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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人无不同

    凤不归兮,凰断魂兮。

    绿绮歌语,龙龈怆泪。

    凤从凰兮,俱飞高倚。

    盼江寻影,澜无止焉。

    延陵易勉强能随上空传来的琴音,情虽不至,意已过焉。柔以应刚,对得淋漓酣畅,声韵扬悠清婉,俨若行云流水。她忆着昔日庵中陈乏的琴声,以音作笔,一字一声,万般悠扬,万种情愫皆是汇于此中。她替她于琴中诉着——

    “琴其实像你,明润敏慧,他的一举一动心思情趣皆是像了你。即是红颜化了白发,我也当不会悔一分,这深宫死院,能灰白了你我的发,却苍白不了那一段情……我当陪你,无论这宫墙换过几番颜色,无论这天下易主多少次,无论是沧海之隔,还是咫尺之间,我当陪你,纵是白衣作骨,青丝化灰,依是我陪你。”

    琴至此音,情至此般,那空来一处琴音戛然而止。延陵易亦拨断了琴,只垂眸空凝着断了中弦的绿绮,惘然。待身由琴前而起,恰听一袭哭声震天恸地,由寻星台中传出。

    延陵易惊抬了眸,凝向荣后:“母后,宸宗皇帝可是于此?”

    荣后目光一滞,叹息道:“宸后去后,他再不肯离这寻星台,他说她的魂断不会离了此一地,他要在这,由她相陪才肯。皇上便为他凿空一段处,予他日夜住下。所以,由这里才能听到他琴声不断。”

    “原是如此。”默一作声,再偏首,却见荣后冷冷瞥向自己。

    “易儿,你道我今年有多大?”荣后怔看住她,转了话机,目光寸寸逼着她。

    延陵易倍感奇特,却又压着心疑,淡淡道:“母后虽是年近四十,却像不至三十龄。”

    “本宫今日恰二十八龄。”她一字一顿,极是清晰,而后微一吐气,“你的眼力不错,宁嬷嬷说你聪慧,我看她不是夸得过分。”

    延陵易忍住双睫不颤,身上每一寸冷下,无论是她言中二十八龄,或是口中兀然蹦出的宁嬷嬷都要她浑身僵冷硬如冰。一时间分不清,只双膝一软,即是跪下。她是地位尊宠的皇后,是除却天子之外最尊贵的人,却又与她们这些篡臣佞党有何干系。

    “你莫要惊讶。”荣后略吐出一口气,而后淡淡扬眉,凝着远方,“我也姓南荣。”

    眼前迷雾重重终是散去。是,他封她为荣后,她却忘了她亦是姓南荣的。她看着自己的丈夫逼死伯母,囚禁伯父,如何不能恨,如何不能作乱?!然这么多年,却是安然如常,看不出一丝迹象。如今她尚握有他的儿子,也是她名义的儿子,她想得又是什么,要做的又是什么?!

    “十二岁那年,圣元帝登基后为以正视听,强取的南荣后裔便是我。宸宗皇帝是我的伯父,我父亲在京师之乱中殉身。我明明只有十二岁,却要认一个与父亲同岁的男人为夫,而那个男人为了不要自己的名声太烂,反改了册谱,为我长了十龄,所以你们才会知我三十八龄。”

    每一日都要在面上扑上厚重的****,同龄女子玩闹之时,她却要故作端庄不出声地位列众臣之前。

    所有的女人都是在脸上画着年轻的色彩,偏偏她要涂满厚厚一层的成熟稳重。

    她最恨临镜望水,最恨由一切倒影中看到自己一张令人作呕的脸,满是粉脂,满是嘲意。

    最最讽刺的是,她名下还有一个儿子,一个只比自己年幼四龄的稚子,却在口口声声唤着她母亲。

    他每唤一声,她便在心底恨一分。

    而后那恨意,随着她面上的厚粉,越扑越多,越抹越真。

    她似乎真成了沉韵绰贵的帝后,真习惯了那一声声“母后”。

    她真是变作了三十八龄的荣后,然那个叫南荣梦的女子却是再寻不见了。

    “你既是南荣家的奴才,我不妨也告诉你一事…有关尹文衍泽的不举。”荣后的声音渐一沉,一指勾起她下颚,玉葱的长甲由她颚下滑过,指甲缝里染了猩红。

    “是你。”延陵易垂眸,见一滴红艳凄厉地凝在领口,咬牙惨道。

    “是我。”她捏紧她颚骨,猛抬起她下巴,逼她看向自己,“他要我南荣灭族,我们为何不能绝他的子孙后息?!然我要他不举,也不是这一个原因。也有不想…别的女人生下他之血脉,纵是你也不行。”

    她被憋得一声声闷咳,眼中腾了雾气,皆是不清。因何要这般折磨她,她不过是个作践之人,未想过能要什么不要什么。尹文衍泽的孩子?!她真是想都未想过。

    “母后娘娘。”延陵易喘着,亦笑着,“阿宓从未想过那么多,只想着做满这最后三年,与弟弟一同隐退山林之间,再不入俗世。而后天下没有秦宓,亦没有延陵易这个人。至于昱瑾王,您想要她生下谁的子嗣皆与我无关。”她狠狠咬下无关二字,含着怒,含着怨,甚以含着委屈辛酸。是,她不过是个贱民,有什么资格承蒙雨露恩泽,更有什么资格诞下贵胄子息。这三年疾风劲雨,她能保自己不死,保越儿安然,便是大幸。

    “你,要我如何信?”她寒着眸子,盯死住她。

    “我说过,我可以喝那一碗去子汤。”她继而应道,声已颤。

    “我且信你这回,你若敢违背,便不是去子的简单了,下一碗等着你的便是鹤顶红。不仅仅你喝,连着你最关照的好弟弟一并吞!”

    延陵易喉间guntang,硬生生吞下所有情绪,咬牙:“是。”

    “起来吧,你我也算同病相怜了,我可怜你,但更可怜自己。”她幽幽地飘了她眼,而后扯起了她一端袖子,连人一带而起,“我们都有自己的不如意,能做的,无非就是挣扎。你以为我想吗?那么小的孩子,却要从邪药灌他,灌得他失了天性。他不是不能举,是不敢。他若是背着我与女人交欢,必是要牵情而毒发。他从小就明白,索性对女人便更加注意了些,好在这些年,他多是听我的话,未有胡来。”

    但不知为何,听了此言,她从来僵冷如冰猛地一松,似有什么狠狠划过,长长一道裂口挂在冰碴上,咯咯吱吱的响,竟像是痛了。可也会因外人而痛,这一颗心除了越儿,但未叫她痛过一分。然而如今却分明感触到干燥的闷痛,重重敲着心头。原来世人皆不易,不幸的未必仅有她,那个人…那个无论何时都挂着一脸平淡无奇笑意的男人,也是不易。他的笑,才是掩饰吧,不是不能,而是受性命之牵。

    他倒是如何长大的,这般的家族,这般的母亲,看不见的陷阱,一处又一处的阴影,他当如何步履维艰,唯唯诺诺,受人cao控。

    其实都一样,她与他,皆是一样,未有一个人走得轻松好过,也未有一个人能言得出自己的苦。

    她竟然还恨他,恨他的尊绰,恨他的处处完美,恨自己的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