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秦氏
如此又过了些时日,风平浪静。陈洙把上次从陈汀那里敲诈来的十几本小说话本都看完了,便生出了自己写几本的念头。可她那手狗爬体实在不能见人,只好曲线救国,先练好字再说,反正写书也不急于一时。于是她从陈沅那里讨来一本字帖,又向库房领了一套文房四宝,勤加练习起来。由于怕被春桃和秋菊笑话,每次练字都把她俩支得远远的,练完字的纸也自个儿烧掉。 这天她照常去向老太太请安,见老太太喜笑颜开,不由得有些好奇,问何喜之有。老太太说,舅老爷来信了,原来那天烧香回来后,老太太把她们在云巢庵的经历写信告诉了舅老爷。舅老爷一看之下大惊,把二表哥身边人召来一问,果不其然,那天出现在云巢庵外的人中,就有二表哥这个“逃学威龙”。舅老爷大怒,急召二表哥回家打了一顿,又将他禁足在家,不许他再与那帮狂生来往。舅老爷还感叹说,还是陈家大老爷想得周全,万松书院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竟放任学生四处游荡,惹是生非。讲到这里,老太太又笑笑说:“原本以为你二表哥是个稳重的,如今看来,到底不脱少年心性。”陈洙想象冰山酷男挨打受训的情景,也是忍俊不禁。 说完二表哥的事,老太太一个眼色,凭退众人。陈洙一震,来了,每次老太太与她单独说话,内容总是与她的终身大事有关。果然,老太太说:“你舅舅知晓了王家退婚的事,很是为你不平,还说愿意聘你做儿媳妇,来个亲上加亲。你意下如何?” 陈洙感觉像被一道天雷劈中:她?冰山酷男?这个玩笑开大发了!她脑子里一团浆糊,一会想说她对二表哥没感觉,一会又想说二表哥是陈汀看中的人,可思量半天,哪句都说不出口,脸憋得像烧熟的大虾。 老太太却误解了她的意思,满意地点了点头,说:“我看如此甚好,舅舅做公爹,怎么也亏待不了你。若是嫁到别家去,你一无父母二无兄弟,我活着时还可以帮衬一二,等我哪天蹬腿去了,还不知道人家怎么拿捏你。” 陈洙嚅嗫着说,奶奶定会长命百岁,将来谁也欺负不了她,至于亲事,还是缓缓再说吧,舅舅对她一片好意,她很是感激,但这事还得从长计议。 可老太太已经沉浸在美好的想象中,再也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又过了几天,老太太来召。等她走到那边,发现大伯母秦氏、三婶张氏已经在座了。闲聊一会,进入正题,老太太说:“前些日子二房的舅老爷来信,说想聘二姑娘做媳妇,我看是极妥的,你们想来也是乐见其成的。不如我这就回信给舅老爷,等到明年开春,两家就把定礼下了,你们也帮着准备一二。” 张氏连忙说恭喜,亲上加亲,再好不过等等。秦氏的脸却白了,过了一阵,问:“这也是舅太太的意思吗?” 老太太一听话里有话,忙朝陈洙使个眼色。陈洙没法,只得告退,走到门口,眼见四下无人,熬不住心里猫抓似的好奇,拐了个弯走到后窗下,凝神往里听。 只听得秦氏说:“那回舅太太来访,我瞧她就对沅儿比别个亲切些,问了好些话,还给了一只玉搔头。后来她还问过我,沅儿可曾许配人家,我瞧她的意思,是想求娶沅儿。前不久她还派人来问我当家的,要不要凑份子贩货下南洋。” 老太太一怔,问:“老大应下了?” 秦氏吞吞吐吐地回答说:“应下了……好教老太太知道,如今家里不比从前,自从二弟没了,生意就越来越不好做,家里花用却有增无减,我当家的愁白了头发。应下舅太太,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将来洺儿和淳儿都是要考功名做官的,这年头的官场上,没有银子开路哪能行?” 张氏冷哼一声,说:“大嫂说是为了陈家,可我听在耳里,倒是为着你们大房多些。二哥还在时,没少帮衬他兄弟,可他一旦不在了,哥哥嫂嫂就打起侄女儿的主意来。” 这话诛心至极,秦氏一听就涨红了脸:“你不要胡说!我岂是那样的人?原先我并不知道舅老爷相中了二姑娘——” 张氏凉凉地说:“若是早知道,难道你就不应下那桩买卖了?” 秦氏语塞,张氏又道:“二姑娘可是人家嫡亲的外甥女,就算舅太太有那份心,也没有撇开自家人,倒卖个好处给旁人的道理,你说是不是?再怎么说,谁也不会跟同一家人结两门亲,这其中的关窍,自有人要好好谋划谋划了。” 秦氏气得直哆嗦,指着张氏说不出话来。老太太一声怒吼:“好了!你们都给我住嘴!” 一时无语,满堂只闻秦氏轻轻的抽泣声。半晌,老太太说:“亲事是亲事,生意是生意,一码归一码,没有得了他家的好处,就一定要嫁个女儿过去的道理。周家本来就是姻亲,于陈家的生意上帮衬一把,也是应该的。依我说,结亲的事虽有些麻烦,但不能怪老大媳妇,要怪只怪舅老爷两口子糊涂,一人牵一头,以至于闹出这起子事来!老大家的,你想办法给舅太太递个信,问清楚他家到底是什么想法。” 秦氏含泪说:“还是老太太明白事理。”应下告辞而去。张氏讨了个没趣,也只得走了。陈洙轻轻跺了跺发麻的脚,瞅个没人的时机,悄悄退了出去。 天气渐冷,冬至将到。俗话说,冬至大于年,正当陈府众人忙忙碌碌准备的时候,舅太太严氏来了。