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梁家咒
两块泛香的茶饼让解差三两下抛给了炉边的兄弟,接到手的男人掂量掂量,发现饼子虽小巧得很,捏在掌心里握成团也绰绰有余,但它压得紧实,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么轻,不等问茶摊男女借茶针來拨,就向解差问道:“要不收一块回去,我估摸着太多了。” 领头坐回了路边的石头上,仍旧摇着八金盘的大叶,眯了眼睛赶额上的粗汗,他娘的天这么热,沒有浓茶怎好消暑? 听他一句道來:“那就放一块,多煮点带路上,一时半会我们还走不出这破地方。” 囚车里的慕亦嘴里含着一口清水舍不得咽下去,看那茶饼黝黑黝黑,便觉十分反胃,一下将嘴里的吐出了车外,对了他喊道:“别别,先别放,你再给我灌壶來。” 但是炉边的解差已顺手扔了团子到咕咚的水里,小小的茶饼在沸腾中四散,煮开了,茶香四溢。 果然是好货色!茶摊男女也拢过去,指间捻了根茶匙拨着上下翻浮的叶子,信口夸赞。 解差的头子看她冲着一锅茶水皱起眉头,眼神幽怨无比,便笑的额上堆起川字,露了两颗很白的虎牙问起來:“茶都不喜欢喝?你哪里來的?不是本地人?” 慕亦xiele口气,靠到铁栏上,回道:“我打西南苍源來的。” “苍源是个好地方,好地方不待,來京城做什么?”他饶有兴趣地探讨起这女人的身世。 她朝天嘘叹,眼睛往晴空万里瞟着,想起很小的时候自己的养母抱了她和小范玉的母亲一起逃命的情景。“你不知道,那鬼地方老发瘟疫,我是被丢在路上让逃难的女人抱养來的,养母娘家在京城,自然逃到了这里。” 那解差听了哼笑声,不像相信她说的话,调侃一句:“那你命够好够硬的,还让大公主给养到身边了?” 听他口气,慕亦不再望天,冷不防将眼神杀过去,不服道:“我骗你做什么,养母后來在梁府里做奶娘自然就见得到大公主。” “后來呢?那梁府不是被连夜灭了门吗?你怎么还好好的?”解差问的时候都快笑的喘气了。 她收回视线,撩着往车板上拖,又见那些肮脏的碎馒头已经被碾出了渣子,细细碎碎的惹了相当不好的回忆重现心头,本就燥热的人就更加难受,因此回话时的语气态度也不好起來:“我怎么知道,你那么爱问怎么不直接问大公主去?” 解差看这女人似有些恼怒了,反倒更痛快,大叶子紧捏在手里让他不断拍着膝盖,嘴里念叨:“这叫报应懂不?你以前做了那么多坏事,以为刑部的大爷都聋子瞎子?之前沒抓到你算你运气,现在不一样了,老天爷开眼了,大公主也护不了你!” 慕亦听惯了什么报应不报应的讥诮话,现时也只是将眼睑半垂,冷下一张脸对着这人。 两人对话间,茶水初熟了,炉边摆起小桌,解差们纷纷围了下來,你一碗我一碗地沏上,刚好炉子设在大树底下,荫蔽处虽不招风,但总比直接晒着凉快。 解差头子卷了两条裤腿到膝处,扭头看到茶摊男女上完茶还拿出几叠盐炒花生,赶忙扔了八金盘的烂叶,冲着人堆嚷嚷几声便冲了过去。 午时的太阳可真猛,慕亦又让枷锁拷的腰背酸疼,眯眼困顿间辗转了本來斜瘫着的身子,迎面朝向天空。这番煎熬她已经很久都未有体验过了。 想來自己刚习武那会,天天让师傅逼着在院子里扎马步,练腿脚。师傅她可真厉害啊,刀枪棍棒均是耍的有模有样,如果她去参加什么武林大会,肯定稳稳地拿个第一。 只可惜,沒几年师傅家就被抄了啊。慕亦想起那会,半夜里突然闯进家來的禁军,他们连火把都不燃,借着月色点亮剑刃,悄无声息地潜入府中抹杀了梁家上下百余口的无辜性命。 那晚的月亮在流血,她和奶娘以及小范玉的母亲被人带出了梁府才逃过一劫,现在再回听当时整个家中凄厉的惨叫声,就算是后來逐渐见惯了血雨腥风,她仍心有余悸。 还有师傅她怀在肚中的女儿...那些画面实在太残忍,慕亦自诩是个冷酷无情的杀手吧,却也因此从不亲手谋杀女人和小孩。 这些都是她深埋在心底的,从未跟人甚至跟何音提过的往事。 神思时,太阳仿佛离她远了些,更冷了些,周围的风吹草动也寂灭淡去,恍惚间陷入回忆的幻境里,重又经历一遍当时的血夜。 十多年前,慕亦还不叫慕亦,她只是难民大潮中流离的孤儿,受救于好心的女人。