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人心之向背（六）
初平元年十一月初，渤海郡重合县县衙后堂。 重合县的县长欧阳纯处理完了当日的公务后，满脸凝重，思绪重重的回到了自己的宅院，和自己的夫人、孩子一起吃晚饭。 欧阳纯，字子厚。渤海重合县欧阳世家子弟，这一年45岁。董卓和蒋通妥协，废除三互法后。作为蒋通向渤海本地世家大族妥协的具体措施之一，欧阳家这样的重合县本地地头蛇，自然而然的拿到了重合县县长的职位。欧阳家这个时候还不是什么大汉朝一顶一的名门，但是在不远的将来发展得很快。在真实的历史上，西晋年间，这一家子有个男人娶了一个姓石的女子为妻。而这位石夫人的兄长，就是中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第一土豪石崇先生。（1） 欧阳纯的夫人姓高，正是渤海本地高门大户高氏的女子。看着自己的丈夫最近半个月以来一直思绪重重闷闷不乐的样子。高氏不动声色的陪着自己的丈夫吃完了饭，便打发儿子和下人离席。不慌不忙的穿戴整齐后问道：“妾观夫君近日来思绪不宁，可是有何为难之事？能否与妾诉说？” 欧阳纯长叹了一口气，也没有回答自己夫人的询问，反而吟起诗来：“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高氏虽然是女子，但是毕竟出身高门大户。幼年时受过良好的教育。听到自己夫君的吟诵后，很快就有了方向：“夫君吟诵主公的正气歌，可是遇到一重大抉择之事？在生死和气节上无法选择？” 对于自己夫人反应如此迅捷，欧阳纯一点都不意外。老夫老妻二十多年了，欧阳纯很清楚，自己的夫人无论才情、韬略，都远胜自己。唯一可惜的是在这个时代是个女儿身。不然其成就远胜自己多多。 “夫人所言，虽不中，亦不远矣。为夫近日确实遇到一件相当为难的事情。” “你我夫妻，二十多年来相濡以沫，早已成为一体。夫君的抉择，不光是关系夫君一人之生死荣辱，也事关我们这一家子的生死荣辱。妾身还请夫君能够明言……” “罢了罢了。”欧阳纯长叹一口气：“为夫自有幸娶到夫人以来，自知自身才学其实相当有限，二十多年来多得夫人之助，才能走到今日。今日就对夫人坦言相告吧。” 欧阳纯眼神游离的看了看四周，确定四周无人后，贴着自己夫人的耳朵说道：“西边那位本初公，看着主公南下青州，军师和郡里的一众大将在北边抗击公孙。我渤海现在防守极为空虚。所以忍不住对我渤海开始下手了！” 听到这个消息，高氏的脸上一点都没有意外的表情，反而是轻轻点了点头：“确实，这个时候正是我渤海最虚弱之时。若不在此时动手，袁本初就太傻了。夫君，袁本初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乃是大汉第一高门世家。他要对主公动手，最好的方式莫过于号召我渤海的世家大族为其充作内应……夫君，你……” 欧阳纯缓缓点了点头：“本初公的谋士许攸许子远，自上月主公出兵不久就已经潜入渤海，其手下的密谍也都在四处串联。除了某这重合县，据说附近的东光、高城、阳信那边都有人到访。为夫本来不想参与，但是架不住今日连族长都致信于吾，要为夫协助本初公拿下这重合县了……” 高氏的眼中终于稍稍有了点慌乱：“连族长都……那夫君心中到底是如何想的，可有决断？” 欧阳纯摇了摇头：“夫人，你是知道的，为夫在重合欧阳一门中，只是旁支庶子，二十多年来你我夫妻在家中受尽各种白眼。今年朝廷废除三互法，重合县重新选拔县令时，家中本来也不是推举的吾。而是推举的才学德行远不如吾的欧阳会。说真的，当时家中的意思传达出来，吾心中是极为不忿的。但是没办法，谁让他是族长唯一的嫡子呢？若不是功曹从事（崔琰）严格考核，欧阳会那竖子不学无术被功曹从事斥退，吾也不可能有今日。 夫人，早年我等虽然未曾做官，但是渤海郡以前的官贪吏jian、民生涂炭的局面你我都是见过的。到了主公主政渤海，整个政风为之一变。