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秦皇第一功臣(4)
青黄色的田黄石棋盘上,纵横十九条金丝交错出三百六十个交点,慈安太后有点儿扫兴地将一枚白色的玉石棋子摆在了棋盘的东南角上,立刻让整盘棋见了分晓——黑子已经被围死,并且再无翻身可能。 慈安太后之所有会赢了棋而觉得扫兴,是因为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不中用的对手——才短短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已经输得是丢盔弃甲,而慈安太后这边还觉得自己根本没有使出自己真功夫,甚至到了后面有几次还有意相让,甚至是加以按实提点,但人家就是和什么都没看出来一样,一个劲儿地往死路里面钻,慈安太后甚至感觉,整个过程不像是在和别人下棋,反而像是她再叫一个孩童下棋一般。 这让慈安太后觉得很不对劲儿,自古以来,才子的标准就是“琴棋书画”。甚至可以说和吃饭睡觉一样,是一个人最基本的本事,就算是湘淮军里的那些靠着冲锋陷阵发家的武将们也不会生疏成这个样子,这其中必定是有古怪。 慈安太后眼皮也没抬一下,只是不动声色地将白色的棋子一颗一颗,小心地捡到棋盒里——她对这套棋子可是宝贝得很,尤其是这盒白色的妻子,从来都不让别人触碰,就连当朝的皇帝载淳也只是在年幼时无意间把玩过一次,当然立刻就换来了一顿训斥,当然当时载淳还是皇子,训斥他的也不是慈安太后本人,而是他小心谨慎的生母,懿贵妃。 慈安太后将暗红色的楠木盒盖盖上,一边的小太监识相地趋步上前,恭敬地将棋盘连同上面驾着的两盒棋子小心翼翼地端了下去,那副战战兢兢的神色就好像自己的手里捧着的不是一盘棋而是他自己的性命一样,或者说他捧着的的确是他的“性命”,甚至在他的主子的眼里,他手中的东西,比他的性命还要贵重上百倍。 如果这是在平时,母后皇太后的视线一定会跟着那个捧着棋盘的小太监直到他把那个棋盘和那两盒棋子安安稳稳地放到另一个案上,她才能放心的把自己的目光收回来。 但是今天,慈安太后并没有这个心思,她来这里不是下棋的,而她之所以召见刚刚和她对弈的年轻人也不是为了找一个棋友。 说道刚才的那盘起,慈安太后此时更加是满腹狐疑,这个年轻人落子倒是干脆利落,但要说是下棋,到不说只是随意往上面一放,根本没有什么策略可言,甚至是连初学者最普通的套路和章法都没有,就好像从来没有和别人下过围棋一般,就算是想有意输给她,讨得她这个老人家的欢心,起码也得不动声色,而看这个年轻人的样子,似乎并不是有意要输,而是根本都不会。 又或者…… 慈安太后淡漠的眼中又添上了一丝戒备,这近一年的孤独生活已经让慈安太后很明白,在任何人面前,最不能放松的就是“警惕”,尤其是在这个年轻人的面前。 她很清楚,眼前这个朝臣虽然年轻,但绝对不能小觑,连清流派的中流砥柱,累世三公的荀同庆经过他的一番游说都乖乖的让那些在太和殿前请愿的大臣们散去了,她更加不能掉以轻心。 而且,这个年轻人的身份有很多重,除了是大清帝国的臣子,当今圣上面前的红人,对于慈安太后而言,这个人还是她的敌人。 说来也很是讽刺,当初这个年轻人刚刚被圣母皇太后委任为皇帝侍读的时候,她曾经以为这个和载淳年纪相仿的少年会成为她的力量,还极力怂恿当时对圣母皇太后的安排大为不满并且强烈抵触的载淳和这个年轻人见上一面探探虚实,而第二天,她便召见了这个年轻人,而这个年轻人也一口回绝了她的拉拢,人家的理由很是直白也难以反驳——不敢开罪于圣母皇太后,那次谈判算是彻底谈崩了,倒是一直在暗中观察的小皇帝载淳,在思量了数日之后立刻和这个年轻人一见如故,并且因为心腹,连载淳自己也被瞬间拉拢到了圣母皇太后的一方去了,而慈安太后在与圣母皇太后的较量中唯一的那么一点胜利,就这样被这个年轻人全部抹杀。 