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史毅
也许是德润回家,又见到我们姐妹,她显得十分高兴,和我们说说笑笑,又弹了一曲琴给我们听,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我和德润、雅润来到上房,刘夫人一见了我们就笑说:“这几个丫头,好的都忘了娘了,只顾自己玩。把娘一个人丢在这里,也不让娘凑个趣儿。” 我上前抱住刘夫人的肩头,撒娇说道:“女儿怕娘这几天劳累,想让太太多歇一会,太太若是责怪,以后女儿就总也不回去,也永不嫁人了,整日整夜地陪着太太可好?” “你这丫头,又说这胡话了。还不快招呼你jiejie吃饭。” 几个婆子捧了的盒子进来站住,丫头们忙着往桌上端菜,德润和鼐哥儿坐在刘夫人身边,我们几人依次坐在下面,德润向刘夫人说:“太太,让弟妹也坐下一起吃罢。” “既然你jiejie都这么说了,你便坐下罢。”停了一会,刘夫人才慢慢地说出这几个字。周绣忙说:“太太、jiejie们用罢。我一会子再吃无妨。” 我看看周绣,忙站起来拉她坐下,笑道:“今天jiejie回来,是喜事,太太心里就想热热闹闹的,嫂子也坐下,太太心里才喜欢呢。” 周绣见我这么说,才在底下的位子上坐了。众人正在吃饭,忽见兰珍脸上一股惊喜之色,进来说:“太太,大爷回来了。” “这个不省心的,他不是说永远不回来了么?怎么还是回来了?你叫他进来,我倒要瞧瞧他还有什么话说。”刘夫人把筷子重重在桌上一顿,严厉地说。 屋里的人都悄悄放下了碗筷,周绣的脸色变得十分苍白,只是拉着鼐哥儿的手。 鼐哥儿听见这个消息,却是十分兴奋,口中直嚷着:“是父亲回来了么?我好多天没看见他了。父亲还说要给我带新棋盘回来呢。” “鼐儿,别喊了,一会父亲就回来了。要乖乖地,才能把棋盘给你。你再淘气,父亲就不来了。” 周绣连吓带哄,不让鼐哥儿多开口。我想了想,不能让刘夫人和史毅这样僵持着,我应该说几句话调和调和。于是向刘夫人道:“太太别生气了,哥哥既然已经回来了,一定是醒悟过来了,知道自己不对,太太别和哥哥那么严厉,等着哥哥认错就是了。” 刘夫人脸色稍稍缓和些,不再说什么,等着史毅进来。 屋子里的人都不再说话,静的连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见。 我还是第一面见这位室史府大公子,不一会儿,就听见一阵有力的脚步声,紧张的气氛中听来却毫不匆促,还没见面,似乎就能感受到来人的稳重与成熟。 转瞬之间,只见一个年纪约有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男子走了进来,清瘦的脸庞,棱角分明,眼中的深邃一眼望不到底,两道长眉,只令人感到英气逼人。但是神色又十分柔和,我一见到就觉得心底泛起暖暖的感受。他和周绣看去郎才女貌,真是天生地设的一对夫妻,我联想德润告诉我的话,不由得为他们惋惜,两人都是那么温暖的人,给予对方的却只能是冷漠,也许这便是最无奈的悲哀罢。 刘夫人只是板着面孔坐着不动,其余的人除了德润,都站起身来见礼。鼐哥儿一见父亲,就扑到他怀里,口中亲热地叫着:“爹爹,你给我带什么好东西来了,怎么这么多天也不回来看我。” 史毅弯下身去,满脸爱怜地笑道:“鼐儿想爹爹了是么,爹爹也惦记鼐儿,只是事情太忙。上次你不是要新棋盘么,给你带回来了,一会就拿给你玩。” “现在拿给我好么?” “爹爹有事要说,你先出去一会儿。” 