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节 反目成仇
曾国藩与左宗棠约定好日子,请他在八月十一同到同文馆,亲选水师造船需要的生员。 算术与几何左宗棠也懂些,只是拿过洋人的课本一翻,那些横七竖八的线条,立即看得他头晕。出这样的试题,等生员考完了,自己还没弄明白,不是很没有面子?所以他自己另外加了道试题,就是让生员去画隔着一段距离的一张桌子,务必要画得惟妙惟肖。 考试完毕,洋教师评了分数,把试卷从第一名开始往下排,请左大人阅卷,专批他自己所出的那道题。 把桌子画得连四条腿都数不全的,一定不好;把四条桌腿变形成四条弯弯曲曲的牛腿马腿的,也不能要;把张桌子画得象螃蟹般张开四条腿的,剔除;更不要说那些只画一个长方形桌面就代表桌子的蠢材了,叫他们去造船,只怕抱块木板就交来当舢板用了。 一大叠的卷子被他剔出了一半,还好,取三十名还足够。曾国藩命教师们把侯选的生员们领来,让左宗棠亲自相看,兼发表训话。 “想必曾大人也和你们说了,今天我来挑选你们,是要到福建水师跟着本帅学造兵船的。我在福建马尾地方,已经招募工匠二百八十余人,招募水勇五百三十人,建造船坞一处,船厂两间,订购德国造兵船发动机五台,德国造兵船两艘,聘请各国洋船技师三十八人…虽然造船之事,从造生铁、到制罗盘;从铸铆钉、到装大炮;繁琐复杂,不一而足…但凡事只要有决心去做,洋人能做得成,我大清子民,自然也能做得成;一年不行,便两年;五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就二十年,不怕造不出我大清兵船。当然,也要你们人人尽责,个个争先,才能切实报效朝廷。” 同文馆的生员自从来到京师,走在街上人人侧目、指指点点;兵船比试后有些大员们过来,把他们正读的几本书胡乱一番也就走了;今天是头回有总督大人前来考选兼训话。左宗棠讲话,和曾国藩的和声细语完全不同,声声如雷贯耳,又是“兵船”,又是“朝廷”,这一番话听完,生员之中有人满脸喜色欢呼雀跃,有性急的立即就跑出去收拾行李。 然而留在课室里的,也有人左顾右盼,彷徨无措;角落里更有三五个生员,竟然落下泪来。 “你们这是怎么了?”曾国藩见了,不免问道。 “曾大人,我是特意报考到京城来寻前途的,亲戚家人也只知道我在京城为朝廷做事,若是突然被派去个马尾小地方学做工匠,我可就没脸见人了!倒还不如我还象从前在杭州,给胡雪岩胡大人记帐的好。”其中一个生员胆大,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后生,此言差矣--”曾国藩正准备循循善诱地劝说一番,一旁的左宗棠听到那生员刚刚一番话,大为动怒,对那生员吼骂道:“你把我马尾当什么地方?福建水师也不是你想去就能去。胡雪岩的红顶子还是我替他弄的,你替他跑堂,只能算个屁。” 骂了一通,曾国藩见他动怒,已经急忙示意那生员走开。左宗棠意犹未尽,口里仍自骂骂咧咧。其他生员见此情景,也已吓得躲了开去。 曾国藩道:“季高,何必和年轻人一般见识?咱们接着好好挑挑,你要哪些人跟着你去。” “凡是不情愿去的,我一概不要;情愿去的,也要我选中才行。”左宗棠愤愤地道。 曾国藩表示同意,说道:“正是这话,人各有志,不必强求。