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5.
Chapter15. “时隔多年,我回忆起高三在铁路中学度过的新年,心里就会充满无法表达的情绪。那天何宇充满光芒的眼睛依然反复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如果时光倒转,一切回到最初,如果何宇没有进入理科班,如果茂杰没有离开,如果何宇不是何宇,如果我友缘不是友缘,如果一切都可以选择重新来过,那么,我们是不是就不会走到如今的地步? 那些小说里频繁出现的“物是人非”“沧海桑田”等词语所指的情形原来真实地存在着。可是我知道,哪怕耗尽生命,我都不能让时光倒流一秒,我们输给命运翻云覆雨的手掌,摔得遍体鳞伤。摔得遍体鳞伤。 何宇,如果重新选择命运,我们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呢? ——友缘” 记忆中的夏天是什么样子?虚弱的热气,氤氲的黄昏,还有那些金色的掉落在何宇睫毛上的夕阳的光芒。还有茂杰的笑容。 在以前的夏天里面,他的笑容都像是充满号召力的嘹亮的歌声,在清晨和黄昏都让人觉得温暖。而在这个冬天,何宇的笑容依然带着温柔的线条,却再看不到他张大了口,发出即使是在很远的地方都能听见的笑声。现在的何宇,很多时候都是安静的笑着,眼睛会眯起来,在他笑得时候,春天都快要苏醒了。 现在的茂杰也已经不是两年前的茂杰了,他变得像个懂事的大男孩,穿着学校加大号的白色制服留着层次分明的短发,眉毛浓黑,偶尔在艺术学校庆典上穿着礼服主持的样子更像个年轻的公司精英。似乎已经很难用男孩这样的字眼来形容他了。 冷静,沉着,温柔,包容,这些很难和十八岁搭界的词语甚至都可以用在茂杰的身上,如果他有一个meimei的话,那个女孩子应该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吧。 而何宇呢?该用什么区形容他?猫?狗?冬天?夏天?挺拔的苍松?无解的函数方程?不可逆的化学反应?不可加热不可以催化?反正是个怪人。 在茂杰一天一天变化的时候,他似乎永远都是顶着那张不动声色的侧脸穿行在四季,无论讲话,沉思,走神,愤怒,他的脸永远都没有表情,只是偶尔会微微地皱起眉头,像是春天里最深沉的湖水突然被风吹得褶皱起来。可是仔细去体会,还是可以看出他的变化的,如果说茂杰像世界从混沌到清晰再到混沌一样发生了翻天覆地般变化的话,那么何宇则像是地壳千万年缓慢抬升的变化一样让人无法察觉,而当你一个回首再一个回首时,曾经浩瀚无涯的潮水早就覆盖上了青色的浅草,枯荣交替地宣告着四季。 还有戴维,不知道他好不好。 很多时候秋实都觉得戴维的离开像是上帝跟自己开的一个玩笑。他曾经以为找到了自己的另外一半灵魂,现在却又血rou模糊地从他身上撕扯开去。很多个夜晚秋实都梦见戴维那张倔强的脸。他说:“我不寂寞,我只是一个人而已,我的世界由我一个人就好,已经足够热闹。” 这是他对秋实说过最让秋实难过的话。 而自己呢?自己是什么样子呢?在经过了这座城市一个又一个夏天之后?有时候想想日子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流走,而自己竟然无动于衷,这应该是最令人沮丧的吧? 友缘想着这样的问题,提着刚刚灌满的热水瓶从学校的水房往回走。学校两边是挺拔的松树,还有零星的一些只剩下尖锐枝丫的梧桐还有白桦。 风吹过去凋落下几片黄叶,晃一晃就溶解在浓重的夜色里。 