鼐哥儿还要说话,旁边的奶娘却甚是机灵,哄着劝着带他出去了。房中又笼罩在一片紧张的氛围中。 史毅先叫了一声“太太”,刘夫人依旧不曾开口。停了片刻,德润微笑说道:“毅儿,我看你瘦得多了;怎么也不好好保重身体,上进要紧,身子也要当心。” 史毅转过脸,满是惊喜的神色道:“大jiejie,你什么时候回来了,兄弟竟不知道。jiejie这次能住几日?” “因为听见二meimei病了,心里惦记。今日才回来,过节前总要回去的。你从早到晚的忙,如今忙的连家也不回,如何能知道呢。”德润有些嗔怪地说,眼中却满是疼爱。 史毅脸色红了一红,旋即恢复了镇静,笑道:“jiejie也不知什么情形,拿我取笑做什么。”“你说是什么情形,不就是你那个戏子么,难不成是什么光彩不成?你不是说永不回来么,怎么又回来了?”刘夫人严厉的声音里,我却似乎听出了一丝痛楚。 “太太,儿子今日回来,是有件喜事,向老爷太太报喜。” “你只要不气死我,我便没什么可求的了,还能指望你有什么喜事不成。” “太太,真正是喜事,明霞已是有喜了。” 如同一个无声的惊雷打在房中每个人心上,一时间众人皆是无言,只是望着这母子二人,我暼了一眼周绣,只见她的脸色刹时间变得煞白,却依旧是镇静的表情。稳稳地站在那里不动。 刘夫人听了自是惊骇万分,抑制不住的怒声道;“你这逆子,安置了外宅还不够,如今又拿这个来胁迫我和老爷不成?” “太太息怒,儿子并不敢,只是这也是一桩喜事。太太何必生气。” “你若要收谁,我也并不是不允,你媳妇又是七灾八难,金尊玉贵的身子,”说着凌厉的眼光扫了一眼周绣,“娶个好人家女儿,也好绵延子嗣,只是你看中谁不好,偏偏挑个戏子,咱们这样的人家,如何能要这样的人。” “儿子已替她赎了身,如今又不做那营生了,说从前的话做什么,况且这究竟是史家血脉。太太还是三思。”声音极为平静,似乎什么也不能改变他。 “你给我出去,我也不愿再听你说话。”刘夫人说着,自己气得却起身要走,我忙上前拉住,道:“太太,哥哥也是为子嗣起见,不论怎样,事已至此,太太还是消消气,大家从长计议。” 我亲自端了一盏菊花茶,说道;“太太先喝口茶罢,这菊花茶最是去火了。” 德润雅润也纷纷劝说。刘夫人也是一时气愤,待略略平静了些。向史毅道:“如今依你怎么办,慢说我答应了你,老爷也断断不肯。” 史毅听口气松动了,便笑道:“还请母亲替我再老爷前转寰罢了。” 一语未了,只听兰珍报道:“老爷回来了。” 房中众人都有些惊慌,只见史端已经进来了,扫了一眼房中的人,没顾上和德润说话,只向史毅冷笑一声说:“你又回来做什么?这家里还能容得下你么?” 史毅低了头,不敢说话。刘夫人自然是爱子之心,这时候反替史毅劝说,道:“毅儿回来向我们道喜,明霞有喜了,我才乍一听了也气的了不得,后来涵儿劝我,我想想也是,不论如何,也是我们史家血脉,老爷也莫要生气了。还请老爷拿个主意。” 史端脸色阴沉,半晌方道;“断是不可。” “这样总在外面住着,也终究不是事,一日两日好说,长此以往,难免不传出去。那时人尽皆知,倒不好了。”刘夫人娓娓劝道。 “你媳妇儿也是大家出身,房里的人都是懂规矩的,如今弄了一个戏子,岂不更是叫人笑话。”刘夫人道;“若是进了门,我常教导她,也错不了规矩。” 史端把茶盏在桌上一顿,厉声道;“我前几年看你还好,你看你如今终日在外游荡,哪里还像个大家公子的样子。”说着气的咳嗽不住,又道;“家和万事兴,你媳妇儿一向身子就不大好,娶进一个戏子,又不懂规矩,鸡争鹅斗的。还想安静不成。” 德润也想上前劝说,未曾开口,就被史廷的目光止住了。史毅只是不言,抬起头,神色却分外倔强。
