粉。” 张汶祥笑笑,说道,“在浙江杀死海盗头子龙启云,就是我设的计。我故意派人假扮出海的巨商,又在船上放了许多货物,此外请了一等一的保镖,果然就惹得龙启云上了钩,亲自带人来抢。到那时候就容不得他嚣张了,我事前布置好的几十只船包抄了过来,姓龙的就只好跳海死了。” “这次围剿,你派了多少船只,多少人手前去?” “十六艘小船,三艘大船,总共两百三十多名弟兄…左大人,是不是福建沿海也不平靖,你束手无策了,要请我出山去帮忙呀?”张汶祥被讯问了这么长时间,此时腹中饥饿,不免恼火;反正将死之人,谁也不用害怕,竟然迹近狭侮地问道。 一个太平天国的小卒,如何会对剿灭海盗的事情知道得这么详细?难道他当真曾经是个海盗?左宗棠问道,“你对海盗之事,如何知道得这么清楚?” 张汶祥答道,“吃饭拉矢,杀人放火,我统统知道得清楚…但老爷肚子如今饿了,就是不告诉你!” 一名亲兵大怒,走上前去狠狠踢了他一脚,喝道,“和左大人说话,不得放肆!” 此时不用刑,人犯以后会更加目中无人;若想用刑,整个刺杀案只有这一名主犯,一切都要从他身上寻出着落,想要他死的人多得是。如果不小心打死了,或者没有打死也就此被人不明不白地谋害死了,也是说不清的麻烦。 左宗棠一使眼色,左右亲兵便将他拉下去,左右开弓,打了二十大板。那张汶祥本来气质沉着,众人以为他会是条好汉,谁知一开打,就鬼哭狼嚎般叫嚷了起来,虽是夜晚,也惹得行营外百姓聚集,不停地窃窃私语,探头观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