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长安大道阻且长
岑参哂然一笑,摇了摇头:“说你道听途说吧,这些人物之败,都说与叶司马有关,但除李邕之外,无一不是牵强附会。至于李邕,徒有其名,内不能退J去邪有作为于社稷,外不能建功立业安抚黎庶,只知骄奢Y逸,当初孔璋以性命救之,尚且劝其改行易德,其为人可知矣!” 说完李邕,岑参话题一转,又到了韦坚身上:“第五公曾在韦坚麾下任职,其人行事如何,第五公最是清楚,无须鄙人多言,但有一事,不知第五公可否告知。韦坚疏浚广运渠之时,自长安至洛阳,漕渠两侧,百姓生计如何?” 第五琦脸上有些发烫,此事他亲自经手,自然知道。不过一顿之后,他便反驳道:“虽困窘一时,但如今关中数百万百姓,仰赖广运漕渠……” “不过是以百姓之膏脂,奉圣人之私欲罢了。”岑参却冷笑起来:“关中数百万百姓,岂在韦坚想念之中?第五公以韦坚、李邕指责叶司马为J邪,以某之见,恰恰相反,除此二人,才是为大唐百姓除J去邪!” 第五琦哑口了会儿,然后道:“叶畅所作所为,莫非不是以百姓之膏脂,奉圣人之私欲?” “自然是,对此叶司马从不讳言,不象某些人,一边做这等事情,另一边还大义凛然斥别人为J邪。”岑参痛快地承认,但随即又补充了一句:“只不过,某些人奉百姓之膏脂以奉圣人之私欲时,弄得百姓怨声载道民不聊生,而叶司马行此等事时,百姓却皆能从中收获好处。” “这倒奇了,搜刮民财,百姓还能得到好处?” “此事第五公比我知晓得应当更清楚,叶司马听刘公转述阁下一些言论之后,曾说第五公乃理财能手,可增财赋而民不觉疲累。”岑参此时怒气已消,又入座坐下:“某,一介书生,所能者不过文牍,不足与阁下道之。” 第五琦沉默了好一会儿,拱手道:“方才是在下失礼,道听途说,便妄下定论,还请岑公见谅。” 他开口认错,让岑参心中一喜,便要开口替叶畅招揽,但旋即听得第五琦道:“某所能者,无非是理财,叶司马自己理财之术,当世无双,用不着某这些庸鄙之辈,岑公还是请回吧。” “这个……” 岑参心念急转,原以为辩赢了第五琦,他就会愿意考虑去辽东,却不曾想此人顽固,更在预料之上。他沉默了会儿,然后道:“第五公也太小瞧自己了,某在辽东,见过叶司马的一篇文章。” 叶畅薄有诗名,但文章却写得不怎么样,毕竟诗可以抄,但此时的文辞却抄不来。故此第五琦听到岑参提及叶畅的文章,颇有些哂然:“我也曾拜读过叶司马之诗,至于文章,却不曾听说,莫非叶司马还是班固、杨雄之畴?” “第五公莫急,叶司马在此文中,弃‘理财’而用‘经济’代之。”岑参笑了一下,想到自己当时对叶畅这种玩文字游戏的不解,还有叶畅自己的解释:“理财只是小术,而经济方是大道。理财,不过是坐守困城,便是财越理越多,也只是便宜一二人罢了。经济,乃是经世济用,使天下财富如血脉一般流通起来,所经之处,人人获利,生生不息!” 在这个还没有经济学概念的时代,在这个一多半贸易还要靠着以物换物的时代,这种观点,一旦发出,是何等的……笑话! 若在此是别的什么人,定然会哈哈大笑,将之视为疯话,多半还要点评两句,叶畅写诗尚可,写文不入流,至于能做到一般微言大义,那就相差甚远了。什么理财便是经世济用……经世济用,当以文章教化天下,以圣人之德泽被天下,天子垂拱而治,那才是经世济用。 好在遇到的是第五琦。 这个人却是此时难得的理财高手,虽然他现在年纪尚轻,并没有几十年后那般手段,但在韦坚手中练过数年,对于经济运行已经有了一些了解,并有了自己的初步认识。