已经放学了。水房在友缘灌满开水后也关上了门。于是在这条回家的道路上,就只有友缘和何宇两个人了。 空无一人的道路。 夜晚沉甸甸地压在树梢和路灯的顶上。好像一大床黑色的棉被从天上没头没脑地罩下来。友缘和何宇缓慢地走着,心里满满的悲伤。 人们似乎也只有在这样的年纪,才会有这么丰富的感情,风吹草动,挥霍无痕。 寒假前的考试依然让人格外痛苦。因为数学的基础比较好,友缘比其他的理科学生分数高很多。 但她还是考不过何宇,看着何宇的成绩单友缘总是会叹一口气然后说:“你真是神奇的物种”。 其实无论在哪个方面,只要联想起何宇,友缘脑子里第一个浮现出来的词语就是“神奇”。而另外一个神奇的物种就是茂杰,在茂杰选择走艺体生之后,他不出所料的成为了艺术机构文化成绩的第一名。友缘每次看到他们两个都恨不得伸出手去掐他们的脖子。谁说上帝是公平的?去他的大头鬼! 放假前的最后一节课。 时间沿着坐标轴缓慢地爬行着,日光涣散的轨迹,脑子里回闪的画面依然是八月的凤凰花溃烂在丰沛的雨水里,化成一地灿烂的红。而眼前却是整个冬天干冷得几乎没有水汽,有时候摸摸自己的脸都觉得摸到了一堵年久失修的石灰墙,蹭一蹭就掉下一桌子的白屑。 其实早就应该放假了,学校硬是给高三加了半个月的补课时间。尽管教委三番五次地下令禁止补课,可是只要是学校要求,那些家长别说去告密了,热烈响应都还来不及,私下里还纷纷交流感想: “铁路中学不愧是一流的学校啊。” “是啊,你看别的学校的孩子,这么早放假回家玩,心都玩野了。” “听说收发室门卫的女儿已经放假一个星期了,天天在外面跟一帮不三不四的二流子一起。” “是啊,以后可怎么办哟,真作孽啊……” “真作孽”的应该是铁路中学高三的学生吧。 友缘趴在桌子上,目光的焦点落在窗户外面的天空上面。夕阳快速地朝着地平线下沉过去,一边下沉一边离散,如同蛋黄被调匀后扩散到了整个天空,朦朦胧胧地整个天空都烧起来。 有些班级提早放学,友缘看到了把书包甩在肩头上低着头朝理科班走过来的岚岚,她横穿过教学楼,在一群从理科班冲出去的学生中逆向朝着友缘的教室走过来,那些匆忙奔跑的学生全部晃动成模糊拉长的光线,唯独她清晰得毫发毕现,日光缓慢而均匀地在她身上流转,然后找着各种各样的缝隙渗透进去,像是被吸收进年轻的身体。美妙而多姿,可以吸收太阳能,怪不得受很多男孩子的喜欢,难怪成绩也很好…… 一连串搞笑的念头出没在友缘大脑的各个角落。回过头去看何宇,依然是一张不动声色的侧脸,望着黑板目不转睛,眉头微微地皱在一起,然后咬了一下手中的笔。友缘摊开手中的纸条又看了一遍,是何宇上课没多久写给自己的,上面是他清晰的字迹:放学后等我一下。 放学后等我一下。友缘又在心里念了一遍,她不懂为什么这么近的距离还要通过写纸条来交流,很简单的句子,读不出任何新鲜的含义。再侧过头去望着cao场,已经看不到岚岚的影子了,一大群放学的学生从楼道口蜂拥而出流向cao场。友缘莫名地想到下水道的排水口,真是奇怪的念头。 教数学的老师似乎知道这是放寒假前的最后一节课,所以拼命拖堂。下课铃已经响过十七分钟之后数学老师才说了句“今天就先讲到这里吧”。友缘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了一句“那你想讲到哪里”。 收拾好书包的时候教室里差不多也没有人了,友缘侧过头去看到身旁的何宇依然在收拾书包,不动声色万年不变的样子。 