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医巫闾 桃花源
大块大块浮动在海面上的冰山彼此不时地撞击着,在天地之间发出巨大的锐利轰鸣,坍塌的冰块砸进大海,掀起白色的浪涛。 风从渤海带来了水气和温暖,裂缝中流淌起雪水,沉寂已久的黑色冻土再次暴露在阳光下,尽情地呼吸新鲜的空气,青茸茸的细草钻出地面,无穷无尽的嫩绿色仿佛从大地深处涌起碧绿的春水,沿着起伏的地表一直溢到天边。 天显五年(公元九百三十年)的寒冬终于过去了。 青山脚下,白氅胜雪的公子正在一条被残雪覆盖的细石子路上飘然迤逦。靴子踏在雪上,传出令人心痒的“噗”的一声,一下一下,极有节奏。 头裹布巾、村妇打扮的中年妇女迎面走来,露出一个淳朴的微笑:“慕容公子,您又上山去采药啊?” 农妇口中的慕容公子全名乃是“慕容赞华”,大约半年前来到这一处名不见经传的小村落。据他自己所说,他本是南方唐朝的一个富家公子,早年丧母,家中子嗣艰难,唯他一人。父亲一年前因战乱而致经商失败,后又一病不起,撒手西去。他本就不喜商贾,更兼父亲去世,于是心灰意冷,便带上家丁余财到此处隐居。 公子初到之时,村民便感怪异,他自称汉人,身边家丁却皆是北方壮汉,他推说是因为草原男儿性情忠诚,武艺高强。村中亦有人感到慕容公子似曾相识,他笑说是与此人前世有缘。 山野村民,与世无争,乐观向善,见他愿不承认,也不多问。相处得久了,只觉得这公子儒雅温和,使人如沐春风,但行止间又有一股难以掩盖的大家气度。村民常见他或于山顶采药、或于林间吟诗、或于屋内作画,或于溪前吹箫,于是便有不少人将孩子送至他处,让其教授读书识字。 那白衣公子刚要回话,扯着妇女手臂的小孩抢先叫道:“大哥哥,你上次答应过要给我画幅画的,怎么到今天还没给我啊?” “好,好。阿宝乖,大哥哥一会儿从山上下来就到你们家来给你画。”慕容赞华对那妇女略一躬身,然后笑着抚一抚阿宝的虎头答应道。像是忽然记起了什么,他又从白氅的胸前内袋中掏出一个白色的包裹,慢慢打开,一股混合了花香、果香,或许还有牛奶醇香的奇异的味道便飘散开来。 阿宝被那香味吸引了,使劲踮着脚,想要看清那块方巾里到底放了什么。白衣公子笑了笑,蹲下身来,于是一块透着玫瑰色的方形甜点便在阿宝面前露了出来。 那甜点唤作“冰山果酪”,晶莹剔透的外皮内包裹着由鲜果、牛奶、蜂蜜等原料调和而成的液状内心,吃起来爽hua无比、口齿留香。据说这是中土唐朝的一个贵妇人在一次闲暇时偶然制得,用以宴客后大受欢迎,于是便开始流传开来。但因制作的原料昂贵、过程复杂,因而一般都只出现在皇室贵族的庭宴中。 那妇女虽然不知道这是“冰山果酪”,但也看出是极好的东西,便连声阻止道:“使不得使不得,太贵重了太贵重了……” “不贵的,这是我自己做的,”慕容赞华看着那甜点,自顾自地低声道“只是做的不好看,她们做出来的才漂亮,毓淑喜欢做成小马,秋蝶喜欢做成小兔……” “来,阿宝吃,”白衣公子把甜点托到阿宝面前,“等阿宝吃完,哥哥就会来给你画画了。” 阿宝咽了咽口水,两只小手用力地在衣服上搓了两下,正要伸手去拿,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还有阿贝的。”另一个孩子从母亲身后怯生生斜露出一个脑袋。 白衣公子愣了愣,有些尴尬,他已经没有其他甜点了,而“冰山果酪”又不能掰开,否则里面的mi汁就会流出来。 母亲也有点犹豫,不知道该怎么办。 阿宝看看甜点,又看看弟弟,挠挠头,最终还是把糕点拿了起来。但他却没有吃,而是走到阿贝身边,递给了弟弟。 “阿宝有当哥哥的样子。”母亲赞扬道。 白衣公子看到这一幕后忽得心里一动,问道:“阿宝,大哥哥突然想起来,家里的纸、墨都剩得不多了,所以只能给阿宝和阿贝两个之中的其中一个画画,那怎么办呢?” “大哥哥为什么不多买点纸墨呢?”阿宝很疑惑。 “大哥哥没有钱了啊,”慕容公子摊摊手,“那阿宝也会把这个机会让给弟弟么?” “嗯?”阿宝低着头不说话,似乎在进行很激烈的思想斗争,阿贝看看哥哥,又看看白衣公子,也不做声,又把头缩回了母亲身后。 母亲似乎对这个问题也很感兴趣,于是轻轻问道:“是啊,阿宝会把机会让给弟弟吗?” “真的只能给一个人画么?”阿宝看起来有点委屈的样子,扭过头看了眼母亲,再看了眼慕容赞华,见两个人都微笑着点点头,于是说:“那大哥哥就给阿贝画吧。” “为什么呢?做哥哥的就一定要把好东西都让给弟弟吗?” “嗯?