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节 慧眼英雄
觐见之后,左宗棠留在京城会客,第二天就去拜会武英殿大学士、同文馆馆长曾国藩。 本来两个人之前因为对太平天国天王洪秀全幼子洪天贵的下落各执一词,闹得很僵,现在既然太后吩咐要为同文馆生员的事情和曾国藩商量,也就顺势骑驴下坡吧。不管怎么说,将来要办水师,难免还要打交道。 谁能料到年轻时屡试不第,到转而留意农事,遍读群书,钻研舆地、兵法,灰心失意时只想在湖南的小角落里做个大农夫的左宗棠,今天也能作为闽浙总督,和进士出身后平步青云的曾国藩平起平坐、一同叙旧? 话说回来,当初年轻时,对左宗棠有“知遇之恩”的大人物也不可谓不多。十八岁时,左宗棠拜访在家养老的卸任云贵总督贺长龄时,贺长龄对他就青睐有加。其弟贺熙龄是左宗棠在城南书院读书时的先生,对左宗棠非常喜爱,称其“卓然能自立,叩其学则确然有所得”,后来师生之间还结成了儿女亲家。 左宗棠在封疆大吏陶澍的幕府之时,对方也以一代名臣之尊主动提议和他结亲,为自己唯一的儿子与左宗棠的长女定婚。 连名满天下的林则徐流放归来之后,也曾和左宗棠在长沙彻夜长谈,对治理国家的根本大计,对西北军政大计,两人的见解不谋而合。林则徐认定将来“西定新疆”,舍左君无人,特地将自己流放新疆时记录的资料全部交付给左宗棠。此后,林则徐多次与人谈起这次会见,极口称赞左宗棠是“绝世奇才”,临终前更命次子代写遗书,向朝廷推荐左宗棠“人才难得”。 就是这些大人物们连篇累牍的奏折,才堆出了左宗棠的盛名。 只是在大清朝,不管什么人才,照例要参加会试,考取功名之后,才能搏得个正途出身。就好象不管什么猪腿,一定要经过金华地方那几道密传的腌制程序,才能成为名满天下的金华火腿。 比他大一岁的曾国藩二十八岁就中了进士;而左宗棠连续三次参加会试,都名落孙山,大受打击,他一向自负,气得干脆不考了,更不愿进入官员幕府做什么低人一等的师爷,从此准备回乡务农。 谁知道“人怕出名猪怕壮”,他几次拒绝了湖南巡抚的入幕邀请,一心想“躬耕于陇亩”,好好做个农夫的时候,太平天国攻到湖南,竟然也派出五十人的小分队绕到乡间来抓他。 如果被太平军抓到,不是被杀,就是被逼为太平军效力,或许还能当个“东南西北”之外什么方向的王,那对朝廷来说,他就沦为“反贼”了。虽然“不才明主弃”,自己也算读书之人,能做这种事情么?更不要说几位亲家都是朝廷的大官,到时免不了受自己连累。但果真被抓到了,也绝没有第三条路好走。 左宗棠惊出了一身冷汗,所以在脱身之后,急忙跑到已经被太平军团团围困的长沙城外,靠一根投下来的绳子攀进了城,开始替湖南巡抚张亮基筹办守城事务。之后又投了曾国藩的幕府,然后受命回乡招募兵勇,独挡一面,一路追着太平军厮杀到浙江,才有了今天。 左宗棠到访曾府,李鸿章被邀作了陪客。 李鸿章因为上次天津事件时,勤王的动作稍为迟缓,这几个月一直在京畿一带听候调遣,直到此次天津兵船比试,接到沿路护卫太后和皇帝的任务,和左宗棠所率的福建水勇碰了头。 其实从在浙江剿太平天国时,因为李鸿章所率的淮军,不便进入江苏,去和恩师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争抢攻克江宁的大功,所以就进入浙江。浙江是左宗棠经营多年的地盘,这时见李鸿章不敢去和老师抢功,就来抢自己的,大为愤怒,向朝廷弹劾他“抢功”,两人当时就闹得不和。 李鸿章真是佩服恩师的涵养,明知对方桀骜张狂,总以为自己“天下第一”,也不把曾经提携过自己的同乡曾国藩放在眼里,恩师却还有耐心和他交往,听他酒过三巡后面红过耳地自吹自擂,这一点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不过官场人情,见面还是要打个招呼,陪个笑脸,何况是恩师要求他作陪。