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许劭
城西一大宅书房中,一中年男子正提笔凝神的望着桌上的白纸,似乎在思索着当如何下笔,浑然没有注意到一人轻手轻脚的走入房中。 “老爷,门外有人求见。” 许劭放下手中书笔,被人生生打断了练字兴致心中自然有些不悦。不由皱眉问道;“可曾说过是何人? 那家仆低头恭敬的回道;“问过了,他说他叫赵瀚,字浩然,南阳人士,老爷可是认得?” “赵瀚,赵浩然?”许劭低头想了一会,脑海中并无此人的印象。心想南阳似乎也没听说过有什么赵姓大族,想来只是粗鄙之人慕名前来罢了。 便摇了摇头道;“我不认得,你替我回了他,就说我正要要事在身,无暇接见他,你让他回吧。” “诺。”那家仆躬身行礼,转身离去,神色倒是再正常不过。 要知道许劭评人之术名满天下,京城中慕名前来的人络绎不绝,若是人人都接见的话,许劭岂不忙死。便吩咐门房将大多数人拒之门外,只有少数大族出身的士子或者看上去气度不凡的人才得以通报。 那门房是见赵瀚气度不凡,言行举止并不像是轻佻之人,所以才来向许劭禀告一声,如今许劭既已回绝,他便去将赵瀚回了。 待收起心神,许劭重新举起了笔,凝神半响才沉着下笔。 这便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以练字来修养生性。 当世名流中,有人喜好六经,有人以黄老修身,而他许劭独爱书法,这也是他认为自己不同于大多凡夫俗子的特殊之处。 许劭出身于汝南许氏,与汝南袁氏同出一地。许劭的从祖许敬,叔祖许训,以及堂叔许相,都曾经位列三公,所以许氏一族虽然及不上四世三公袁氏来的声名显赫,但也是汝南一地有名的名门望族。到了这一代,家中最为显名的为许靖许劭两堂兄弟。如今许靖已被征辟为了尚书郎,而许劭却依旧是布衣身份。 这倒不是许劭德才不如许靖。许劭少有贤名,以评人识人闻名天下,地方郡守屡屡征召举方正,许劭皆以各种理由不就,只是一身自在。后又从汝南来到了这京城洛阳住下,以每月开办一次的月旦评名震洛阳,为士子们追捧不已。 正是因此所以上门前来求评的人数不胜数,只为了求得他的一句点评费尽心机,令许劭不胜其烦,这才定下不情谊会客的规矩。 就像这一次一样,赵瀚的求见在他看来不过无名无势的小人物攀附求名,还轮不到他许子将屈尊相迎,所以让家仆将他打发走了,也不至于扰了他练字的雅兴。 只可惜是事与愿违,没过多久那家仆又折了回来。许劭这回真的有些生气了,重重的放下毛笔,恼怒道;“你又来做何?不是告诉你让你将他赶走嘛,这么点些许小事都办不成,要你何用。” 那家仆苦着脸道;“老爷息怒,小人不是没赶他走,只是他死皮赖脸的不肯离开,我试着找些人想将他叉出去,可他力气倒是出其的大,几人都推不动他走,我是实在拿他没办法了。” 许劭脸色顿时沉下来了,恼怒道;“还有如此蛮横无理的人,难道就不怕我报官抓他吗?” 那家仆摇头道;“我看他是不怕。这人嚣张至极,我将老爷你回绝他的话转告于他,他竟然还出口狂妄,出言极为不逊。” 许劭阴沉着脸,语气不善的问道:“他都说了些什么?” “小的不敢说。” “快说。”许劭喝道。 “诺。”那家仆无奈下只好说道;“我说老爷你有要事在身无暇见他,可他竟然说老爷你不过一洛阳闲人罢了,既无安邦定国之才也无济世平乱之智,还能忙什么东西,想来不是在打盹就是在发呆。” “放肆。”许劭铁青着脸,重重一掌拍在桌上,连带着带墨的毛笔都重重弹起,墨汁溅了一纸。许劭怒气冲冲道;“快将他带来见我,我倒要看看是何人,敢在我许劭府上如此猖狂无妄。” 不多一会,赵瀚就跟着那家仆走了进来,见许劭铁青着脸冷冷的望向自己,也不害怕,只是笑容满面的上前拱手行了个礼,道;“南阳赵瀚赵浩然,拜过先生。” 许劭上下打量了赵瀚一番,冷冷说道;“就是你小子在我府中大放厥词吗?我到要看看,你一区区小辈,有何能耐能取笑于我。” “大放厥词不敢,只是性口开河罢了,至于我有什么能耐,先生一会自会知晓。” 赵瀚神情悠然自得,自豪不理会许劭的怒目相向,只是自顾着东张西望打量了堂中一番。