他做什么事情总是慢半拍,有时候友缘都觉得世界在飞快地运转着,而何宇则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紧张,慌乱,惊恐,急躁,这样的字眼都不会出现在他的人生剧本里,他似乎可以这样面无表情地收拾着书包收拾到世界末日。在他把红色的英语书放进书包的时候,刚刚一直坐在外面楼道用耳机听音乐的岚岚提着书包摇摆着晃进教室,走到讲台上一跳然后一屁股坐在讲桌上。 “何宇你还是这么慢呢你,又让友缘在这等你,三年了都没有改,还号称喜欢玩跑跑卡丁车呢。”陆之昂说。 友缘有点想笑,不是觉得岚岚说的话有趣,而是觉得何宇这样的人还喜欢玩跑跑卡丁车真的是让人大跌眼镜,因为像他这样冷调学习又好的一个人不是应该喜欢看着斯蒂芬·霍金时间简史才比较正常么。 不过何宇并没答理岚岚,依然是一副可以收拾书包一直收拾到世界末日的样子。 “勾股定理”岚岚转个话题又望着黑板上残留的字迹,指指点点,“是两个直角边相加等于斜边么?” 友缘在座位上有点傻眼,“我拜托你,是两个直角边分别的平方相加等于斜边的平方啦。” 何宇低着头继续收拾书包,只是偷偷笑了一声。 然后友缘听到岚岚从讲台上翻下来摔到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后来三个人走出教室还在争论,岚岚双手放在校服包内,她说:“你们两个很无聊啊,有本事现在把中国近代的历史大纲完整地写出来给我看啦!” 在快要走出教学楼的时候,何宇告诉友缘和岚岚自己要去参加北京大学的点招考试。 这下轮到友缘说不出话来了,北京大学这种东西对于友缘来说和登月其实没什么区别,长这么大几乎没敢想过去北大读书。 何宇嘴角的弧度微微上扬,是个好看而且温柔的微笑表情。 双流机场是这座城市目前唯一的机场,虽然还有一个天府机场但是还在建设,并没有完工。 尽管很多时候何宇都会翻着学校图书馆里的那些地理杂志目不转睛,青海的飞鸟,西藏的积雪,宁夏连绵不断的芦苇…… 而现在,何宇终于要去离家遥远的地方。北京。怎么听怎么没有真实感。那完全就是一个和何宇格格不入的世界。弥漫着霓虹和飞扬的裙角。倒是想看一看那些老旧的弄堂,故宫。 正午的日光从各个角度切割着世界的明暗,斑驳而潮湿的弄堂墙壁,打着铃喧嚣而过的三轮车,黄昏的时候有鸽子从老旧的屋顶上腾空而起。这一切所散发出来的甜腻的世俗生活的香味曾经出现在梦境里,像是微微发热的刚刚出炉的糖果。 双流机场的大厅空旷明亮,旅客不多,不会显得拥挤,也没让人觉得冷清。高大的落地窗外不时有飞机从跑道上冲向天空。
当飞机起飞时,何宇就觉得左耳一直嗡嗡作响。 转过头去就看到窗外的蓝天。说是蓝天,却雾茫茫的什么也看不见。应该是进入云层了吧。周围都是一些若有若无的淡淡的絮状的灰白色。看久了就觉得眼睛累。 何宇手上拿着那本厚厚的《高中理综大全》一页一页的翻着,虽然何宇的眼睛只有150度的近视却还是带起了一副黑框的眼睛,乍一看和准备考研究生的人一副德行。笔直的鼻梁,薄得像刀一样的嘴,下巴的线条柔软地延续到脖子,然后在耳朵后面轻轻地断掉。 何宇看着书心里有很多很多的念头,像是溶解在身体的各个部分里,渗入到每个细胞每根毛细血管每个淋巴流遍全身,要真正寻找出来却无从下手。脑海里不自觉地想到了友缘的身影,立即变得成熟而温和,感受到那些缓慢流动黏稠得如同喷薄出来的岩浆一样的热流,带着青春的暖意在时光的表面上流动出痕迹。 大概是看书看累了何宇重新闭上眼睛,眼前出现静谧的蓝色。像是站立在海底深谷,抬起头有变幻莫测的蓝天,还有束形的白光从遥远的天空照向深海。无数的游鱼。年华稍纵即逝。 曾经那样清晰的痕迹也可以消失不见,所以,很多的事情,其实都是无法长久的吧。