人人皆心怀自励之心，政风甚正。吾自担任这重合县长以来，每日兢兢业业，安抚民众、秉公断案，其实心里是很愉快的。只觉得终于找到了一展平生之志的舞台。所以为夫真的希望渤海能够永远这样下去，为夫真的希望主公能够永远主政这里，为夫真的不愿背叛主公啊！” “可是。”欧阳纯话风一转：“可是主公之政，过于利于小民，过于利于我等豪门庶子或者寒门士子。虽然主公也非常注意让利于我渤海之高门世家，好多东莱蒋家的专属商品都拿出来跟我渤海世家共享。渤海所有县的县令包括郡守的职位都让给我渤海本地的世家。很多时候吾也看得出来，主公是满心滴血的在和我渤海的高门世家妥协。但不管主公怎么做，毕竟还是大大限制了高门大族的利益。我渤海的高门大族在没有外力支援的情况，可能还能够忍受主公一时。现在有了袁本初这样大汉第一世家的支持。这些本地的高门大族多半都是要背叛主公的。吾已经能够想见，到时候渤海诸县，一起反叛。本初公的魏郡兵迅速东进，渤海将不复为主公所有矣。 主公刚刚拿下青州，而青州凋敝，听说主公拿下青州后整理户籍，得民不过六十万。还不足我渤海一郡！这么残破的青州，三五年之内无法成为主公之助力。军师率领的主力又被两个公孙牵制在北方。主公……多半凶多吉少。吾虽然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知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道理。对于孟子所言“舍生取义”也很向往。也很愿意为这样的主公尽忠。但是吾真的不愿意死啊。吾若是不反，到时候必然被城内的欧阳家私兵斩杀，欧阳会那竖子可是深恨吾的……吾若是死了，夫人，你和我们的几个孩子又该会有怎样的劫难啊……” 欧阳纯站起身来，声音稍微大了一点，似乎是在发泄自己的悲哀：“就算是吾舍生取义，夫人也愿意追随为夫为主公尽义。可是族长的命令，吾不能不遵守啊。虽然吾在欧阳家也就是最近半年才算得人正视，早年简直可是说受尽屈辱。但是吾毕竟是欧阳家的一员，若是不服从族长的命令，吾不光是被斩杀的问题。而是死后必会被清除族谱，死后入不得祖坟！这让吾情何以堪？” 高氏沉思许久后抬头问道：“如此，夫君是下定决心反叛主公，向袁本初交出这重合县了？” 欧阳纯摇了摇头：“子曰：‘人之初，性本善’。谁心里没有向善之心？谁不愿意抬头挺胸，光明正大的做人？吾可是真的不愿把如此生机勃勃的重合县交给袁本初的。吾可以想见，若是吾背叛主公，打开重合县城门迎入魏郡兵后。于私，吾这重合县长也就当到头了。欧阳家决不允许吾这样的旁支庶子再这么压制住族长嫡子。于公，什么禁止兼并自耕农土地，禁止收取赋税时加收各种杂税，禁止借贷时大斗进、小斗出、利滚利的惠民之策也就彻底完了。重合县八千户、五万子民又要陷入中平初年民不聊生的悲惨黑幕中。吾是真的好不心甘啊！” “夫君所思所想，妾身已经明白了。多谢夫君坦诚相告。妾可不可以这样想：夫君心中，还是有忠义之心的，是心属主公的，是心向百姓的？只是觉得主公无法平定此等大规模叛乱，若是坚持为主公尽忠，搞不好就是身死家灭、族谱除名。所以又不甘心？” “夫人所言精准。” “那么夫君就完全不必担心了。妾身敢断言，袁本初这一次必败！以妾身观之，主公、别驾和军师其实早就对今日之局面有了准备。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发动。不过是想看看渤海世家到底能不能够被感化，有多少能够在关键时刻和主公站在一起罢了。而且。”高氏的脸色突然变得异常冰冷：“若妾身是主公的话，这次大规模的叛乱是一次非常好的机会，一次彻底铲除严重束缚了主公手脚的渤海世家的机会……” …… 初平元年十一月五日，深夜。冀州，魏郡，邺城。 “主公，现在已经渐入隆冬，晚上更是风大。还请早些回府歇息。免得受了风寒。东面之事，攸一力承担，不日必有捷报传来。” “呵呵呵…”东汉末年第一高富帅袁绍袁本初，这一年大约四十岁左右，正是一个男人最富于魅力的时期。