也不是啦,因为阿贝比我长得好看,”做出决定后的阿宝又开心起来,嗓门也大了很多,“但是如果是让鸢戈哥哥只能教一个人学武功,那我就不让了。” “因为我比阿贝要高,还要壮。”阿宝神气地挺了挺自己的小胸膛,又补充了一句。 “可是这样的话,阿贝不就更加会被别人欺负了嘛?”白衣公子假装皱皱眉头,继续问道。 “不会的,阿宝哥哥学了武功后会保护我的。”阿贝嚼着糕点,又一次从母亲身后露出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对,阿贝说的对,我学了武功就会保护他的。”阿宝笑着看看弟弟,阿贝也正盯着他。 “哦,阿宝会保护阿贝的。”白衣公子喃喃自语道,然后又笑着说:“哥哥会给你们两个人都画画的,也会让鸢戈哥哥都教你们武功。” “真的么?”阿宝很兴奋,全然忘记了慕容赞华刚刚才说纸、墨不够的事,“那我们拉钩。” “我也要。”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满足了的阿宝对白衣公子做个鬼脸,倏地将小手从慕容赞华那里抽出来,欢蹦乱跳地向前面跑去,那中年妇女向白衣公子道了谢,叹了句“这孩子”,便带着阿贝快步追去。 慕容赞华静静地回望着这母子三人,直到他们消失在了前方的拐弯处,才慢步走上了青山。 山上冬青、老竹在白雪中划出几笔翡翠似的碧痕,像一块块硕大无朋的美玉直接天穹。那柳树都还带着雪挂,千丝万缕在微风中摇曳生姿。而原本峥嵘的乱石也在薄冰的装点下晶莹艳亮,玲珑不可方物。
这座山名叫“医巫闾山”,山巅处还有一座“望海堂”,据说透过望海堂的木窗,可以看到天际边澄蓝色的渤海。曾经的契丹国皇长子耶律倍和他的妻子王妃高毓淑在那里居住过。 寻觅了好一会儿,白衣公子感到有些疲倦,随意地坐到一片已化开了雪的青草上。微风扑面,他抬起头,阳光正好撒在他脸上,暖暖的。轻轻吸了吸鼻子,一阵沁人心脾的暗香袭上心头——梅花还未落尽,他有些心醉。 觉得体力恢复了,他便想起身,手一撑,觉得有些怪异,低首看去,那不正是自己要找的“无忧草”么。 这下那只小兔的瘸腿有治了。 它也太不小心了,怎么就被鸢戈用来运粮的独轮车给撞上了呢? 或许是因为它本该安静地生活在山里,却跑到了一个不属于它的地方;或许是因为它怀了身孕、行动不便,抑或是因为,这是命运的安排吧。 当然,这瘸腿并不妨碍它在今早仍旧产下它的孩子。 就像自己,在决定南下时,耶律倍的终点便是在此处隐姓埋名了吧。世俗间的游戏规则已经决定了自己不必再变成人皇王,也不能再变成人皇王。但即使在这山林之间,也不妨碍自己继续关怀生命吧。既如此,是居于庙堂之高,还是处于江湖之远,又有什么分别呢? 生命? 生命真是一件神奇的事啊,尽管它在出生时就被命运套上了束缚的缰绳。 于自己、于父皇、于毓淑、于奉孝、于鸢戈……于芸芸众生,命运也许真的都被设定好了吧,很多事,尽管并不希望发生,但该来的,终究会来。 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享受生命的过程,如果你愿意的话。 相比之下,我确实更喜欢这里的人,这里的生活。这里没有算计、没有权谋、没有战争、没有生离死别、没有国家大计,有的只是对于生命的热爱与敬畏。 俯瞰着山下的良田桑榆、阡陌交通良久,白衣公子忽地记起自己还要给两个孩子画画,便加快脚步向山下走去。 多年以后,被后世尊称为“嗣圣孝武皇帝”的耶律尧骨挥契丹十万铁骑南下,耗费十载,激战三场后消灭了原本由他一手扶植成立的晋朝,终于完成其父耶律阿保机遗愿,一统南北,于中原开封建立了新的王朝,国号“大辽”,改元“大同”。 建国后的第二日,孝武帝首道圣旨颁布,内容竟是追谥其兄长、曾经的大契丹国东丹国主、人皇王耶律倍为“让国皇帝”。 群臣愕然。 后有好事者问其缘由,帝笑而不语。 一年后,因不堪契丹统治暴虐,中土南方各处爆发起义,孝武帝只得退回北方,至临城,得疾;及栾城,病甚,苦热,聚冰于胸腹手足,且啖之。四月丙子,御驾至杀胡林而崩。 据后世《困学纪要》所载,孝武帝死前曾长叹于天,曰:“朕此行有三失:纵兵掠刍粟,一也;括民私财,二也;不遽遣诸节度使还镇,三也。”又复道:“如朕早听皇兄所言,身体力行,必不致朕有此败。”遂改名“德光”,取“光大仁德”之意,传以后世、告诫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