即使我们觉得都可以永远地存在了,可是永远这样的字眼,似乎永远都没有出现过。 那些恢弘的山盟海誓和惊心动魄的爱情其实都是空壳,种种一切都在那些随手可拾的细节里还魂,在一顿温热的晚餐里具象出血rou,在冬天一双温暖的羊毛袜子里拔节出骨骼,在生日时花了半天时间才做好的一个长得像自己的玩偶里点睛,在凌晨的短消息里萌生出翅膀。又或者更为细小,这些不同的涟漪夹杂着相同的旋律在世界里游荡,往来的季候风将它在全世界清晰地扩音。内心里世界开始缓慢地塌方,像是八月里浸满雨水的山坡在一棵树突然蔓延出新的根系时瞬间塌陷。泥土分崩离析,渐渐露出地壳深处的秘密。而同样浸满雨水的还有呼吸缓慢起伏的胸腔,像是吸满水的海绵,用手按一下都会压出一大片的水渍。 何宇在酒店窗边坐下,拿出明天考试的复习大纲看着。 而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大雨,声势浩大的暴雨,淹没了整个城市。 北京的冬天非常的冷,而且干燥。 脸像是一面被烈日炙烤很久的石灰墙,摸一下可以掉落无数的白屑。那些说着“北京其实并不冷,挺暖和啊”的人全部是骗人的,那些整天不用出门偶尔出一次门就是直接有车停在门口然后下车就直接进屋的人当然会觉得不冷。他们永远活在暖气和空调的世界里,像是病态生长的花草。 北京的风是穿透一切的。无论你穿着多么厚重的衣服戴着多么厚实的手套,那些风总能硬生生地挤过纤维与纤维之间狭窄的缝隙,像跗骨上的蛆一样死死地黏在皮肤上面,像荆棘的种子一样朝着骨髓深处扎下寒冷的根…… 西藏。 戴维已经在那里呆了很久了。 西藏的冬天也是巨冷的。 在戴维进入军营的第一天,在做完第一天最后的训练的时候,戴维靠在楼群的水泥外墙上眼泪一直往下掉,喉咙被大口呼吸进的冷风吹得发不出声音来,只有泪水大颗大颗地朝脸上滚。guntang的眼泪,是身体里唯一有着温度的部分。喉咙里是自己从前永远不会发出的“呜呜”的声音。可是眼泪在脸上停留片刻,就化成冰碴儿,沾在脸上,纵横开合,从表向里固化,结冰,扎进皮肤落地生根,生根是生出疼痛的根。然而从那之后戴维就再也没有哭过。至少是再也没有因为训练艰苦这件事情哭过。 真的。就再也没有哭过,即便是有机会和爸爸mama通话的时候,也告诉他们训练不累,没有掉下眼泪。 这条路是戴维自己选择的,他很清楚自己没有任何理由去抱怨。 依然是训练,穿得臃肿,除了眼睛其他地方全部罩起来。可是尖锐的寒冷似乎可以在视网膜上凿出一个洞来,然后就像水银无孔不入般地倒灌进身体。 其实也没有离开多久,可是回想起来却像是隔得异常久远。那些念书的日子被自己重新想起的时候全部打上了“曾经”这个记号。 曾经的自己是一个的高三学生。 曾经的自己是全国有名的铁路中学的学生。 似乎可以加的定语还有很多。而现在,这些定语都消失不见。现在的自己是一个很普通在军营一抓一大把的新兵。 “成为最优秀中国武警”这个理想依然很温柔地蜷缩在内心深处,它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并且一直顽固地停留在那里。那里,是哪里? 胸腔最黑暗却是最温暖潮湿的地方。拥有庞大繁复的根系,难以拔除,日渐扎下遒劲的根,所有分岔的根系从那个角落蔓延,左心房,右心室,肺叶,腹腔膈肌,布满整个胸腔,所以才会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牵扯出若有若无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