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心惊
过完冬至天越发冷了起来,先是一连阴了三四日,尔后几天就一直落雨,落到第三日晚上,开始飘起大雪,这雪时大时小的,直飘进了腊月,到得初五日,天才转晴了。 “润娘,润娘-----”才吃罢了早饭,润娘正同喜哥在炕上一小勺一小勺的服华婶刚炖好的阿胶,就听孙娘子的大嗓门伴着她特有急快脚步声走了进来。 喜哥儿是连忙笑着起身让坐,秋禾打起帘子,让了她进屋后,便赶紧的倒了热姜茶来,惟有润娘依旧坐着,瞥着她道:“你儿子、闺女见天的在咱们家里混还不够,如今你也一大早上的就跑来,我看你们越性住咱们家就是了。” 孙娘子挨着喜哥儿身边坐下,从袖口里伸出一只手来,往润娘眉心一戳,咬牙道:“我怎么就认识了你这个不知好歹的混帐东西!” 润娘笑道:“这会知道也不迟。” 孙娘子横了她一眼,啐道:“你只当我是找你呢,做你的春秋大梦呢!” 润娘睁大了眼睛看着孙娘子,故作惊奇道:“你不是找我,那么大声叫我的名字做甚呢?” 一句话抻得孙娘子半晌答不出话来,喜哥儿笑含笑劝道:“罢了嫂子,她那张嘴半点不肯饶人的,何必与她分争没得寻气生。” “正是呢,也不知道她是甚么来投胎,一张嘴跟刀子似的。”孙娘子狠狠瞪了润娘一眼,扭头向喜哥儿道:“今朝我带着几个小的去信安府逛逛,顺便备些年货,你也带了妞儿同慎哥儿一齐去吧。”说着又用眼角睨了润娘:“就叫她独自一个在家守门!” 润娘捂嘴笑道:“我说嫂子今朝收拾的那么齐整,原来是要进城啊!” 孙娘子今朝的确穿了身簇新了衣裳,枯黄的发髻也抹了些桂花油,倒添了几分黑亮的光泽,衬得隐在发髻中的两支金镶料石子孙万代头花都闪闪发光。黑糙的脸上也扑了些香粉,抹了些胭脂,整个人感觉着精神了不少,而耳上那对银镶东珠耳坠随着她着扭头回身的动作,迎着日头一晃一晃的甚是夺目。 只是她鲜少打扮,适才被自己官人多看了几眼尚还红了脸,这会被润娘直言点破,更是臊得慌,伸手就来拧润娘的腮帮子:“你这张嘴,看我今朝饶不饶你。” 润娘一面躲一面讨饶:“好嫂子,饶过我这一遭吧,我再也不敢了。” 孙娘子却是不依:“每每告饶都是这一句,我再是不信的了。” 喜哥儿笑着护住润娘,求情道:“好嫂子,你就饶过她这一回吧,再闹下去,看把头发闹乱了。” 孙娘子掠了掠整齐的鬓发,恨恨道:“显见的是姑嫂一家人,都只拿我取笑。” 润娘笑着坐正身子,道:“嫂子哪里话来,咱们哪里敢取笑嫂子,实是看嫂子今朝打扮的齐整,咱们倒是夸赞嫂子。” 孙娘子“哼”了一声不理她,只问喜哥儿道:“你到底是去不去。” 喜哥儿还不及答言,润娘先就抢道:“去,怎么不去。” 孙娘子瞥了她一眼,道:“谁叫你去呢,万一出点子事,华婶子还不吃了我呀。” 润娘道:“我哪里敢想出门的事,只是替阿姐应下罢了。” 喜哥儿却道:“罢了,我也没甚么要置办的,不去了吧。” “这是甚么话!”润娘斥道:“就是带两个小的出去逛逛也是好的呀。”说着便叫秋禾去取了五贯钱来,孙娘子趁空回去了,只说:“在门口等呢。” 秋禾取了钱来喜哥儿哪里肯接:“上回给的那一贯钱我都还没花,又给甚么呢。” 润娘硬塞给她道:“阿姐你好容出才趟门,如今又是年节下的,城里怕是热闹到不行,你不带些钱在身上,倘或看到合意的东西,难道还要孙嫂子花钱么?就算阿姐不买东西,几个小的难免要闹零嘴吃,也都让孙嫂子请么。所以啊,阿姐倒是带在身上,也叫我放心些。”说了,又吩咐秋禾叫大奎套车,让易嫂子、鲁妈给俩个小的穿衣服。 