对于此事,慈安太后一直懊恼不已,不但怨恨圣母皇太后和那个年轻人沈哲,以及十分白眼狼的同治皇帝载淳,还怨恨她自己,毕竟是自己本来打算挖别人的墙角,却恰恰为别人提供了釜底抽薪的契机,一下子,就抽掉了她这炉子里唯一的一根像样的柴火。 当然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至少这对君臣之间的牵线人绝对与之慈安太后这一个人,但是在慈安太后自己所能知道的所有信息来看,一切的导火索无疑就是她那次没事自找来的召见。 但是无论她对现在坐在她面前的这个年轻人有多少怨恨,她现在都不得不在一次的面对他,而且以目前的形式,她不能步步紧逼甚至是呵斥出气,而必须要讲究策略,既不能让这个年轻人有所察觉,又得把所有事情都探听清楚,是以,这次虽然是召见,气氛却要轻松很多,没有养心殿的西暖阁,也没有垂帘,只有养心殿前小院中的两张石凳,一个石桌,一个弓着腰的老太监,当然刚才还有一张田黄石的棋盘和两盒玉石棋子。 但是即便是制造了这样的范围,慈安太后觉得,要达成自己想要的目的,难度仍然是太大了,因为首先,对面的年轻人本来就是一个察言观色的高手,这么一来,慈安太后能不能探听到什么,可以说在很大的程度上是取决于这个年轻人有没有向西太后透露些什么的意思。 慈安太后虽然想采用怀柔的迂回战术,但是作为这次谈话另一方的年轻官员却似乎是个直肠子,一点儿都没有要拐弯抹角先来点阳春白雪的意思,看着端着棋盘的太监走进养心殿里面,四下里除了慈安太后就只有那个几乎可以等同于空气的对慈安太后忠心耿耿的老太监,便直截了当地开门见山:“恕微臣无礼,母后皇太后娘娘此次召微臣前来,是否是因为听闻了外界的传闻,说胡大人的死与在下有关。” 慈安太后没有说话,证实这个问题的真伪的确是她找此人前来的目的之一,但是远远不是主要的目的,如果真正凭心而论的话,慈安太后并没有证明真伪的心思,因为她本人对这个传闻深信不疑,她相信由战场崛起的湘淮军培养出来的“人才”不管有多年轻,但绝对下得去这个狠手,或者说,以这个年轻人一向的处事风格来看,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而且不择手段,甚至可以说,这个从小读经史子集长大的中国少年出人意料的没有“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的概念,有才,但是无德,至少在此时慈安太后的心中,这位在短短两年的时间里从一文不名到如今京城炙手可热的新贵的形象就是这样的。 不过既然这个年轻人自己提了出来,她也乐得听下去,但是她不能接话,自己一接话,这次谈话的主控权又会让这个年轻人抢过去,他绝对不能被这个矛头小子牵着鼻子走,无论是出于面子的问题,还是慈安太后心底了的直觉,她多不能顺着这个小子的话儿走。 两人都不说话,气氛就这样僵持住了,一时间,大眼瞪小眼,谁也没有要做出让步的样子,慈安太后是经历上了年纪的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又经过了二十年的宫廷生涯,其定力自然不是平常人可比,而石桌对面的年轻人在漫长的沉默中没有露出丝毫的紧张神色,反倒有些许看戏的样子,又过了些功夫,年轻人终于意识到了慈安太后的意思,他是个聪明人,知道在这里和慈安太后争强好胜他绝对捞不着什么好处,更何况,男士总要讲求一点绅士风度,便首先开口,打破了僵局。 “母后皇太后娘娘怀疑在下也不无道理,毕竟,传闻虽然是空xue来风,但始终一个巴掌拍不响,微臣不敢隐瞒母后皇太后娘娘,微臣与众位清流大臣之间的确有颇深的间隙,但是,这间隙只是在于与各位大人的政见不同,对于各位前辈本身,微臣非但没有半分怨恨反而对其为人颇为仰慕敬重。” 慈安太后听着,心里有些不屑,这样的话她听得多了,每一个朝臣都会有这一套套词,表面上说着,对对方本人没有一点意见,什么都是对人不对事,但实际上心里恨不得把人家碎尸万段,同一阵营之中,尚且会为了个人的私立相互残杀,对立的两党更加不会有什么心慈手软之说。就算是这个年轻人说这话真的是出于真心,在慈安太后的心里也不能成为他为自己的辩护的说辞,她深知政治这种东西从来不存在什么对事不对人,在政治中,任何人和事都是紧密相连的,即便是真的对某个人不存在私人仇恨的话,纯粹政治上的争执也足以让一个人将另一个人置于死地,因为这场争夺游戏必然是要以其中一方的死亡为终止的,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年轻人稍稍停顿了一下,慈安太后立刻敏锐的察觉到,自己刚才脸上一闪而过的神色很有可能已经被这个猎豹一样的年轻人给扑捉到了。心下虽觉得不妙,神色上却在没有丝毫的变化,甚至她的平静中还透露出了一丝母性的慈祥。 年轻人继续道:“说实话,虽然对这些前辈并没有什么意见,但是不代表微臣希望他们一直在朝中制造阻碍,微臣也确实想过,如果有一天他们都从微臣的眼前消失有多好,但是微臣还很清楚如今在大清的危急存亡之秋作为大清的臣子,就算不能团结一致,至少不能闹出内讧让外人看了笑话,微臣虽然没有当年蔺相如的胸怀,不过还分得清楚国与己孰重孰轻,也知道忍小忿而就大谋是什么意思。自然,微臣人微言轻,所述之事不足以信母后皇太后娘娘,但是请母后皇太后娘娘相信,微臣不敢妄称自己是什么君子,但是微臣懂得选择自己的对手,说句对死者不敬的话,那位礼部侍郎胡大人在微臣看来,的确是不值得在下兴师动众,以身犯险之徒。” 慈安太后感到自己的心里头有些许动摇,不过这一次她严格的控制住了自己的面部表情,没让心中的情绪在脸上留下丝毫痕迹,而且她知道自己的这一举措还是相当成功的,至少她看见对面的年轻官吏的眉心不自觉地微微皱了一下。 而在慈安太后的心里远没有她表面上表现出来的那样平静,一方面她仍然坚信无风不起浪,既然谣言能把这个年轻人推到风口浪尖上,胡侍郎被杀一案和这个年轻人绝对脱不了关系,然而,另一个方面她又觉得他的话虽然显得无赖凶狠,但极为符合他作为一个少年得志的世家公子的身份,而且言语间也是毫无保留的坦诚,又或者说,虽然她慈安太后与一个小小的四品官员是君臣有别,地位相差悬殊,从表面上看,好像她慈安太后连嘴皮子都不用动一下,只需要抬抬眼或者扬扬下巴就能把这个人置于死地,但实施情况远不至于如此,甚至可以说,这个小小的四品官吏没有任何需要惧怕她的地方,也没有什么隐瞒她的必要,毕竟站在这个四品官员身后的是与她母后皇太后身份不相伯仲的圣母皇太后慈禧甚至是真正意义上的天下之主——同治皇帝。
更何况刚才她慈安太后也并没有逼着这个年轻人把事情交代出来个所以然,如果此人心里有鬼,他完全没有必要承认自己对这些清流党人心怀杀机,而正如这个年轻人自己所说的那样,一个小小的礼部侍郎,清流派里可有可无的边缘人物,根本劳烦不动这个心高气傲的大驾,像他这种正如日中天的年轻人来说,就算要动手也一定是提起一把利剑,直奔魁首而去,就算是暗杀,也要干一票惊天动地的大手笔出来,不会把精力浪费在一些阿猫阿狗,士兵甲乙的身上。 但是如果这个小人物身负着什么特殊的使命或是关系到某些要人身家性命的秘密,那他的价值可就不仅仅是一个礼部侍郎这么简单。 