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冬至
“大家屋里坐吧,都闹了一日了。”跟在后头出来的知芳见众人还没有进屋的意思,只得开口劝道。 润娘抹着泪,笑道:“是啦,我都哭糊涂了,只管在门口站着做甚。”说着拉了喜哥儿便进了门去,又吩咐知芳道:“明朝把正房的西里间收拾出来给阿姐住。” 知芳跟在后头笑道:“娘子一走,我就叫盛小子收拾了,只是屋子空了许久,那炕一时烧不热,今朝喜哥儿怕是要和娘子挤一挤了。” 孙娘子送她们姑嫂两个到了二门,领着宝妞向润娘辞道:“咱们且先回去了,有事招呼一声。” 适才一下车润娘就觉着头晕身软,又在门站了一会,受了些风,更是觉着身子一阵阵地发冷,因此也不同她客套,只说:“多谢嫂子了,还请嫂子往后多来走走。”再吩咐华婶烧了热水,给喜哥儿母女洗一洗,拿自己和周慎的衣服给她们换了,自己扶着秋禾回屋里去了,谁想才褪了外头的大氅,秋禾便指着润娘的裙子惊叫了起来:“娘子!”鲁妈、易嫂子听了忙凑过来看,却见润娘裙上隐隐的有些血迹,也唬白了脸,忙扶了润娘进卧房里去,鲁妈则叫道:“大奎,大奎-----”她叫着儿子的名字揭帘出去,秋禾从床头的小屉子里拿出一个小瓷盒来,从里头取了一枚蜡丸出来,用针线筐里的小剪子破开来,取出一粒棕黑色的药丸给润娘服下。然后才挑帘去厨里端热水给润娘抹身子。 大奎正卸了车同知盛一起进来,听娘亲唤自己,赶过问道:“怎么了?” 鲁妈急吩咐道:“快快快,去城里请大夫来,娘子,娘子,又见红了。” 大奎听罢疾转身向外奔去,知盛则快步进了屋子,正撞上秋禾出来,他便拉住秋禾道:“上回那丸药不是还有的多么,你搁那呢,赶紧去翻出来给娘子先服下,大夫一时哪里来得了。” 秋禾白了他一眼,道:“用你吩咐,我已给娘子服下了。”说着甩开他的手往厨里去了,润娘在里头隐约听见知盛的声音,便打发易嫂子出来吩咐他道:“娘子说叫鲁妈进来,不要惊了阿姐她们。”知盛应着出去了,秋禾端着热水进屋,向周慎道:“阿哥,你且先出去,让我给娘子换身衣裳。” 周慎一直都拉着润娘的手不放,这会大眼睛更是直直的看着润娘,坐在床边恋恋不去,润娘摸了摸他的大脑袋,笑道:“阿嫂吃了药好多了,你且到外头炕上坐一会,等阿嫂换了衣裳你再来陪阿嫂。” 周慎乖巧的点了点头,小心的跳下床,道:“我等会再来看阿嫂。” 秋禾见周慎出去了,才同易嫂子替润娘抹了身子换了衣裳,润娘又吃杯guntang的白开水,便昏昏沉沉的睡去了。 虽说润奴娘吩咐不要惊动了喜哥儿,可这屋里又是端热水,又是请大夫的,她哪里能不知道。待喜哥儿换了衣裳走来,润娘已是睡下了,怕惊扰了她,喜哥儿便在外头炕上悄悄地坐着,默默地抹眼泪,凭是谁劝也劝不住。 直到天擦黑,大奎才请了大夫来,喜哥儿才收了眼泪,秋禾听得大夫来了,放下天青色的罗帐,又把润奴娘的手拿出来搁在小迎枕上,才请了大夫进来,这大夫还是上次的那个,他搭了半晌的脉,退出来向华婶、鲁妈道:“亏得这些日子养得好,药也服得及时,倒是有惊无险,丸药还有么?最好再服一日,终究还是靠养的好。” 鲁妈取了一贯钱来付诊金,那老大夫推道:“可用不了这么些。” 鲁妈道:“老先生几次救了咱们娘子,这点诊金要再推却,咱们可过意不去。”说着因见天晚了,又留道:“今朝天晚了,还请老先生在家里将就一晚,明朝咱们也要进城配药再送老先生吧。” 华婶也在旁边帮着说道:“老先生果然不收,就再看看咱们家大姐儿吧。”说着拉了喜哥儿过来。大夫先看了一会脸色,再搭了脉,道:“这位娘子产后有失调养,因此恶露不尽,拖到如今身子极是虚亏用不得药了,只好慢慢调理,好在冬至将近,正是补血旺气的时候,每日吃一盏阿胶,一个冬日下来总会添些气色。” 