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猜谜题 评君帅
三月一日,晋阳城外西南,蒙山之上。 刘知远闭着眼睛,双手抱在胸前,坐靠在山洞口的石壁上。在他附近的空地那里,一堆篝火燃烧正旺。 最近几天的天气都很好,山中的积雪化了不少,因而让人觉得更加寒冷。刘知远的身体并不很强健,有些畏寒,所以即便是在白天,他也会点火取暖。 木柴“噼噼啪啪”地响着,热浪一阵一阵向他袭去,他的脸上显出惬意的神情,身体不由自主地向火堆处挪了挪,那本原来打开盖在他膝盖上的书掉下来,“啪”得一声合上了。只有时而经过这里的晚风,才会将书页再次“哗哗哗”地翻动起来,然后忽得就停了下来。 被夕阳染红的远方天空中,有几只飞鸟发出悠远的鸣叫,只是它们的身影融在那橘红色的火球里,看得不甚清晰。 以前刘知远还在石敬瑭手下当将军时,很多冬日的午后,他都会从军营里偷懒出来回到城中,然后独自待在家中那个狭小的庭院里。一张藤椅、一杯清茗、一卷古籍,就如同现在这样一个人等着天色暗淡,玉盘升起。 他曾对郭威说起过,一直以来,他都想在海边的林子附近造一栋房子,周围一定要有大片大片的花海,而花的颜色最好是像火一般的鲜红。房子本身不用很大,但要建成没有漆饰的松木建构,门窗镂空并且不糊窗纸,这样温shi的海风就可以常年流动在屋内。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刘知远最后用这八个字作为他的构想总结。 十六七岁的少年从树林里钻出来,抖了抖身上的雪,他的手上拎着两只刚刚捕获的野兔。 想要在这样的季节里在野外找到食物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因此他们在上山时便驮了两个很大的包袱,里面除了少量的面食之外,绝大部分都是酱鸡、酱鸭、咸鱼、咸菜之类的可以保存很久的腌酱之物。而今早郭威会去林中猎取野物只是因为昨晚刘知远无心地说了一句——“吃了这么久的酱货,胃口都吃没了”。 少年来到洞前的空地上,看到刘知远正在睡觉,便没有去打扰他,而是半跪在地上,开始用匕首和雪水清除掉兔子的皮毛与内脏。他的动作很麻利,看来在跟随刘知远之前他在酒肆里经常做类似的事情。 半靠在石壁上的刘知远忽然睁开了一只眼睛,但他只是看了一下,便又继续打起盹来。 处理完野兔后,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郭威在火堆上塔起了简易的架子,将串好的兔rou放了上去。火光明灭跳跃,舔着架子上放着的食物。不一会儿,鲜rou便被烤得“滋滋”作响,rou油不停地滴了下来,香气四溢在空中。 “大哥,吃rou。”郭威从架子上取下一串烤的最好的兔rou,叫醒了他的大哥,然后把rou递上去。 刘知远伸个懒腰,又揉了揉眼睛,接着理所当然地接下了rou串,一口咬去,喷香的油脂顷刻沁出了嘴角。郭威自己也拿起了一串,大口咀嚼着。 “郭威,想不想听个故事。”刘知远擦擦嘴边的油渍,问道。 “大哥你说。” “从前,有一个男孩父母双亡,无亲无故。但他和一个女孩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长大后男孩变成了青年,于是他想要娶那个女孩,但是女孩的家里嫌弃他家穷,最终将女孩许配给了当地的一个大户人家。这件事对青年的刺激很大,于是他发奋努力、誓要出人头地。黄天不负,五年后,青年终于金榜题名入朝为官。之后朝廷中的一个大臣很赏识他,便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婚后,他的妻子对他很好,但他还是会时常想起那个女孩。他觉得这样很对不起自己的妻子,可是他越想忘记,就记得越牢。最后他来到一座山寺,求助于一个高僧指点迷津。高僧听了他的阐述,便让他去看寺院后的古井,高僧说那里有他要的答案。年青人一连看了三天,终于在第四天悟道,然后就下山去了。从此他和他的妻子过得很幸福美满。” “大哥,你今天是不是觉得很无聊啊?”郭威不甚应景地说出一句。 “是啊,否则我怎么会去看这种东西。”刘知远不置可否地笑笑,指了指地上那本《扣窗问答录》,“不过你难道对那个年青人在古井里看到的东西不好奇吗?” “不好奇。”少年不咸不淡地回答道,“书里怎么说的?” “书里没说。