刚到京城时她只有四五岁,养母不识字,喊她阿四,再大一点,连着梁府里的大大小小都开始喊她四姐儿。 四姐儿六岁就让大公主相中,时常出入宫廷,被当公主似的对待着,并且平日里受教于梁夫人,认字习武自然均不在话下。 八岁那年,冼乐公主政变被擒当晚,当空明月正好是十五的圆满。 盛夏夜里难得的凉风习习,慕亦陪着行步有些艰难的梁夫人小心地迈下房前的石阶。 两盏光亮通透的纸灯笼在屋檐下摇曳,纸面上不写标志性的姓氏,而是描了颜色形状繁复的花草在边角上,细看每盏灯,竟是完全不同的图案与纹路。 这样的别出心裁和情调无不彰显了梁夫人的细柔心思,她是位风姿绰约的美娇娘,更是柔情里带着刚强,世上大概是沒有个男人有足够的能力敛她入怀,因此最终也只是招赘了还算像模像样的俊贤來门下。 夜灯亮着大开门窗的房前房内,院里摆了一把长藤椅,旁边三两张月牙凳,凳上已落坐了些仆妇,还有些站在躺椅边正等着她过來。 慕亦养母见着她如此乖巧,不免要向梁夫人打趣:“我说,要不就把阿四过继给小海吧,你看两人贴亲的。”说时,还遮了团扇到鼻尖,只露出眯笑的双眼。 梁小海一手扶着九个月大的小腹,另一手揉揉慕亦的小脑袋,刚想说点话,却让从院外呼号而來的哭喊声打扰了。 但见一个下人一个丫鬟,染了满身满脸的鲜血,抖着腿丢了魂地踉跄跑进院里,见到主人那刻,泪滚而下,哀嚎道:“夫人快些逃!外面來了禁军到处杀...人...” 话毕应声倒下,原是追來的禁军几下飞刀,从背后扎透了两人心脏。 安逸非凡的仆妇们哪里见过这场面,均倒吸了几口凉气,纷纷往后退去。 禁军卫拔刀步步逼近,小海吧慕亦塞到自己身后,厉声向这群匪寇似的男人呵斥道:“谁给你们的权利私闯我梁家?” 夜风里,來到她们面前的只是一群死士,不问缘由,不回答任何问題。 刀剑毫不留情地斩向几个手无寸铁的女人,无处可逃的仆妇们缩了脖颈互埋了头,尖声惊叫着跌坐到地上,在绝望里等待挨上那一刀。 只是她们的梁夫人决不容许自己的人受半点伤害,尽管她挺着大肚,面对禁军的凶残,丝毫不退却半分。她扭旋几下手腕,袖间飞出一根精良的细铁链,寒光隐现间,如蛇如龙盘绕到他们的刀剑上,随着小海臂力一紧,利刃均裂成两半,零落在地。 死士们丢了武器,徒手上前擒人,小海腿脚不利索,就算有铁链护身,只是困了一个,哪里还有多余的链子生出來困上第二个第三个。 这几个女人均被押在了院里,她们头上的夜灯仍旧平静地亮着,树上蝉噪不断,蛐蛐歌鸣,如若不是这些禁军从跪地的女人里一个一个挑着出去捏断她们的脖颈,今夜的月色还真能皎洁美好。 耳朵里盈满熟悉的人她们断咽的气息,手脚受困的梁小海开始对这场屠杀后知后觉起來。 “是不是大公主派你们來的?!”她怒目质问,沒得來答复,却挨上了一记掌掴。 七八个仆妇现时死了大半,衣着鲜艳的尸首跟刀剑碎片一起散乱在地,步履生风从院外而來的男人也被这场面吓了一吓,脚步顿住在原地。 他将扫过地面的视线抬起放向房门前仍旧活着的那几个妇幼,向正欲对慕亦下手的禁军喊道:“住手!” 小慕亦的脖子被人单手扼住,已经喘不匀气息,她的两只小手掰着他手臂拼命挠着,硬是用细嫩的指甲划拉出几道触目的血痕。 有良知尚存的几个禁军卫立在一旁,是敢怒不敢言,拳头都捏紧了却挥不出去,心里只得同剩下的女人一起哀求咒骂,期盼着老天能救救她。 小海眼睁睁看着她的四姐儿脸皮都已发紫,再挨上一会也就该断气了,自己却又无能为力。 女人们泪眼迷蒙间听到那一声呼喊,所有人寻着声响望去,隔着遍地尸体立了一个瘦弱的年轻男人,他眉目紧皱,炯炯的目光就跟夜灯一样闪烁,说话态度间还尚存了悲天悯人的一点情怀。 慕亦让那禁军卫扔到地上,暂且得了一命。只是刚才闭气太甚,不知现时还活不活的过來。 梁小海跪行着去探看她如何,还好只是昏迷过去,气息沒断过。 那來得及时的男人硬着头皮跨过满地尸首,冲到房檐下将梁小海与禁军卫隔了开。 梁小海还道是谁,原來也是大公主的一条走狗。她算是彻底明白过來,今天命不保已究竟是着了谁的道。 “贾思德,”她眼里涌出了血泪,咬着牙渐渐扭了头过去,一字一顿对他讲道:“你回去跟那女人说,我梁小海下辈子定要她血债血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