慈安太后慢悠悠地抿了一口云南进贡的陈年普洱,开始转变自己的战术,经过之前的交涉,慈安太后已经明白,和眼前这个人对话,绝对不能让对方来主导话题,那样的话自己将会毫无胜算,既然这次的先机已经被这个小子给抢去了,自己这边也只能在开一盘“棋“,另起一个“炉灶”。 慈安太后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整个人都涌现出了母性的温柔,似乎是人畜无害。 慈安太后放下茶杯,才缓缓道: “沈卿家多虑了,哀家召沈卿家只是对弈而已。说实话,当时在这儿的西暖阁第一次召见沈卿家的时候,哀家就觉得沈卿家心怀大志又才思敏捷,将来必定能成为不逊于李中堂甚至是曾侯的大清栋梁,早就想召沈卿家进宫来聊聊。” 慈安太后稍微顿了顿,对面的年轻人的眉毛稍微动了动,虽然看似情绪没有什么太大的波动,但他不自觉抿紧的嘴角已然暴露他此刻已是严阵以待。 慈安太后见状又笑了笑,心想这也难怪,要是以这个年轻人的视角来看,慈安太后此次的表现的确是一反常态。不但对那次并不愉快的召见只字不提,甚至表现得像是那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但嘴上却仍是说: “只是担心沈卿家公务繁忙,硬是抽出功夫来和哀家这个老太太闲聊,误了正事,又只能让皇上对哀家徒增厌烦。所以一直拖到现在才把沈卿家召进宫来,沈卿家也不必过于拘礼,哀家早已不涉问,只不过是找沈卿家来随便聊聊,还请沈卿家知无不言。” 年轻的年轻人也陪笑,只不过笑容有一些僵硬: “母后皇太后娘娘折杀微臣了,母后皇太后娘娘只管问,微臣不敢对母后皇太后娘娘有所隐瞒。” 慈安太后沉默了片刻,心想先转移一下话题,于是缓缓道: “哀家不是说过了,沈卿家不必这么紧张,哀家绝对不会让沈卿家在朝中难做人的,不过话说回来,沈卿家的棋艺倒是不怎么高明。” 年轻的官员浅笑道: “微臣坐在不属于自己的位子上,当然下不好。” 慈安太后听罢,面不改色,问道: “那沈卿家以为自己的位子应在哪里呢?” 年轻的官员回道: “臣本为一介布衣,蒙得皇上和二位太后娘娘的垂青才能入朝为官,不辱家门,微臣当然应是太后棋盘上的棋子了。” 慈安太后仍然笑着,但是笑意明显冰冷了许多以至于略显僵硬: “哀家看来,沈卿家可不是个任人摆布之人,至少是不为哀家所摆布的。” 年轻的官员倒是没有惧意,语气仍然平淡无奇; “这‘棋子’的确并非由‘人’所掌控,微臣以为掌控这些‘棋子’的应当是大清,相信其他的大臣们与微臣的看法相同,吾等所听从的,追随的也是大清,而如今代表着大清的只有皇上。而微臣以为,为人臣者的任务,就是守住自己的位子,对于人来说,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慈安太后的神色有些阴晴不定,片刻之后问道: “按照沈卿家的意思,哀家与圣母皇太后是否也是大清这盘棋局上的棋子?” 年轻的官员并不否认: “或许是的。” “那么圣母皇太后与哀家是否也是无论如何都改守住自己的位子呢?” 慈安太后的语速略微加快,此时的她很是庆幸自己抢得了先机而让她最终主导了这个话题,并且暗中布下了一个对方不能不钻的圈套。 年轻的官员显然没有要躲闪的意思,干脆地答道: “这也是自然。” 慈安太后步步紧逼: “那沈卿家以为,哀家和圣母皇太后都守住这个位子了吗?” 年轻的官员不假思索地答道: “母后皇太后母仪天下,德誉四海,圣母皇太后巾帼英雄,稳固朝纲,臣以为,二位太后娘娘自然是守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