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欠你一个天下
“听着,我不会再由你吃苦了。”他的声音很沉,似乎漫天都是他的声音,再无其它,“再以后,你的苦,都是我的。” 她胸口一窒,竟是无言,由他这般拥着自己,她倒也不厌。他的怀抱有一种熟悉的温暖,恰是自己身体贪恋的味道,她再不抖了,周身静下来,僵冷的身子似有些回暖。 抬目安宁地望向廊尾,琉金碧玉,冲目的莹润色泽再也不是触得满目生疼。只月影墙后,大步迈迎出的身影,却撞得她目碎如琉璃。孔雀羽丝与银罗金线相纠缠的龙袖,珊瑚珠串起的云螭绣织,那一身造价不菲,举倾世之奢华的白珠九旒五龙朝服,不当在此时此景出现。 尹文尚即驻在廊角的一端,再不靠前,他伸手推了廊壁相撑,面色已近惨白。 延陵易由尹文衍泽肩头平抬了视线,与身后十步之隔外的目光交汇,神情无色。 他空站了许久,咬牙强行离去,背影满是孤清。 九月初九,昱瑾王府大婚的前一夜,恰是尹文衍泽留延陵府的本月最后一夜。 时以至四更,延陵易依闷在书阁间看书,灯烛燃了一束又一束。直到尹文衍泽披着衣步步缓来,他手里也持着书,是《周髀算经》。 “我听忠儿说,这月中旬你不会入府。”他缓着声音由她身侧坐稳,一掠她手中翻着的纲奏,添了言,“再见,岂不是要隔了二十日,至下月上期?” “科举房和工部两事并举,我得要忙起来。”她反是耐下性子,一一解释,“且新人入府新婚,我占那十日,于理不通。”她借着昏光瞧看了他,眉眼间再无从前躲躲闪闪,连日里相处下来,二人反是能平心静气言下些事,无论朝上朝下,她倒也不惧于他之前言论,二人即便就着异见相持不下,也多是再不吱声,闷个三两时辰,倒也翻过去。 他睨了她眼,扬眉道,“你我才不也是新婚,恰你都由人说了jian佞去,还在乎于理通不通?” 屋外蓝驰再是催促,尹文衍泽推脱了几句,又看紧了她。 “今夜就动身?”她问他,淡淡的。 “噢。府里来信儿催得,说一早即是迎亲礼。”他略显不经心,绕着她腕子摆弄,而后一掀,展出涂满了药膏的伤口面,轻柔道,“我不在的时候,要记得上药,下月再见你,这疤若还不退,看我怎么凶你。” 他凶起来,还不如她不凶的模样摄人,也只不过是这般口头上胡乱说说,她才是不当心。再仰头,见他满目的疲色,才是想起,这一出婚事中,最不愿的人恰是他。她倒也未询问过他的意思,就替他把婚给揽下了,他若怪她,也不是无理。然他一直也只是抱怨了几句,未责难下去。只猛一抬眸子间仍能由他面上掠到无奈之色。她不明白,府里多一个少一个女人,真就那么紧要?! 他松了她腕子,一指滑了她鬓间,起身:“时候不早了,趁今夜里没人吵闹你,安心睡一觉。” 她盯着他身影于门外夜色中散去,那挑灯的晃亮越来越远,直至看疲了一双眼。 …… 这一夜极长极闷,辗转无眠后披袍起身,踩着夜步寻着私宅的方向。 隔着很远,便听箫声彻夜不散,徐徐走上倚在门间凝着闻人越吹xiao的背影。眼前的人影,似乎与记忆中的团影重合而起,她在梦中也常常看见那一身月白的影子,吹着与今日相似的调子。 “越儿,这是什么曲子,从未听你奏过。” 她兀自出声,却吓得闻人越回转身子,箫音乍断。 隔着五步之遥,他看不见她,却依然能自心头描画出她月下单薄的身影。他心底,脑中,甚以眼前,皆是十年前她之模样,她的清浅微笑,她随手拂乱他的发,她与他跪在瞿昙寺垂听大佛圣僧言训,受了母亲的责罚,一遍又一遍夜诵《君则》,而后喊哑了声音。