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节 同文馆
恭亲王还在绕着王府洋房忙忙碌碌,朝廷又出了件大事,那就是太后准了恭亲王曾国藩李鸿章几位积极推进洋务的官员们的联合上奏,设立同文馆,招考包括翰林院的翰林在内正途官员们去学习洋人技艺,以便“师夷长技以制夷”。 紧接着太后即将驾临王府的谕旨,恭亲王领衔的奏章又被准了,脸上大有光彩。 从前咸丰帝逃往热河,恭亲王留在京城同八国联军办交涉事务时,大清朝竟然找不出一个会说洋话的人,结果只好请洋人自己来翻译,毫无疑问,订立的协议中,大清朝自然大大吃亏。恭亲王就是在吃足了苦头之后,才想起来要设立“同文馆”,培养能说洋话的人才。 其实,早在他父皇道光帝在位时,就因为没有掌握洋人的情况,在鸦片战争中进退失据。战争打了两年之后,大清朝廷仍旧对对英国一无所知——父皇在谕旨中甚至如此询问英国的情况:到我国内地要经过几个国家,克什米尔离那个国家有多远,有没有水路能通…这个维多利亚女王才22岁,怎么会被推为一国之主?英国人在浙江生事,调兵遣将,夺占土地,搜刮民财,都是什么人在指挥?这个国家制造鸦片卖给中国,是想图大清百姓的财,还是想害大清百姓的命? 古书说得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样完全不知道对方的情况,这仗不就瞎打了吗? 所以这洋学馆非开设不可,之所以取名叫做“同文馆”,全因汉字喜欢这种粉饰用词,比如“同治”,其实就是两宫太后、加上顾命八大臣等不同的人来治;而同文,目的就是要掌握汉文和满文以外迥然不同的洋话。 但即使美其名曰“同文”,也别想蒙过宿儒们有些近视的浑浊老眼,他们对任何新鲜事物都如同猎犬般灵敏的鼻子很快就嗅出了大不同,立即如哮天犬般狂吠起来。 领头人物是当今皇帝的师傅倭仁。本来这些年来,洋人对大清朝步步紧逼,就如和他一起在南书房当值的师傅徐桐,坐在家里也不得不忍受东交民巷传来的洋腔洋调,和洋味扑鼻。洋人之变,简直旷古所未有,然而这又是自古以来夷人所带来的灾祸的延续。 如今恭亲王等人让京城里这些一等一的翰林们,也去“奉夷为师”,这不是要自毁长城,挖大清朝的本已摇摇欲坠的墙脚吗? 其实他错怪恭亲王了,因为恭亲王和他一样,担心寻常国人学习洋人技艺,会“为洋人引诱,误人歧途”。所以特意招考这批已经接种了国学疫苗的官员们,因为读书人懂得正道,用心光明正大,不容易被诱惑。 谁知道倭仁虽然认为大清朝的文化光辉灿烂,洋人无法望我项背,却对它的免疫功能信心全无,认为让这些翰林们去拜洋人为师,简直是自投罗网。 听说洋人传教,都还以读书人不肯拜上帝为恨,而朝廷自己却让正途官员去学洋人技艺。如果翰林们本来饱读诗书,却转而拜洋人为师,品行也就可见一斑,即使去学洋人的技术也不一定能学通,能学通也不见得就能尽力报国,恐怕不为洋人所用者寥寥无己。 虽然大清朝在枪炮上打不过洋人,总还有这么一群能够每天摇头晃脑地“知乎者也”的读书人,作为大清朝文化鼎盛的象征;如果连他们也跑去学洋人,那不是“华夏之大防已溃”,要“变夏为夷,国将不国”了吗? 这样的奏折,他向朝廷递起了瘾,每天从南书房回来,大热的天,就坐在靠着小院梧桐的书房里,头也不抬地挥笔,好象当年殿试答题那般勤奋。递第一通上去,见朝廷并没有幡然悔悟,撤办同文馆,紧接着又递第二通。 武则天头回接到他的奏折,觉得他的奏折对仗工整,铿然有声,讲的话也不无几分道理,只可惜这几分道理无法用来抵挡洋枪洋炮,所以对倭仁的奏折只是扣压,既不褒扬,也不贬斥,算是赏给“帝师”一个天大的面子。 之后几通又递上来,也只当他老糊涂了,已经不记得自己之前递过折子。 