老大夫看过诊后,便被众人让至堂屋吃了酒饭,又在周家歇了一晚,次日天明,铁贵同知盛驾了车送他回了家,方转去买药。 润娘自是又被困在床上静养,不过这一次,她倒不觉着闷了,喜哥儿时时都陪着她,又不知喜哥儿从哪里翻出一本笔记小说来,常念给润娘听,每念完一则,俩人总要批评一阵或是取笑几句,就连服药也因有喜哥儿陪着一起,竟也不觉着药味冲鼻了,有时孙娘子走来,见她姑嫂如此相得,便取笑道:“这哪里像一家子里俩姑嫂,倒是比亲秭妹还亲香些。” 过不得几日,便是冬至了,前一日华婶便浸了赤豆、磨了米粉、洗了大肠,剪了纸衣。第二日一大清早,铁贵知盛并一个昆仑奴拿了锄头镰刀,护着周慎去坟上给爹娘兄长“送寒衣”。 华婶与鲁妈则在家里杀鸡宰鸭滚汤圆包饺子,此时润娘已能下床了,在炕上同喜哥吃了药已是巳时三刻了,她隔着窗子往院子里一望,只见处面日头耀眼,且见华婶她们说说笑笑的好不热闹,便叫秋禾畚了火熜凳放到院子的墙边上,她又向攒盒里抓了把五香瓜子,拧了铜手熜便同喜哥儿坐在火熜凳上边嗑瓜子边看华婶她们做事。 华婶鲁妈她们才刚包了饺子,这会正围坐在院子里晒日头灌香肠,只见她们扯起一截绵线,先把肠衣的一端扎紧,再把有结头的这一面翻到里面,在翻的时候便用一个长柄的木勺往里面填rou泥,待余下指节长的肠衣时又用绵线把口子扎紧,然后取过一根缝棉被的粗长银针,在滚圆油红的肠身扎上几个小孔。 喜哥儿的女儿妞儿本是挨在华婶身边坐着的,一见娘亲来便粘了上来,来家这几日,母女俩早置下几身新衣袄,因周家还在孝中,倒没有大红大绿,妞儿身上穿着件水红色的小袄,外头罩着狐狸皮的小背心,下头是牙色棉裤,头上还戴着华婶做的兔儿帽,润娘见她直往喜哥儿怀里拱去,倒真活似一只小兔子。忍不住扯了扯她的兔耳朵,妞儿两只小手赶忙抱在头上护着帽子,一双葡萄似的大眼睛可怜巴巴的瞅着润娘,看着好似就掉眼泪珠子了,吓得润娘赶紧松手,转头问华婶:“婶子香肠为啥要扎洞眼啊!”润娘活了两辈子香肠吃得不少,可是怎么做灌香肠却是头一次见。 华婶咬着线着打结呢,没嘴回她,鲁妈灌完了一根,又取了一截肠衣在手上,边做边笑道:“不扎几洞眼里头还不鼓着气呀。” 润娘依然是不明白,不过见院子里的人都捂着嘴偷笑,撇了撇嘴不再问了,因见易嫂子在给五花rou裹椒盐,又道:“既做咸rou何必又灌香肠,味都差不多呢。” 华婶横了她一眼,不悦道:“怎么能差不多呢,这rou沫里我可搁许多料呢。”掰着指头算道:“有大茴、丁香、陈皮、花椒、八角、桂皮、大葱、鲜姜、白寇、甘草水------” 润娘听了咋了咋嘴,把瓜子壳丢进手熜里,道:“吃根香肠琐碎死个人!” 喜哥儿笑道:“这可不,婶子的香肠在丰溪村可是出了名的。断没想到这辈了能再吃着-----”说着不由红了眼圈,见众人都是欢欢喜喜的,连忙拭了泪。 润娘也不愿她在这大节下抹眼泪,便拉了她道:“这算甚么,往后咱们年年都做,做就做够吃半年的份,一日三餐都往上桌端,我管保不出一个月,阿姐看着香肠就该皱眉头了。” 一句话说得院子里的人都笑了起来,华婶笑道:“罢了,就是有这个钱,我也没这个精神头做,再说了这东西果然留到了天气热就该变味了,也只好是年下天冷的时候吃一吃罢了。” 润娘道:“话虽是这么说,倒该多做些,也给孙家送一些去。” “还用娘子吩咐呢。”易嫂子道:“早就想着了,早几日婶子就跟鲁mama商量着,人家帮了咱们这么大的忙,咱们也没甚东西可送,亏得今年富裕,年下做了东西都给他们送一些,也是咱们一点子心意。” 润娘此时嗑完了瓜子,两只手交叠的放在火熜上取暖:“还做甚么呀?” 喜哥儿笑道:“要做的多了,rou丸果、灯盏果、八宝菜,春卷,这几样先就不能少了,若还有闲功夫,豆豉果也得做一些,宽裕的人家还做酱牛rou打年糕呢!” “哎哟!”华婶忽地惊起,道:“可真是老糊涂了,灶上还蒸着江米呢,秋禾你快去灶上瞧瞧,江米蒸得了么?