在与刘晏等同好者的讨论中,又进一步让自己的了解认知变成了理论…… 但这一时刻,第五琦突然觉得,自己满肚子的理论,都比不上岑参转述的那句话来。 经济,乃是经世济用,使天下财富如血脉一般流通起来,所经之处,人人获利,生生不息! “这当真是叶司马文中所言……那篇文章呢,岑公大才,这等雄文,定然能倒背如流了,还请口诵,让在下长长见识!” 在那里愕然许久之后,第五琦一把抓住岑参,迫不及待地问道。 此时文人,因为书籍珍贵,大多都有将文章背下来的习惯。在第五琦看来,叶畅这段话如此惊才绝艳,那么整篇文章也都应当是非常出色的。岑参应当将之背了下来,只要听他背一遍,想来其中深刻的内涵,自己能窥视一二。 “这个……这个……”岑参有些愣住了。 “岑公,还请勿吝啬,将此等雄文赐教于我!”第五琦只道他是假意推托,便又道。 岑参挠着头,干笑了两声。他的志向乃是立功边塞,对于叶畅的新经济学不大感兴趣,虽然在与叶畅的争论中能背诵其中一些给他印象深刻的句子,却并不等于叶畅那篇半文不白没有什么文采的文章,他能够背下来。 “若是第五公真有兴趣,何不与我一起前去见叶司马?”他解释了一番之后,便又道。 第五琦愣了好一会儿,显然内心深处在犹豫,但终于还是叹了口气,摇头道:“叶司马能提出经济一词,我这点本领,对他没有什么用处啊……与其背着背主之名去那尸位素餐,倒不如闲居在家啊。” “怎么可能!叶司马请你去,乃是有大用,别的不说,如今便有一件事情,正需要借助第五公的才智!”岑参觉得有戏,当下又灵机一动,想起路上所遇种棉之事,便将之说了出来,然后又道:“第五公可有法子解决此事?” 第五琦又是愣了半晌,终于苦笑道:“叶司马思虑之长远,非我这庸碌之辈能比,我哪里能有什么方法!不过,听得此事,我倒是愿意附于骥尾,看叶司马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第五琦乃是这个时代最好的理财专家之一,对于货币,他有一种超越时代的敏感,正是因此,他听得岑参转述的“棉吃人”这个词中,隐约看到了一股大潮在涌动。 这股大潮之中,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听得第五琦如此说,岑参大喜,知道今天自己的任务,总算是完成了。 就在岑参这个经济学二道贩子忽悠第五琦的时候,叶畅此时正面色难看地坐在李林甫府中。 并不是因为坐在门房等候而面色难看,他现在的位置在李林甫的月堂之中,也不是因为被晾着而心情不好,事实上他刚到,李林甫便请他入月堂相见,更不是李林甫给了他脸色看,相反,李林甫从见他起,面色和煦,甚至可以说面带春风。 但想起李林甫“口蜜腹剑”的历史典故,想到他在这里几乎没有谈任何正经事,就是陪着自己喝茶闲聊,甚至谈风花雪月,叶畅心里就不寒而栗。 李林甫是真怒了,自己从种种迹象中得到的推测,现在已被证实。如今李林甫对他,不过是虚以委蛇,根本不是以往的推心置腹! “李公,我此次入京,未得圣旨,此事还请李公……” “小事,小事,此等小事,你如何需要在意?” “李公,登州司马之职……” “听闻十一郎你在辽东将自己的战功还分了一部分给安禄山?做得好,做得好,有古之名将风范。” “李公,既提及辽东,往辽东移民之事……” “辽东地广人稀,有不少胡蕃,又离新罗近,胡女和新罗婢风味,与中原大不相同吧?” 半个时辰当中,叶畅与李林甫的对话,就充满着这样的内容。叶畅此次进京,事关重大,连招徕第五琦这样的大事,他都只能委托岑参代劳,哪里有那么多时间与李林甫在这闲扯。