这大概是写这本书的人留给我们这些看书人的一个谜语吧。要我们自己猜的。” 郭威又给刘知远递去一串rou:“那大哥你说那个人看到了什么呢?” “这个谜底的答案会有千万个,不同的人会给出不同的回答。”刘知远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啃下一块rou,默默地嚼着,在咽下喉咙之后才又道,“但是每个回答都会暴露出那个猜谜之人内心中的某个秘密。” “哦,原来是这样啊。” 刘知远看着少年一直没有什么波澜的脸,神秘地笑道:“郭威,你的回答可是也暴露出了你的秘密呢?” “可我并没有猜啊?”郭威疑惑了。 “但是你回答了。你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只是你没有意识到而已。”说完这句话,刘知远便如同一个卖关子的说书人般不再言语,但是郭威也没有继续追问。沉默片刻后,还是刘知远先开口说话,但说的是另一件事:“郭威,今天该给你上哪一课了?” “大哥,你昨天刚刚说要给我上的课已经上完了。” “看来什么情啊爱啊的东西真是会搞得人昏头转向,神智不清。”刘知远摇头自嘲道, “既然课业已经传授完毕,那么今晚我就考考你如何?” “是。”郭威将手中未及吃完的兔rou放到架边上,正了正身子,等待着眼前这个亦师亦兄的人发问,那种一直以来淡漠到几乎麻木的神情也在这个时候消失在了少年的脸上。 “嗯……这段时间以来我传授于你的大都是兵法谋略、将帅之道,”刘知远亦严肃起来,沉吟着,“不如就评点一下到现在为止在你心中耶律尧骨和张敬达孰优孰劣的问题。”
郭威俯首思索起来。当刘知远拿起第三串兔rou时,少年抬头给出了答案:“我觉得张敬达略胜一筹。” “为什么?” “其一,从练军治戎上来看,张敬达要胜于耶律尧骨。契丹国的骑兵确实表现出了极强的战斗力,特别是铁鹞军,那种惊人的摧毁力……”郭威感慨道,“但这和北方蛮人体格健壮、生性悍勇有很大的关系,而且这些年来,他们一直处于战争状态;反观张敬达带领的鸦军,虽然在几次战斗中有着较大的伤亡,但其部将令行禁止、视死如归,尤其是在最近几次的晋安寨防御战中,抵挡住了契丹军的疯狂进攻,所以我认为张敬达在这一点上胜于耶律尧骨。” “其二,从谋略上来说,耶律尧骨利用唐帝李从珂急于求胜的心理,设下诱敌之计,以很小的代价在汾河弯曲部消灭了大量的鸦军,确实很漂亮;但张敬达却更是将计就计,通过削弱自己的实力,成功吸引住了契丹军队的主力,这才形成了现在援军合围敌方大军的战略态势。借用大哥之前教导我的一句话‘张敬达是在一个更高的层次上使用了诱敌之计’,所以张敬达于此还是要胜出。” 郭威的语义简洁而直白,语音低沉而坚定,隐隐透出丝丝的金石之声,浑如一个挥斥方遒的少年将军,尽管他还从未上过战场,而几个月前更只是一个在乡野酒肆打杂的小役。刘知远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停下了自己进食的动作。 “其三,从战场指挥来看,在汾河弯曲部一战中,耶律尧骨让北院大王与南院大王的部队分别截击鸦军的中、后两路,用铁鹞军对其进行正面的冲击;在之后的晋安寨攻坚战中,在前几次进攻无果的情况下,及时调整战法,将铁鹞军分布在三个方向上同时发起前期冲锋,这些都显示出了契丹皇帝在排兵布阵上的杰出才华。而我之所以认为张敬达仍然胜出的原因是他在对新式铁蒺藜的运用上。如果不是这位大将军采用‘后发制人’的策略,将这种武器集中使用在最后一次防御战上,契丹的铁鹞军也不会有那么大的伤亡。” “其四,从战果上来衡量,那么直到目前为止,应该是耶律尧骨获得微胜。” 少年完成了自己的长篇大论,向对面的男子恭敬地俯首。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刘知远满意地点点头。他也放下了rou串,然后站起来,慢慢地在四周踱步,“不过你没有考虑到耶律尧骨和张敬达之间的年龄差距啊,假使耶律尧骨再长三十岁,那么……”刘知远昂首仰望着漫天星辰,“二十多岁就能有这样的能力,或许他真的天生就是战神呢。” 说着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刘知远却转头去看还盘坐在原地的少年,而他那双永远不会笑的眼睛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