若蒸得了,叫那两个黑小把我屋里个洗净晒干的石臼搬出来,把江米放进去,叫他们打麻籽果,今日冬至,可不敢少了这个。” 秋禾答应着一溜小跑着去了,润娘忙又吩咐道:“叫他们搬到这里来做,我也瞧瞧,甚么是打麻籽果。” 喜哥儿听了捂着嘴直笑:“真正是大家千金,连打麻籽果也没见过。” 润娘白了她一眼,突地伸手拧住妞儿的腮上的皮子:“你娘欺负我,我就欺负你!”一面说一面拧着妞儿皮子左转转右转转,她虽没用力,可妞儿却“哇”一下的哭了起来,润娘连忙放了手,向喜哥儿道:“我,我没用力,真没----”
喜哥儿又哄又搂的,才安慰了女儿,替她抹了泪,才瞥了润娘一眼佯嗔道:“没见过你这样的舅妈的!” 润娘冲妞儿做了个鬼脸,小声道:“臭丫头,算你狠!” 她话音才歇,就听秋禾走了来,道:“娘子,你又欺负妞儿了!”说了又向华婶道:“江米蒸得,我这就去叫他们来。” 华婶点点头,道:“赶紧的,定要趁热打才行的。” 润娘待秋禾出了二门,方狠狠的啐了一口,道:“坏丫头!” 华婶听罢笑着摇了摇头:“能干起来倒跟个男人似,这会倒是跟妞儿差不多年纪了。” 润娘待要说甚么,秋禾已领着两个昆仑奴进了院来,吩咐他们到西厢房里抬出一只大石臼,并两柄超大的木锤,又带着一个人往厨里抱出一个热气腾腾的大蒸屉,叫他把蒸屉里的江米全倒进了石臼,然后瞥了眼润娘,向那两个昆仑奴道:“捶吧!”说了,又转身往厨里去了。 两个昆仑奴拿大木锤,你一下我一下捶得甚有节奏,砰,砰砰,砰,砰砰----- 润娘和妞儿看得精精有味,妞儿更是丢了娘亲,一点一点的挨近,喜哥儿本和润娘在说笑,猛一回头,见女儿都要凑到石臼前了,赶紧把女儿拉了回来,呵斥道:“看捶着你!”妞儿又可怜西西的望向自己娘亲,好似受了甚么虐待似的。 润娘见了,笑得好不欢快,指着喜哥儿道:“你这女儿,这么点点年纪就会装可怜了,长大了还不成人精了。” “人精。”秋禾端着一盆冷水自后院走来,先把冷水放在石臼边上,道:“谁还精得过娘子去呢!” 润娘这会倒没心思同她吵嘴,问道:“这冷水做甚么用呢?” 秋禾微微一笑,故作神秘道:“不告诉你,看着吧。” 待得江米被打成的粘了,秋禾手指沾了沾冷水,把石臼里的江米翻了一翻,然后再让两个昆仑奴接着打,如此三次后,秋禾把打成糊状的江米取出放在蒸屉上,先就捏了几个白白胖胖的小圆球出来,丢进先前备好的芝麻糖里一滚。 润娘与妞儿四只眼睛看得发直,口水更是流了一地,见裹好了糖,润娘推了推妞儿道:“去,把盘子端了来。” 妞儿得了令,像两条小短腿跟轮子似的,跟一团小毛球似的就滚到了秋禾身前,仰着大脑袋,甜甜软软的叫了声:“姨!” 秋禾恨恨的瞪了润娘一眼,拿了两枚牙签放在盘子里,再把盘子交给妞儿:“不要多吃啊!” 妞儿端着盘子便润娘滚去,待她滚到一半,润娘便急不可耐的接过盘子,妞儿嘴一扁,又要哭了,润娘忙用牙签叉起一个麻籽果送到她嘴里,问道:“好吃么?” 妞儿挪着小嘴,笑得无比灿烂:“甜!” 润娘叉了一颗送嘴里:“真不错,又甜又暖,还软软的,就跟妞儿一样!”说着又塞了一颗,妞儿拉着她的衣摆,道:“妞儿要,妞儿要----”润娘听了忙叉了一颗给她:“好吃吧!”妞儿看着她点了点头。 喜哥儿摇头叹道:“好歹你也是妞儿的舅娘,你就不能教她点好么!” 润娘冲她眨了眨了眼,道:“我怎么就不教她好了,她回才几天,有活气多了!” 一院子人惟有叹气,这个润娘精明强硬起来男子都抵不过她,糊涂起来又跟两岁大的妞儿差不多,噢,也不是若是慎哥儿在她眼前,她就跟慎哥儿差不多大。 润娘才不理众人极无奈的目光,与妞儿你一口我一口的吃的不亦乐乎,突听外头传来一声响亮呼喊:“阿嫂,你看我拣着甚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