到递到第六通,而且具体指摘同文馆新增的天文算学为“末艺”,是“机巧之事”,“读孔孟之书,学尧舜之道”的儒家君子不必学,要学只能让钦天监的天文生与算学生去学。 武则天有些恼了。洋务派制造枪炮轮船时,发觉必须懂得制造的原理,所以才提倡学习天文算学,因而有开设天文算学馆之举。这个老家伙不为朝廷分忧,却只管喋喋不休讲些没紧要的话。 何况,如果连朝廷官员都不能学习洋人技艺,她武则天又怎么能把皇帝派到洋人的国家? 倭仁终于首次遭到皇帝谕旨的训斥:“天文算学为儒者所当知,不得目为机巧”。 虽然如此,同文馆本来要招考九十名正途官员,二十几天过去,来报名的却只有三十五人,即使统统录取,也完全不够。 这都是倭仁的“功劳”,他那些折子里面,象“立国之道,尚礼义而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而不在技艺”之类对仗工整、琅琅上口的对联一对又一对。 还说要学也不必向洋人学,大清朝自然有精通天文算学的人才;何况洋人性格狡诈,师夷制夷简直就不可能,弄不好还会中洋人的诡计。 结果那些本来就反对同文馆的官员,每天碰到一起,茶前饭后,无不要将这几幅对联吟哦一番。更有跟风之人撰的一幅对联说:“诡计本多端,使******设同文之馆;军机无远略,诱佳子弟拜异类为师”;还有人骂:“胡闹!胡闹!教人都从了天主教!”
恭亲王自以为取得巧妙的“同文馆”呢,则被人嵌成了幅藏头联,“未同而言,斯文将丧”;亲王自己则因为排行第六,又常与洋鬼子打交道,竟然得了一个“鬼子六”的绰号。 这样一来,就是有心要走个偏锋报考同文馆去寻前途的人,也怕到时“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前途谋不成,反被这些人的口水淹死。 五月末的大热天,恭亲王每天在家里cao心搬进来扛出去的家具;到同文馆又发愁报名的人数不多,且未见得都是可造之才。这一馆一府,让恭亲王不免着急上火。 这事情也没办法和走得近的大员们商量,因为虽然当面不说,恭亲王知道,这些没有办过对外交涉的人不赞同办同文馆。 “让他们也去吃吃苦头就好了。”他不免对窗慨叹道。 自己猛然听到自己说话,这话又绕回到他心里。然后他听到自己的回答:“对啊,为什么不呢?” 王府的事情虽然不好托他人之手,同文馆的这桩苦差,就完全能脱手。谁“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反对得厉害,就让谁去办。 所以第二天廷对,恭亲王就提出,同文馆的事情不顺遂,皆因没有得力大员来办。皇帝的大师傅倭仁,声望至隆,读书人所推崇备至,如果能出面来督办同文馆,必然报考之人云集,人才唾手可得。大师傅不是在奏折里说过了吗?“天下之大,不患无才,如以天文算学必须讲习,博采旁求,必有精其术者,何必夷人?何必师事夷人?” 在宝座上的年轻皇帝听得目瞪口呆,因为“大清朝有的是能工巧匠”这句话,就好象有谁在念出皇帝自己的想法;此外,谁不知道倭师傅对同文馆反对得厉害,现在竟然让他去办,难道这位叔叔已经被气糊涂了吗? 恭亲王自己觉得这主意妙,还有点似小孩想捉弄人的快意。但如果太后不允,也是枉然,所以低着头等着太后的答复时,忍不住偷偷朝淡黄色的帘子后瞟了一眼。 如果太后说,“倭仁大师傅只怕不肯去办,这件事,还是后议吧?”那就扫兴得很了。 没料到帘后的太后嘴角掠过一丝笑容,竟然也微微点了点头道:“这主意不错,就让大师傅倭仁即日起兼任同文馆馆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