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烟波净
净姨一直是个热烈的女人,尽管回首皇城时,再繁荣的春花秋月在她眼里,都已化作冬日池上烟波残存殆尽。 想到她的生平,就不得不再忆起冯悰这人,两人该说是年轻时就相识了吧,但当时也不过偶尔的有个照面。说不相熟,冯悰又是极得净姨亲爹的赏识,因此她总会在饭桌上听到父亲念叨冯悰的名字。 至少在那年之前,两人还是相安无事的。 净姨姓忻,她爹忻祁枂濂是京城里插科打诨的混子,后來用了不知什么手段愣是把走茶叶生意的大贾人之女抬回了家,生下忻橖师傅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 现时庞大的水马帮就是从忻祁枂濂接手的零散商帮组建而來,经过这么些年的发展,在冯悰手上变得更加不可一世。 当年小姐也是长得好看,忻祁枂濂费尽心思要给自己女儿找户好人家,不少与忻家往來的生意人都想联姻,但忻橖师傅愣是看不上眼,在她心里,自己的夫君应该是个魁梧的将军,再不济,也应该是个几等军官。 朝廷有段时间对进京的茶叶查得特别紧,水马帮不光经营正道的生意,暗里还走着水货。 正道生意是越來越难做,一來茶饼从南边运出來时,就已经用了不少笔钱打发当地的县令,二來进京路上再过几道关卡,付掉税扣,成本愈叠愈高,最后真正摆上商行的架子时,能承受的最低价格已经是出产地的好几倍。 这样一來,必定要影响茶叶的正常销售,忻祁枂濂眼看着生意一天不如一天,但关税是只见涨不见放,闭上门來与帮里几位元老商榷了很久,最终掌桌议定,试起了走私行当。 一开始沒经验,给整车的茶饼伪装,三回进京两回被扣,忻祁枂濂痛定思痛,把茶饼拆分成几趟运送,虽然颇有成效,但成本也是猛增。 他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治标不治本,便借着几个平时略有往來的官员,顺着关系慢慢接触到了京城的名门望族,冯家。 冯家不屑与商人往來,忻祁枂濂带再贵重的礼物去也免不了要吃上闭门羹,但唯独其中一少爷对他甚有兴趣。 那人便是冯悰。 冯少爷偷偷约了忻祁枂濂到百里庭摆桌喝酒,问起缘由,原是水货进不了城。 这桩事对当时冯家來讲并不算难,但对冯悰來说是冒着大不违的风险,因此当忻祁枂濂看着走私的茶叶一车一车顺利进城,心里对这位纨绔子弟逐渐欣佩起來。 半年之后,生意顺风顺水,忻祁枂濂赚得盆满钵满,为此特在家中摆下酒宴款待冯悰。 宴上助兴的是个窈窕淑女,粉衫雪裙,毛皮短褂绒绒地贴在肩上胸前,却依旧遮不住她诱人的身材。 冯悰一杯酒还沒入口,人已经看得沒神了,原以为家族或宫廷里让他过眼的美女已经是世上难有的姿容,哪里想到现时见得了天上來的仙女。 忻祁枂濂知了他对自己女儿有意思,正好忻橖那会十三,待字闺中,便打起主意要女儿跟冯少爷好上。 但忻橖不肯,虽说冯悰英俊潇洒,端正容貌里生着勾魂的坏坏味道,让她见了也是颇为倾心。 酒席上冯悰顾不了主客之道,冲着忻橖直问:“小姐可是瞧不起冯某人?” 她哪里瞧不起他,只是瞧不起自己,但当着众人的面,一个女儿家不好直言,抱了琴匆匆往里面跑了。 再之后冯悰约她,也总推说身体不适。 一年年过去,冯悰仗着家族势力暗中帮忻祁枂濂搞定越來越多的难关,冯家看在眼里,怨在心上。 因着冯悰是老太爷指定的家族接班人,一开始还睁一眼闭一眼,但矛盾最终都要爆发,只是早晚问題。 忻橖十四那年,婚事总算定下來,给某九品小官做个填房,过门之后一切按原配的条件安置。 冯悰碍着家庭阻力,沒能收她到房中,又要眼睁睁看着朝思暮想的美人儿落到别家,极为不甘心。 于是找到那小官一番威逼利诱之下,促成忻橖新婚当夜,步入洞房的,不是与自己拜天地的男人,竟是冯悰。 红盖头被人掀开那刻,忻橖对上他阴沉的眸子,心都沉底。 她要逃,奈何敌不过冯悰,愈是挣扎,惹得他愈是激动。 红鸾喜烛静默,檐下红灯笼在夜风里微晃,银丝冷帐中鱼水身影曼妙多变,几注猩红在她腿间乱抹,蜜水流纵。 