她一见老太太就道歉,说自家那口子长年在外面做生意,儿女亲事向来不上心,又是那么个飞扬跳脱的性子,想到一出是一出,结果闹了笑话,所以她特地来给老太太赔不是。当然,这话是老太太后来转述给陈洙听的。然后严氏又找她,说了一箩筐好话,说她是周家唯一的外甥女啊,将来亏待了谁也不会亏待她啊,只要舅舅舅妈还活着一天就照顾她一天啊,等等,又奉送了一堆礼物。最后严氏又见了陈沅一面,说了些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严氏走后,一些风言风语在陈府下人中流传开来,说四小姐截胡了二小姐的婚事,连看陈洙的眼色,都变得怜悯起来。秦氏觉得过意不去,派人送了好些东西给她。陈沅亲自来看了她一回,话里话外满是歉意。倒是陈汀,三天两头往她屋里跑,很编排了些大房的不是,又说舅太太会划算,看大房日后要好,就往那边靠,倒撇下亲外甥女不管,只讲厉害不顾亲情云云。陈洙严厉告诫她不要说长辈的不是,她红着眼睛跑了。 陈洙自己不觉得怎样,老太太倒是担心她想不开,常常叫她过去说话解闷。这天又来叫她,等她一到,却发现大房三房的四位长辈都在。陈洙忐忑不安地坐下,心想不知老太太又要放什么天雷,果然,只听老太太说:“这事我考虑很久了,今儿个才下定决心,把你们都召来,当面说个明白。二房无后,我琢磨着把老大家的淳儿过继过去,好给老二续香火。你们看如何?”
话音落下,屋里顿时静得连根针落地都能听见。大老爷睁大了眼睛,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秦氏则脸色惨白,眼睛一红,簌簌地落下泪来。再看三房,三叔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三婶则有几分幸灾乐祸。 老太太扫了一眼众人,又说:“我知道你们心里怎么想,可这事儿对大家都有利。大房的洺儿是个有出息的,日后光宗耀祖自不在话下。淳儿年纪虽小,我看也是个读书种子,将来顶着老二嗣子的名头,就是正宗的官家子弟,于功名上大有助力,若是做了官,老二昔日的同僚故旧少不得帮衬一把。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大老爷先回过神来,他想了一想,说:“母亲的苦心,我都明白。我自幼跟二弟感情好,他没了,我也伤心得紧,母亲不忍见他绝后,我又岂能忍心?淳儿过继的事,我看就按娘说的办吧。” 秦氏气极反笑,指着大老爷道:“你不忍兄弟绝后,难道就忍心教我骨rou分离?儿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rou,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哪!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凭什么送给旁人?我宁可不要淳儿做官,也要看着他在我身边长大成人!三弟也是你的亲兄弟,他也有两个儿子,为什么不让他送出一个?” 三房躺着也中枪,一时十分尴尬。半晌,张氏劝秦氏道:“大嫂,这是好事哪,你怎么就想不开——” “够了!”秦氏猛地打断她,转过头来望着老太太说:“母亲,我嫁进陈家二十多年,有句话一直梗在心里头,不吐不快,今儿个我拼着落个不孝的名儿,也要说出来。多少年来,您一直偏着二房,我可曾抱怨过一句?您要给二房续香火,只要放出话去,族里那么多叔伯兄弟,谁不上赶着把自家儿子送来?可您谁也不挑,偏偏要我的淳儿,您的心思我明白,还不是为着二姑娘?您怕旁人不知品性,于是想找个既亲厚又得用的,将来好给她撑腰,对不对?我就不明白了,一样是您嫡亲的孙儿孙女,您怎么就肯牺牲一个,成全另一个?若是为着周家那门亲事的缘故,我这就去回了舅太太,说咱们沅儿高攀不起,从今往后,咱大房不欠二房的!” 老太太气得直打哆嗦,指着秦氏道:“你……”一口气喘不上来,瘫倒在地。陈洙一直留心看老太太的脸色,见此大叫一声“奶奶”,扑了上去。大堂上顿时乱作一团,丫鬟婆子一拥而上,捏人中的、拿药丸的、端茶水的,忙得团团转。还是陈洙冷静,和郑mama一起扶着老太太回里间躺下,然后吩咐人去请大夫。 不一会儿,大夫来了,把了脉,无非说了些急火攻心、痰迷心窍之类的话,开了药方,立时就有丫鬟下去煎药。 药还没端上来,老太太就已幽幽转醒。大伯三叔两家人一直在门口张望,三个孙女也来了,见老太太醒来,都松了一口气,纷纷上前说些安慰的话。老太太听若罔闻,一直睁着眼睛盯着床顶,半晌都不眨一下,众人心里发毛,渐渐地收了声,老太太才吐出一口浊气,说:“罢了,我这样子,看来没法拿你们怎么样了。都下去吧,我困了。” 众人无法,只得告退。陈洙夹在中间,偷偷瞧了秦氏一眼,正巧秦氏也在看她,眼神中透出一股怨恨,教她打了个寒噤,连忙移开眼去,却发现张氏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