喜哥儿还待要再说,已被润娘推回屋去,亲自给她打扮起来,才给喜哥儿梳了头,秋禾进来略带些气恼地回禀道:“大奎说他身子不舒服,想换了贵大哥去。” “不舒服?”润娘正抖开一件自己陪嫁的海棠红的缎面大氅给喜哥儿,听得秋禾的话,皱眉问道:“好好的,怎么就不舒服了。” 秋禾撇了撇嘴道:“我看他多半是偷懒。” “胡说!”润娘斥道。依她的心思,大奎是个半大小子正是爱玩的年纪,听到这件差事,应当是欢喜的,赶车进城他自己也能顺带着逛逛,万没想到他竟推病不去,因此心下倒是信他几分的,教训秋禾道:“大奎啥时候躲过懒,多半是身子果真不爽快。” 秋禾不服气道:“甚么呀,我找着他的时候,他正同阿二在后罩房的角院里劈柴,哪里像不舒服的样子。” 鲁妈恰给妞儿穿好的衣裳,听了这话,气恨恨地道:“待我去问他,那小子这些日子总是精神恍惚的,怕又是皮痒了!”她正要揭帘子出去,润娘拦住道:“这也值得生气,等会再问他就是了,我看大奎倒是个老实的,不像躲懒。”转头向秋禾道:“罢了,你去叫贵大哥套车吧,你也不用嘟着嘴,越性让你跟着一起进城去逛逛,如何!” 秋禾果然转嗔为喜,应了一声,飞快的去了,润娘不由笑叹:“真真是个孩子呢。”说罢,又嘱咐周慎道:“今朝城里人想是很多的,你要跟紧了阿姐牵住妞儿,还有不准贪嘴,总闹阿姐买零嘴。” “我才不会呢!”周慎牵着妞儿,甚是认真的道:“妞儿才好吃,阿嫂该嘱咐她才是。” 润娘弯下腰扯住他的老虎帽,唬着脸责问道:“我是怎么教你的?” 周慎抬起小手挪了挪被润娘扯歪的老虎帽,道:“我是男子汉,应该照顾保护女孩儿的。” “就是么!”润娘又揉了揉他触感柔软的老虎帽:“妞儿不仅比你小,还是你外甥女儿,你替她挨几句教训不应该么?” 周慎再次抬手整了整帽子,道:“应该。” “这就对了。”说着,润娘又想去摸周慎的帽子,却被一只小手给挡了下来:“坏人,不要扯小舅舅的帽子。” 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润娘叉着腰,冲妞儿做怪脸道:“臭丫头,我又没扯你帽子!” 不想妞儿也学着润娘两手叉腰吼回去道:“扯帽子的坏人!” 喜哥儿拉过女儿,厉声训道:“怎么这么没规矩!” 润娘却伏在喜哥儿身上佯哭道:“阿姐,你不要怪我,我把妞儿教坏了。” 喜哥儿笑道:“是啊你都教她些甚么,每每抢了她东西,还告诉她别人抢了你的东西,就要抢回来,除非你不想要了。知道她宝贝那顶帽子,就总去扯她的帽穗子,直要闹到她生气骂人了才罢。如今可尝到恶果了。” “这样将来才不会被人欺负了去。”润娘躲在喜哥儿身后,又偷着扯了一下妞儿的帽子,惹得妞儿举着小手要打:“坏人,坏人!” “不准跟舅娘没大没小。”喜哥儿正呵斥女儿,秋禾兴冲冲地跑来道:“车套好了。” 润娘将他们送出了二门,在马号见他们上了骡车,又托孙娘子多照顾,车走了起来,她才同鲁妈转回内院,到了屋里顿觉着冷清,坐在炕上略看了几行书,便转到后罩房找知芳聊天,然知芳已有了八个月的身子了,因此精神短少,与润娘说不得几句,就蔫蔫的了,润娘也不好久坐,只得抽身出来。 从知芳屋里出来,突地想起大奎来,便拐去角院,却只见阿二一个人在院子里劈柴,问道:“大奎呢?” 阿二见了润娘束手恭立,回道:“适才华大哥叫了大奎哥去。” “他们去哪儿了?” “这------”阿二被她问住了,又不敢说不知道。 润娘看他那局促紧张的模样,自己倒笑了:“是我糊涂了,他们去哪儿了,你哪能知道。”她一面说,一面就出了角院,正院没有人,她估摸着两个小子回屋去了,便一直往前院去,才踏进围房的院门,就听到知盛的声音,润娘便悄悄的躲在门外偷听,看看这两小子有甚么私房话要说。 “这些日子你到底怎么了,总是恍恍惚惚的,适才我又听秋禾说你身子不舒服,若真是身子不好,回了娘子请大夫来看看是正经。”