改日公榜招考,只怕要报考福建水师的人也是人山人海。只是,季高,你需不需要也挑位教洋文的洋教师前去马尾呢?” “这是为何?水师的人学洋文,难道将来两军对阵的时候,我们朝洋人的水兵喊话叙交情吗?那只怕也不管用。”左宗棠哈哈大笑道。 “你的船厂,不是聘了许多洋人的技师吗?到时他们来了,要教这些生员们造船,生员们不是也要懂些洋文?”曾国藩道。 “这个不怕,我已经在上海聘请了翻译--”左宗棠道,转念一想,曾国藩的建议好象也有道理,因为翻译在中间传话,到底又不如生员自己懂洋文学得快而直接,虽然此时不肯承认自己之前考虑欠缺,仍旧话锋一转道:“不过涤生兄既然肯放行,那就要一位洋文教师也好,就算多出一位翻译,到时也就更凑手了。预谢!预谢!” 曾国藩自然明白,一笑而过,又让教师把刚刚因左宗棠发脾气而吓得溜走的生员们重新召集,由左宗棠一个个亲自挑选。 左宗棠除了打量几眼这些年轻人,只问一个问题:“你家里做什么的?” 看起来敦厚朴实,又答是“种田的”或“打渔的”的,多被留下;答“做买卖”的,左宗棠就让走人,一共挑到了十一名,准备这一天的挑选就此结束。两人走到门口,忽然被一名生员拦住,那生员满眼含泪,长揖着问道:“请问左大人,为何没有录取我?” 左宗棠记得这位生员刚刚答的是家里在做买卖,因此道:“你不合适,还是留在曾大人这里吧。” 那生员问道:“请问左大人,我如何不合适?” “你家里做买卖的。”左宗棠答道,答完后,自己觉得这么回答有些不太合适,正想着加句“只怕你不能吃苦”之类,就听那生员说道:“左大人,我家里之前是做买卖,但从今往后就不做买卖了,您还是收下我吧。” 左宗棠听得他话里有话,因此问道:“这话怎么说?如何你家里从今往后就不做买卖了?” 那生员答道:“左大人不要生员家做买卖,生员情愿这就写信回家,让家里今后不做买卖,改去耕田种地。只求左大人让我追随您,到福建水师去造船。” 这也就奇怪了,左宗棠招募兵勇无数,还没有见到为了被选中,连家里的祖业也准备改掉的,因此又问道:“那你说说,你为何要福建水师去造船?” 那生员答道:“生员家就在广州珠江口,从小就每天见洋船横冲直撞、耀武扬威;更见到洋兵登岸后烧杀抢掠,横行无忌。左大人,生员的二伯父,就是在三元里被洋人枪杀的。生员从小就希望为朝廷造大船,好和洋人决一死战,还望左大人成全。” 原来如此。左宗棠和曾国藩对望一眼,会心一笑道:“很好,既然如此,那你也在五日后收拾行李,同去马尾吧。” 原来有人嫌弃马尾是鄙陋地方,也有人热血沸腾一心要去,左宗棠忽然也不觉得马尾是“鸟不拉屎”的偏僻地方了。 这回来到京城,总算有所收获。只是还有一件头痛的事情,非要在离开京城回福建之前办好,那就是要和郭嵩焘重修旧好。 虽然之前为皇帝传办兵船,郭嵩焘此前也公事公办地来了几次函,口口声声称左宗棠“左大人”。但是很显然,郭嵩焘并没有忘记在广东巡抚任上,左宗棠的三次弹劾间接导致他丢官,并且被朝廷严厉指责。 说起来,两人还是故交,从小就认识。郭嵩焘曾把左宗棠引见给曾国藩,曾经在太平军席卷湖南时力促曾国藩和左宗棠出山,更在左宗棠以湖南巡抚师爷身份打骂满人总兵,招致咸丰帝震怒,命湖广总督官文“如查有不法情事,可立即正法”之时,在京城多方组织营救,让朝廷大佬潘祖荫危言耸听地说出“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咸丰帝动容,才使得左宗棠躲过一劫。 更不要说两人那时已经结成了儿女亲家,左宗棠的儿子娶了郭嵩焘的女儿。