李鸿章听说昨天的廷对,太后对左宗棠大加赞赏,心内有些不服气,不明白这个莽夫,凭什么能如此地得到太后和皇上的赏识。 他自己第二天也就要去入宫觐见了。虽然同是觐见,头一天和第二天当然有所不同。李鸿章和恩师曾国藩走得密切,消息灵通,已经听说太后在天津受到惊吓。或许正是这个原因,太后才会对福建水师提督特别假以辞色吧。 他之前从洋人们到处巡游的军舰,已经看出大清朝的水师发展,前途未可限量。只是左宗棠入浙闽在先,顺理成章地得了闽浙总督兼水师提督的好缺,叫李鸿章只能望洋兴叹。 大家见礼完毕,各自入座。 熟悉的人都知道,左宗棠和人交往,人情淡薄,对自己要的东西最为惦记,果然此刻张口就是:“涤生兄,昨天我在太后面前,要了同文馆三十名生员,还请你帮忙代为挑选,到我离京的时候好带走。头件就是算术几何要好,他娘老子的,听说洋人造船,总要算来算去,没有这些生员,我怕到时抓瞎。” 好象他今天不是来拜会,倒是来传太后谕旨似的。 曾国藩却似浑不介意,答应道:“那是自然,季高,造船大业,利国利民,等你哪天有空,我陪你一同去同文馆考选生员。” 左宗棠大喜道:“那最好不过,多谢,多谢。我和太后也说了,以后说不定每年都来讨要;年年来要,怕惹你们厌烦,要商量个什么办法出来才好。” 曾国藩道:“同文馆的用度,都是照恭亲王拟定,每年定期从海关拨给。生员将来学成后,要转去水师造船,在同文馆自然是损失,不过那也没办法,大家都是为朝廷办事。只是生员在同文馆的花费,是不是由福建水师来补贴,这样同文馆也好另行补招新人?如此,同文馆对福建水师的生员供给,才能源源不断,而不至于几次之后,就要‘涸泽而渔’了。”
“不错,不错,那是自然。”左宗棠连连点头道,“就是如此,生员的费用,当然水师来出。这正好提醒了我,要把这个花费也算进水师用度,请太后一并拨给。” “水师用度,太后已经定了么?”李鸿章插话道。自从在上海筹过饷,尝过饷足的好处,他就认为银钱是解决一切问题的关键:就比如他,从前没兵没将,但是筹到大笔的银子后,就兵也有了,将也来了,更不消说添了洋枪洋炮后,胜仗连连。 “太后今天就让户部拨银子,文祥说要回去查,”左宗棠答道,“还不知道文文山会拿几两银子出来糊弄我?” “又快到年底了,户部恐怕确实没有多少银子,季高,不如你别处也想想办法…”曾国藩道。 又闲谈了几句,李鸿章便知趣地先告辞了出来,留宾主相对把盏言欢,毕竟他们同是湖南老乡,又是拐了弯的亲家。 想到同乡,李鸿章便到安徽会馆去转了一圈。安徽会馆这一行也有所发现,到处在听人绘声绘色地说左宗棠如何给太后讲铆钉。所以第二天,李鸿章廷对之时,当被太后问起洋枪的购买,对洋枪的价钱也对答如流,“每杆枪费白银一百三十九两”。 谁知这样的对答如流竟然为他讨来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差使:进陕甘剿捻匪、平回乱。 他一时都懵了,觐见的礼节恩师讲解得很清楚,该避讳的地方也都知道,领见的恭亲王对自己也很照顾,究竟哪里除了差错,才导致如此的结果呢? 恩师饯行时,嘱他要感谢太后,要“好自为之”。天知道到了那种苦寒之地,一个人如何才能好自为之。 没有人能对这个结果进行解释,即使看懂了的人也不能,比如曾国藩。 武则天读过从前曾国藩保荐李鸿章的帖子,知道他“善做官,善通财”,这次廷对果然也见他对银钱过目不忘。不过官家不比商家,如何个“通财”?自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朝廷的银子大家一起敞开了花,那还了得? 何况少年得志,顺风顺水,常常难堪大用。锦上添花的事情,做与不做,没有什么分别,做了也不见得让人满意。对一匹能跑而多少有点懒洋洋不愿动,一心想吃好草料的马,既然不准备给它吃草料,那么朝它屁股上挥上一鞭,它也就奋蹄疾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