大奎闷闷的答道:“没事。” “没事,没事,又是没事。”听大奎这么说,知盛口气不由急了起来:“我这也不是头一次问你了,你总是这样,莫说鲁mama了,就是我看着也心急。你虽来了一年不到,咱们俩却难得投缘,偏就是你这个性子不好,有甚么话都藏在心里,也不怕旁人担心。” “真没甚么事。”大奎也有牛心左性,一口咬定了没事。 “没事,你大半夜的不睡觉在院子里打拳!” 润娘听到这里,心里一惊,这孩子是有心事了,这年纪的孩子有啥心事呢?该不会是他也看上了秋禾了吧!润娘越想越觉着可能,大奎与知盛年纪相当,关系也铁,况且在这个年纪除了那点粉红色情怀还能有甚么了不得的心事,若他不是喜欢秋禾,有甚么不能对知盛讲的。 “你-----”大奎惊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你半夜打拳是吧!”知盛叹了声,道:“因为我也睡不着-----”他说到此,突然顿住,半晌试探怕的问道:“你看上哪家闺女了是吧” “胡说甚么!”听大奎这声音,急得都要跳起来了。 “你看上秋禾了?” 润娘听知盛的声音带着颤,心道,这小子倒跟我一样聪明,若是大奎也喜秋禾,那倒好了,所谓一家有女百家求么。 却听里头大奎道哧声道:“你喜欢她,就当世人都会喜欢她么?” 润娘心道,没想到知盛喜欢秋禾的事连大奎这头笨牛都知道了。 “不是秋禾,是谁?” 知盛的这个问句听得润娘在外头直竖大拇指,这话问得蛮有水平啊,虽然刚才大奎否认知盛的问题,可是听他的那语气,多半是有了心上人了,此时知盛不问他是不是,只问他是谁,嘿嘿,大奎那愣小子多半要上套的。 果然大奎怒道:“与你有甚么相干!” 润娘在外头直偷笑,唉,以后要多教教这孩子,不然还不被知盛阴死了。 “喂,你这太不够兄弟了,我喜欢秋禾的事都告诉你-----” 大奎哼了一声道:“你不就是怕我跟你抢么!” “哟!敢情你看上的闺女不会有人抢,那得长成甚么样啊,都让你这么放心了-----” “你少胡说” 听得出大奎是真的怒了,知盛也不取笑他了,郑重道:“你跟我不同,真是看上哪家闺女了,倒是趁早回了娘子,定下来是正经。” 润娘在外直点头,就是啊,这些孩子怎么都喜欢玩地下恋啊!这年代虽说比明清之际开放许多,可这婚姻大事还是得靠家长做主呢,只管憋在心里不说,真要等喜欢的人另嫁或另娶再来后悔一世不成! 里头静了一会,大奎突地问道:“知盛,你觉着娘子------” “甚么意思!”知盛虽压低了声音,却也听得出其中的紧张。 润娘的一颗心几乎跳出嗓子眼来,难道连大奎这头笨牛也觉察到了我的异样。 “哎呀,我一提娘子,你绷着脸做甚么呀?” “你想问甚么!”知盛的声音还是直没放松。 “我是说,我是说,我是说------”大奎结巴了许久:“我是说,我若回了娘子,娘子真能给我做主么?” 知盛终于松了口气,笑道:“甚么话呢,你也算娘子半个弟弟,她岂能不给你做主的。” “弟弟么。” 润娘听大奎的声音好似带着无奈与凄楚,而他刚才的那个问题,他转的那么生硬勉强,呵呵,知盛真的会没听出来么?润娘的心底不由得生出丝丝缕缕的不安与惊疑,总觉着有甚大事将要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