听着自己的谋士信心满满的话，袁绍很是豪迈的挥挥手：“子远，孤的身体汝不必担心。愿子远此去，先拔头筹。孤不日将亲率大队接应！子远、公则、子善、隽乂……愿汝等旗开得胜，为大汉剿灭蒋通这个jian贼！” …… 初平元年十一月十五日。青州，齐国，临淄城。 蒋通平定青州后，暂时把青州牧府和车骑将军府设置在这里。主要就是为了防备南面的泰山郡。当然，作为一个穿越者，蒋通深知，历史早已证明，山东省的政治中心和军事要害，终究还是要落到济南，也就是东汉时代的济南国历城县。蒋通也有在历城县附近新建一座城市并命名为济南的打算。不过现在青州百废待兴，到处都缺钱缺粮缺人。这样的想法蒋通也只能暂时按下。 青州虽然是拿下来了，但是安抚流民、整编户籍、分配粮食种子和耕牛准备明年的春耕、剿灭零散的盗匪以及选择驻军地域防备徐州和兖州可能的进犯等等工作。蒋通和自己的幕僚们也是相当的辛苦。几乎每天都要熬到很晚。 “主公！太史子义什么时候能调到我北海国？原前些日子委任下去的平昌县长又被昌豨的人干掉了！这已经是半个月内的第二任县长给杀了。平昌，紧邻泰山郡，是我北海国南面的门户所在。这个地方，必须要建立军屯、修固城墙。但是要做这些东西，必须先有强力的军队对屯民进行保护啊！” 蒋通揉揉脑袋，很是无奈的回答道：“根矩，通已经给子义发了急令了。可是乐安博昌那边的山贼虽然被子义打了个半死，但毕竟还没有完全剿灭啊。叔治那边说得也有道理，********嘛，哪有剿匪剿了一半就走的道理？” “哼，王叔治的乐安国完全被我青州各个郡国所包裹，不和任何外州接壤，区区山贼，他自己组织军屯屯民就可以剿杀，为啥要死死的把子义拉在那边不放？主公，原深知现在是我青州最虚弱的时候，然而越是虚弱，越是需要虚张声势。因为我等万万不能让外州的敌人小看我等，进而起了觊觎之心啊！” “嗯嗯，某知道了。这样吧。黄汉升的部队是定在镇西堡了的，不能动。子义那边又暂时忙不过来。说不得，通亲自带一千人为你走一趟吧？” “嗯，若是主公能够亲去，原求之不得！以主公百战百胜之威名，必能震慑宵小……” “根矩，你过了。老主公和老主母今日才刚到，你就拉着主公磨到这么晚？这是一个做臣子的该做的事情么？再说了，你自己不也是说我青州现在及其虚弱，需要虚张声势么？一个小小的昌豨都要劳动主公亲自出马，岂不是明摆着告诉徐州的那些家伙，我青州已经精疲力竭了？” “呵呵呵，还是彦方体贴我啊。嗯，文若，关于北海国的防御问题，你怎么看？” “嗯，以将军之尊，当然不能因为一个小小的昌豨而轻动。但是北海又不能不守。前些日子奉孝传信过来，说甘兴霸带着水军的剩余部队全师北上。现在滨海港等于完全不设防。莫如派黄伯擢去北海国吧。他统帅的水军，暂时回防滨海港。” “嗯，阿叙我是很放心的，那就这么办吧。子明，起草命令，黄伯擢即日到临淄城报到，报到后领兵一千人去北海国驻防。呵呵呵，各位，通的父亲母亲今日到了，通一直陪你们忙着，还没有去请安呢。失陪失陪……” …… “子远先生，我军这次出兵只有一万人，是不是稍微少了点？主公的主力又要什么时候才能跟上来？” “呵呵呵，隽乂不必担心，有我颜良在，一万人足够了！在良看来，有了这一万人，又何须主公再劳动主力亲自出马？哼，蒋浩然麾下的金甲将，端的是好大的威名，这次某定要杀其将，夺其甲！覆其军！” “呵呵呵，子善壮哉！隽乂，我军这次去，能够拿下渤海的关键不在于我军的攻坚能力，而是渤海世家大族的集体响应。所以这个时候需要的不是军队的数量，而是速度。因此主公才将冀州的一万轻骑尽数交给我等。就是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扫渤海，断绝滨海港和青州之间的联系，使得蒋浩然不能首尾兼顾。渤海兵虽然很强，但若是其老家被我等骑兵给抄略了。军心也是会不稳的。到时候不管是蒋浩然还是郭奉孝，想的恐怕就不是怎么平叛，而是如何自保了。