就在郭嵩焘因对来通商的洋人稍微假以辞色,犯了在本朝为官的大忌,又因清正廉明挡了那些想混水摸鱼之人的财路,更和两任两广总督都闹得不快之时,左宗棠带兵入粤追杀太平军的余寇。 其实就连左宗棠带兵负责追剿闽赣粤三省的差使,也是郭嵩焘给皇上递折子帮忙讨来的。 本来想着自己人来了,能帮大忙,谁知左宗棠在闽南和太平军余寇狠打了几仗,把那些亡命之徒都赶到粤北,竟然就给郭嵩焘发道公函,说要北上剿捻,然后就真的拍马就走了。 而在粤北粤东几座城池相继被余寇攻陷后,左宗棠不仅作壁上观,更是先后发了好几封信来讥讽嘲笑郭嵩焘无能,同时三次向朝廷弹劾郭嵩焘。 还有什么比自己以为亲近的人忽然反过来伤害自己,更让人难过?郭嵩焘就此和左宗棠绝交。 在左宗棠这边,他一向自认“天下第一”,自然不把自己曾屈居其幕府的曾国藩放在眼里,要和他分庭抗礼。打完太平天国后,曾国藩封了一等侯,得了个两江总督,推荐的李鸿章任了江苏巡抚,郭嵩焘任了广东巡抚;左宗棠只是个一等伯,任浙江巡抚。 照这样子,以后全天下的官都是他曾国藩的人了!李鸿章只不过到后两年才组建了淮军,现成捡来的便宜;郭嵩焘更只是筹饷运粮,连兵也么有带过;凭什么做和自己平起平坐的巡抚?更不要说其他人了。 何况曾国藩攻下江宁后,纵容手下兵勇烧杀劫掠,雇了大批的船只将金银珠宝运回湖南老家。明明因此走脱了洪秀全的幼子洪天贵,却谎报说洪天贵已死在大火之中。这样一个“沽名钓誉”之人,竟然也蒙蔽天下,蒙蔽朝廷,成了人们口中的“完人”! 他左宗棠可不是好蒙蔽的,何况裹挟着洪天贵的太平军余部很快就流窜到了浙江,朝廷还要着他左宗棠来追剿。所以他在给皇帝的奏折中说,“天王”幼子洪天贵并没有死,现已流窜到浙江;同时几次弹劾曾国藩在江苏追剿余匪不力,致使余匪到处流窜,浙江江西福建等地连连告急。 彼时郭左之间,也有消息相通,郭嵩焘对于左宗棠弹劾曾国藩,颇不以为然。对左宗棠来说,就更显得郭嵩焘是曾国藩的密切同党,也就是他左宗棠的对头了。 所以他奉命带兵进入闽赣粤,把太平军余寇往广东一赶,就不管了。大家都同授巡抚的实缺,凭什么我要替你打仗?我能打,你自己也应该能打,这回倒要好好看看你怎么打? 此外,还有一个原因,广州是对左宗棠有“知遇之恩”的林则徐的伤心地。林公当然在虎门炮台销烟,对洋人何等强硬?而此时的广东巡抚郭嵩焘对待洋人,却是卑躬屈膝,朝廷的脸面都让他丢尽了。 左宗棠更不能赞同郭嵩焘此前的论调,把林则徐和僧阁林沁,绮善,叶名琛并称为大清朝对外交涉中的“四大恶人”。 难道他郭嵩焘对洋人的两个软膝盖,反倒是对付洋人的秘法了?那才是活见鬼了呢。 所以左宗棠才连续三次弹劾。但郭嵩焘丢了官,左宗棠却不认为是自己的错,因为他觉得自己虽然弹劾了三次,两广总督却不知道已经在此前弹劾过郭嵩焘多少次了。谁让他郭嵩焘总是和顶头上司搞不好关系呢?从前在僧格林沁帐下如此,和毛延宾也如此,如今和瑞麟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