他是个十足的虐待狂,反抗不停的女人被折磨的失了意识,终于在一夜春宵中受尽屈辱。 红烛停罢,天已微亮,仿佛死过一回的忻橖清醒时看清楚满身的咬痕勒痕,床榻上糊乱一片,还有镜前正穿衣的男人,和他依旧阴沉着的一张面容。 她现在死都來不及了,唯一能做的,便是理干净自己,梳洗好,吃饱饭,带上冯悰与水马帮來往的罪证,往官衙奔走。 冯家是背景清白的世家,官府不敢随便受理,忻橖便在衙外跪了整整一天。 过往车马人流好奇不已,也引得香车美女的注意。 昏沉的忻橖让猛烈的太阳晒得坚持不住,扑倒在地被刚好上前來的女子所救。 这女子不是别人,就是显赫的公主,冼乐。 冼乐很喜欢勇敢坚强的忻橖,亲自帮她与冯家沟通,几回谈判下來,冯老太爷终于顶不住公主的压力,要让冯悰向忻橖赔罪。 具体怎么个赔法,后來的净姨和吉爷都已忘记,总之,当时冯悰绝不接受对一个女人低头认错。 新婚不久,忻橖便讨了和离书出走,冯悰对她这种反抗更不能甘心,带人追到码头,几把大刀架着她去了城外别院。 那一年受他软禁的日子里,忻祁枂濂來看她,迎面一巴掌把忻橖最后的希望打碎。 原是父亲气她莽撞,告发冯悰就等于把整个水马帮推进了火海。 其实她有想过轻生,但每每白绫结梁,她出神地看着,最终都会放弃这种傻念头。 风儿太喧嚣,她差点听不清“活着”两字本來有多美好。 冯悰扭曲的真心爱她太疯狂,以至于忻橖不光抵触他,甚至开始抵触一切男人。 世上沒有不透风的墙,冯悰金屋藏娇的消息传了出去,冼乐公主听闻,带上一帮禁军直冲别院,这才救出了忻橖。 重见天日后,她让公主送到宫中成了一名乐师,高超的琴技震撼整个宫廷,公主也为之倾倒,时常召她在身边并不拘一格拜师学艺。 只是忻橖沒想到的,渐渐地,她便在公主越來越暧昧的亲近里就此沉沦。 冯悰为讨回心上人不断得罪冼乐,冼乐为报复更是处心积虑陷他和冯家于越來越危险的境地。 冯老太爷再也容忍不了冯悰给家族抹上的灰黑,放了两条路给他选,净身出户或者与忻祁枂濂断绝來往。 于是他选了前者。 沒了家族关系冯悰再也帮不了水马帮走私茶叶,但凭着这几年在江湖上攒下的名声,他开始游走在举贷和放贷者之间。 也曾出生入死在各色场合,吉爷的名声越來越响亮,甚至连大公主都不能对他视而不见。 十里庄的大牌匾挂上东泊街小巷深处那间店面,冯悰背着手,仰着脖子凝视了很久。 谁也不知道从來不笑的吉爷他在想什么,也许是还恨着家族把他剔除出去的那一刻吧。 后來生意做大了,忻祁枂濂也愈发重用冯悰,时常召他喝酒,喝到满脸红熟,嘴里便要念叨起这么大好的青年,他家姑娘是沒这个福气享受咯。 冯悰听了,翘翘嘴角,算是笑了。 因着大公主的关系,已是平头百姓的他还是能进出宫廷。 忻橖在公主院常住,能看到那男人依旧满脸阴沉,闲话不多的模样,还有他匆匆來去的身影。 一看到他,那段被软禁的日子里她所受的苦乐又会相随而來,连梦魇缠身时,看到的听到的也全是他。 两人偶尔也会对上,冯悰装着不认识她,看一眼就继续自己來去的路。 他的冷漠与不屑,是对忻橖第二次致命的伤害和打击。 净姨犹记得有回在公主院的花丛里遇到他,这人终于肯说话了,但也只是轻轻的一句:“出了皇宫你最好给我小心点。” 他是在威胁?是在恐吓?还是想报复? 她当时想不好,但后來她懂了,这是在预言。 她的爱人香消玉殒在深山老林中,连她自己也成雨打的浮萍不知该往何处去。 云珂瑛追了她很多年都是无用,不愿留京城的原因,不单单是她怕冯悰,更是怕昨日的噩梦复现。 不知道是谁的昨日还在意犹未尽地意yin着,她要嫁个大将军。 也许委身云大将军她便可一世无忧,冯悰这地头蛇再怎么蛮横也压不到她,但是冯悰作为男人留在她身上的烙印实在太深,深到就如她的名字在他心里那般,不去想不去听还可以,一动,那就是连根拔起的痛。 所以忻橖再也不是当初会对邪魅公子动情的忻橖,她成了净姨,失去了所有爱情后仍然坚强活着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