可是李林甫不是杨慎名,他不敢翻脸! 不敢翻脸,就得敷衍,哪怕心急如焚,哪怕面色难看,也都只能忍着。叶畅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憋屈忍耐了,他在辽东积利、建安二州,如今可是一言九鼎,只有别人忍他的份,根本没有他忍别人的事儿。 眼见时间打发了不少,李林甫笑道:“朝廷公务繁烦,十一郎远道而来,风尘卜卜,我就不留你了,来人,替我送客。” “李公,某还有要事……” “哎,老夫知道老夫知道,你先回去好生休息,明日来此,老夫再见你。”李林甫捋须笑道:“如今天下承平,四边靖安,还有什么要事!” 他一边说,一边起身送客,这种情形之下,叶畅心知再留下也没有什么意义,没准还惹恼李林甫,将表面上的和睦都揭开来。他心中觉得十分惊讶,自忖自己没有少往李林甫这边送礼,信件上少不得一些早请示晚汇报的应付领导的手段,为何李林甫的态度会发生如此大的变化,甚至连一点征兆都没有。 上回他来,李林甫是恨不得连夜就把他招为女婿,此次再来,却是判若两人。 出了李林甫的府邸,叶畅站在街头,长安城三月的风吹在脸上,虽是温暖,却让人身上觉得不适。自天宝初载以来,长安城的城市建设就没有停过,整个长安就象是一座大工地一般,不是这边拆,就是那边拆。先后两任京兆尹,都将这种城市建设当成一个来钱的门路。这种大工程建设的结果,就是灰尘特大,原本叶畅是希望水泥路面减少灰尘的,结果却弄得长安笼罩在雾霭之中。 善直迎面而来,见叶畅的表情,便知道事情有些不顺:“怎么了?” “无妨,看来别人做的事情,比我们想的要细致啊。”叶畅道。 他虽然口中说无妨,心里却是明白,事情比起想象的要麻烦得多。李林甫不仅仅是想要在辽东获取更多的利益,只怕他已经对自己起了猜忌之心。 “实在不行咱们就跑回辽东去,大不了一拍两散,有辽东二州之地,便是天子也奈何不了咱们!”善直嘟囔着道。 他是憨人,但说的话却让叶畅愁眉一展:正是如此! 自己去辽东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当举朝皆敌的时候,自己能有一片遮风挡雨的地盘嘛! 莫说只是李林甫的猜忌,便是李隆基翻脸,只要不能在长安城中将他当场处死,让他逃回了辽东,又能奈他何? 想到这里,叶畅顿时念头通达,原先的那点子抑郁顿时消失。 “三哥说得是,咱们有辽东,谁都奈何不了!”他向善直说了一声,然后便离开。 他离开之后,李林甫府门前,一个人伸出头来,望着他的背影,出了会儿神。 这人脸上一块青斑,看上去甚是丑陋,但一双眼睛,却是尖锐如剑。叶畅的身影消失不见之后,他才回过头来,正准备进入李林甫府。 这时却听得有人喊了他一声:“卢杞!” 他回过头来,忙向来人行礼:“原来是杨大夫!” “听说相公与叶畅在月堂相会?”赶来的是杨齐宣,李林甫的一个女婿,他正色问道:“不知现在叶畅是否尚在府内?” 卢杞深深瞅了他一眼,微笑着道:“刚刚离开。” 杨齐宣对眼前这个在刑部挂了个主事名头的年青官员,其实没有多少好感。他自己长得相貌堂堂仪表非凡,自然是有些瞧不起卢杞。卢杞对他笑,他却是一扬下巴,虽然没有其余过份之举,但卢杞还是感觉到了一种轻蔑。 “与相公说了些什么?”杨齐宣又问道。 “没有什么。” 卢杞的回答让杨齐宣很不满意,他想不明白,李林甫怎么会留着这样一个家伙在自己身边。他甩了一下衣袖,迈步入门,决定自己去寻李林甫相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