哈哈哈……子善，主公率领五万主力在后面，并不是不相信你的武勇，而是要以泰山压顶之势紧跟其后，既能使得渤海的世家对我冀州世家的实力有个清醒的认识，又能使得渤海的小民死心。这样才能从根本上将渤海据为我有。从而解决蒋浩然这个主公统一河北的最大强敌。” “子远先生高见，我等拜服。” “诸位客气了。公则，进入河间国后，我军就要兵分两路了。一路直插南皮。一路横扫渤海南部并排的东光、重合、阳信三县。彻底断绝蒋浩然的归路。攸的意思，子善一路，隽乂一路。你我二人也分别在这两路之中做个参谋，不知公则意下如何啊？” “子远所言甚善。不知子远属意哪一路呢？” 许攸听到郭图的这句话，心里老大不高兴。谁都知道南线要横扫三个县，变数很多。而且蒋通若是得到消息回军平叛的话，南线一路就是首当其冲。可以说又辛苦又危险。而南皮一路呢，有了高览的保证，拿下易如反掌。虽然这个任务无惊无险，但是南皮毕竟是渤海的郡治所在，而且听说蒋浩然的妻子儿女都还在南皮。若是也能抓到手里，那是好大的功劳！不是嘛。老爷我不辞辛劳，不避危难，潜入渤海到处串联。那是冒了多大的风险！这个时候你要是知情识趣，就应该主动承担南线一路。可是你现在居然说这种话，那是摆明了要和我许攸抢功了？哼！本初这人就是这样，只图虚名，不讲实际。什么垃圾小人都往里面收…… “呵呵，攸的意思，南皮的高季观毕竟是攸亲自联络的，攸还是去南皮一路吧。” “不然，子远先生智谋深远，在图看来，南线一路更是需要您啊……” …… “拜见父亲大人、母亲大人。”自己的父亲都七十二岁了，母亲也六十多岁了。虽然蒋通是个穿越客。但是毕竟一起生活了那么长的时间。自己这一世的父母为了自己也是甘愿奉献一切。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蒋通对自己的父母也是有着很深厚的感情的。 “呵呵，招弟儿。渤海大叛乱发动在即，你把我们两个即将入土的老家伙搬到青州。为啥不把媳妇儿孙子给一起搬过来？虽然为父知道你这孩子一向焉坏，从来都是你算计别人，别人算计不了你。但是叛乱一起，兵荒马乱的。媳妇和孙子出了意外怎么办？” 蒋通沉默了一会后，回答道：“父亲，母亲，我等自身都是世家大族，深知世家大族需要的是什么。而这些东西是儿子现在不愿给，也给不起的。所以这些年来，儿子虽然尽力安抚，但也深知，渤海世家大族的不满一日胜过一日，迟早都是要爆发的。这次袁本初的谋划，就是个契机，莫如让底下聚集的矛盾都浮上来，来一个总的解决。所以儿子对这次的叛乱真的是乐见其成。但是，父亲母亲年纪大了，想要叶落归根，这个时候回到青州还说得过去。可若是儿子把薇儿和辛夷、远志也一并接过来，岂不是明摆着给袁本初、渤海世家们发出信号：某已经知道你们要干什么了么？说不得，虽然很残酷，但是也只有把他们留在南皮做诱饵了。这也是儿子做了这个团体的首领，不得不做的事情。当然，请父亲母亲放心，儿子绝不是为了功名就冷酷无情的人。儿子到现在还把毛孝先留在南皮，就是为了应付最坏的情况。青州这边虽然百废待兴，到处缺人。儿子也在打败张饶后立即命令子韧和仲兴秘密北上。都是为了保证薇儿、辛夷和远志的安全。” “你说的，为父都懂。这都是上位者不得不付出的牺牲。可是招弟儿，这次很可能是渤海的所有世家大族一起反叛哦。你的渤海兵虽强，但是现在分割南北。一旦叛乱发生，主力部队是无法救援的……” “父亲，若不是渤海的主力分陷南北。这些宵小又如何敢动呢？儿子对这次叛乱的平定，靠的不是常备兵，而是寄希望于军屯！这就是豪赌了。儿子要赌的，就是要看一看，这世间的人心到底是向着我呢，还是向着腐朽的世家大族！这就是考验人心之向背的时候啊！” ————我是许久未见的分割线—————— 1、重合欧阳家与石崇的关系，参见欧阳建与孙秀、绿珠坠楼的故事。至于石崇先生，他的事迹实在太有名了，就不在这里赘述了。 2、明天又要外出开会。请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