周绣一直在旁边默默无言,这是突然见她跪倒在史端面前,颤声说道:“老爷,请听媳妇说一句话。” “毅儿媳妇,有什么话,起来说就是了。” 周绣依然跪着,脸色虽然苍白,却十分镇定:“老爷,我自进了史家的门,身子也一直病病歪歪的,不能帮上太太什么忙,又让老爷太太为我cao心。自从生了鼐哥儿之后,一直也未再生育,太太说的是,不论怎么样,明霞怀的是咱们史家的血脉,为子嗣大计,请老爷允了明霞进门。我虽不能做别的,自幼也是知道三从四德的,断不会和明霞有什么过节,太太也知道我,不是那拈酸吃醋的人。”说道这句话,似乎她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说出来的。刘夫人轻蔑地哼了一声,德润也目光一暗。我想起德润说的那句“若是无心,又有何伤“?心中一阵叹息。 周绣又说:“就是媳妇无能,还有太太管教,谅她也不敢错了规矩,而且老爷想想,大爷既然看中了明霞,如今为了这事闹的不顾身体,瘦了一大圈,媳妇看着也实是心疼。媳妇这么多年也不能多给大爷内助,这件事,媳妇不能不体贴。老爷就是为大爷想,为了以后和睦,也请老爷太太不计小节,开恩许她进门罢。媳妇无知,还请老爷指教。” 周绣说完这些话,已是哽咽起来。脸更是白的像一张纸一样。我不知道她的眼泪,这些年已经流过多少,有多少的伤心事,日夜折磨着她。 史端深深叹了一口气,听了这话,也有些动容,无奈地说道:“毅儿媳妇,你且暂起来。我也知道你不是那不容人的人。既然你们都这样说了,为今之计,看在那个贱人怀的是我们史家骨rou的份儿上,就先接进来罢。只是不许封作姨娘,只许先开了脸,收在房里。” 刘夫人和周绣都出了一口气,神态轻松了些。一齐答应了一声“是”。 史端站起身来,这才略微露出一丝笑容,看着德润。道:“德丫头,我看你也也瘦多了,这次回来,好好和你母亲、meimei叙叙。” “多谢父亲,女儿也日夜惦记父亲的身子。父亲不必为我cao心。我这次在家要住几天,要多陪您说说话儿呢。” “那也好。你只要在薛家好好儿地,我和你母亲也放心。”史端的话音中似乎有更深一层的含意,我想,也许他是清楚这两桩婚姻的来龙去脉的,但是他也无能为力。 “既是如此,这事就由你太太和你办罢。我也先回房了。”史端一边说,一边看也不看史毅一眼,就出去了。 众人忙道:“恭送老爷。” 史毅终于脸上阴云尽散,浮出了笑容,待史廷走后,刘夫人道:“兰珍,你伺候大爷和大奶奶先回房罢。我也累了。和大姑娘再说一会子话就歇下了。” “母亲,我外头还有些事,今天不能在家了,还请母亲宽恕,初八我带明霞回来。家里的事,还请太太多cao些心。” “什么,今天你还要走?”刘夫人又露出怒气。周绣却又劝说:“许是大爷公务忙,太太让大爷去罢。” “你倒是真贤惠。”刘夫人冷笑一声道。史毅知道刘夫人默许了,便向我笑笑说:“二meimei身子大好了,我也放心了,哥哥每日事多,也不得空儿来看你,meimei别怪我才是。” 我现在对史毅已经转变了许多看法,我也知道了他内心的悲哀,他在我眼中已不再是那个曾经想象中的纨绔子弟了。这下娶了明霞,也许是他真心所爱的人吧。于是笑道:“哥哥说哪里话。meimei怎么会计较这些?” “我就知道二meimei最大度的。”他看了周绣一眼,目光中交杂着热烈与冷漠的双重挣扎,不发一言。那清瘦的背影,缓缓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