那时的她,便是美。于他眼中,姊姊是最美。 “这一曲名有凤来仪。”他静静笑着,沉黯的目色中失了光。箫韶九成,凤凰来仪,击石拊石,百兽率舞。所以这一曲名有凤来仪,一箫有凤来仪,尚需百兽云鸣来配。只可惜,她连这有凤来仪之音都辩听不出,再是忆不起百兽云鸣的弦法了。 “为何这般熟悉,却又从未听你吹过。”她抬步迈了上去,拉着他手一步步踩上榻阶,二人靠了榻侧坐下,她埋头卧了他两膝之上,轻轻阖目,“怎么办,我又睡不着了。” 闻人越笑着摸上她侧鬓,抚着那一处温滑道:“可是王夫走了,jiejie睡不下?” “胡说。”她由他双膝呼吸略沉,而后竟也全无来由起了困意,或以不是睡不着,是心难安。她总是要至心安稳,才得以睡得踏实,“越儿啊…知道吗?原来是暖的…..” “jiejie?”他低声一唤,却觉得她似睡得更沉,温热的呼吸落在指间。 “怀抱。”她低喃一声溢出,再无声响,而后整颗心全然沉下,静静睡去。 闻人越愣住,默然了许久,才是苦苦扬了笑,眸中水气蕴开,漾出秋痕一展。 “jiejie,很多年以前,你的怀抱也是暖的……” 很多年以前的事是模糊了大半,那一日昆仑山坠下,她便全不知了。然他却记着,尤是记着那一****轻问而出三言,极短却也极动人……
“越儿,怕吗?” “不怕。” “可愿同姊姊在一起?” “愿意。” “越儿知道什么是死?” “不知。” 她哭了,那两字“不知”之后,恰是引得她哭了。 那一日,他拽紧她的袖摆,风灌满了她的袍衣,他怕自己拉不住她,她便由风扬去,化作昆仑山下一捧青灰。她的泪,烫了他的脸,他仰着头凝她,任她纷飞的泪砸了自己满面,而后越积越多。他的,与她的,混在一起,齐齐贯下。第一次见她哭泣,亦是今生最后一次得见。她从来都是最坚强的女子,母亲说,她是坚比昆仑山永无凋谢的松柏。然她的泪,却比玉茗山涧的清泉要澈。 “越儿要如何做?”他问她,颤颤地扯着她袖摆,一声声寂寂询问,他怕她不要他。可他也不要做她的负担,她是因自己才被人逼上这昆仑山顶,他们以自己为迫,才逼她交出九龙真印。每每都是他累了她。 “我会抱紧你。”她在泪中笑,一切皆以模糊,“抓紧jiejie就好,不可撒手。这样我们便是永不分开。” 他任由那温暖的怀抱拥住自己,紧得几乎不能呼吸。她guntang的泪,滑进自己脖颈,落至胸前又化了冰凉。她将他包裹在怀中,那极暖极软的怀抱是她为他撑起的世界,于那般温暖中,感受不到死亡的痛苦,连恐惧都未有。层丈烟雾瞬时弥合,他眼前的山谷景状皆是碎裂成片,逐渐连她的脸都看不清,只能感应那怀抱仍是紧的。他听见了乱鸟惊鸣振翅之声,听到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听见众人惊呼的惨烈震得山谷杂音回鸣,最后一声,是她的,她含泪的唇吻在自己耳边,声音很空很静,夹着风声忽远忽近——“jiejie对不起你,今生欠你一个天下。” 山河破,家国亡,她全然不记。 jian臣恨,乱党谋,她更是忆不出。 那以后十年,她忆中只有一言。她欠他一个天下,不仅仅是一双瞳眸,还有一座山河。 不知因何而欠,因谁而欠,只记忆中唯一的一句话,八个字,日夜纠缠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