目光落在许劭面前的白纸上,只见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铁画银钩,写的甚至精彩,不由鼓掌叫好。 “先生的字当真不错,不但张弛有度,更是韵味十足。”说话间却看到了许劭刚才抛笔溅下的一片墨渍上,不由叹了口气有些惋惜的说道;“先生的笔法确实了得,只可惜心境确实落了下成。” “书法一道讲究的无非胸怀若谷,这笔画之中似简单,却以简驭繁,简约中蕴含无穷之道,正合《老子》中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道理。先生如此躁动之心,确实坏了这好字的应景,倒是可惜了。” 许劭眯着眼看着赵瀚半响,缓缓开口冷笑道;“饶你巧舌如簧,尽管用言辞来试着打动我把,我只是不中你的圈套,绝不为你点评半句,让你徒劳而返。” 他心中虽然有些暗赞赵瀚这番对书法的独特见解,但却猜到了赵瀚来自己府上目的不过是为了求评罢了,便打定主意无论赵瀚怎么劝说,只是不肯中他圈套,且冷眼看他如何是好。 却没想到赵瀚竟然大摇其头道;“先生恐怕是弄错了,在下前来并非求评的。” 许劭一怔,面露狐疑道;“那你是来做何?” 赵瀚露齿一笑,大言不惭道:“在下是特意来为先生相面的。” 许劭愣在那里半响没有反应过来,满脸莫名其妙的样子上下打量了赵瀚一番,道;“你莫不是疯了,这天底下竟然有人跑来给我许劭相面。荒谬,荒谬,实在不知所谓。” 赵瀚哈哈一笑,满脸笑容的说道;“为何不可呢?” 许劭冷笑不止,傲然道;“我许劭相人之术天下无双,哪轮得到你这个小子对我指指点点。你快快给我离去,否则非要怪我不客气了。” “非也非也。”赵瀚摇着头,眼神望向许劭道;“先生所善的观人之术,而非相术。观人之术看人品性相貌,以此来预测前程气运,可相术则为观人命格气数,断生死富贵。” 许劭面露怒色,冷哼道;“简直一派胡言,你竟敢拿这些虚无缥缈之数来蛊惑于我,你当我许劭这般好戏弄吗?若真有命格气数之说的话,那岂不是无需奋进,只需在那坐等即可。” 赵瀚晒然笑道;“先生此言差矣,尧帝眉分八彩,大禹目用重瞳,此便是非常人有非常之象。你观人识人,我看相品相,虽有不同所意却是一样。所谓相由心生,一个人的天性和潜质能通过面相表现出来,有些人天生容易让人亲近,有些人天生让人心生厌恶,这就是谓之为‘气’。当然一个人光有气还是不够的,还得借势,天时、地利、人和之势。比方说一人长得有帝王之象,却生于太平之世,终生碌碌无为,因为他只有帝王之气,却无帝王之势。” 许劭却是不信,只是冷眼看着赵瀚,心中想着这个小子莫名其妙的跑到自己家中说上这么一堆废话,到底是有何图谋。 赵瀚见费了半天口水许劭仍然不为所动,不由有些失望,心想许劭到底是个聪明人,没那么好糊弄,看来还得下些猛招了。 眼珠子一转,心中已经有了计较。望着许劭笑道;“先生若是不信相术的话,那不妨让在下为先生看看面相,你且看准是不准。” 许劭斜眼望向赵瀚,冷哼道;“你尽管看便是了,若是不准的话就快快离开我家中,莫要扰我清净。” 赵瀚硬着头皮装模作样的打量了许劭半响,脑海中却缺飞快的想着记忆中关于许劭的历史片段。要知道他作为抓捕穿越者的特殊人员,来执行任务之前自然对这个时代的大量知识进行了恶补。许劭在这个时代虽然不像曹cao袁术那般地位重要,却也是个名声不低之人,所以关于他的一些记载赵瀚多少也是看过一些,有些印象的。 譬如赵瀚知道许劭在董卓进京后逃离了洛阳,南下投奔了好友扬州刺史刘繇,最后小霸王孙坚平定江东时在战乱中与刘繇一起死于军中。这么算来他寿命不过五旬,到是个短命之人。 不过光知道这些话恐怕也打动不了许劭,更得不到他的青睐,到多半会被他说自己胡言乱语给赶出门去,那此行来的目的便也落空。 赵瀚自知不比曹cao。曹cao有家有势,父亲贵为九卿,许劭即便不想为他点评也不敢得过于罪于他。所以曹cao才能一味耍着无赖性子相缠,逼着许劭给自己一句评语。若换做其他人,恐怕早就被许劭赶出门外。 赵瀚凝神想了一会,在来许劭府上前他曾经细细的打听过各种关于许劭的传闻,例如许劭屡次拒绝朝廷的征召举荐,不肯入府为官,只是专心致力于这月旦评。如此说来许劭应该是淡泊名利之人才对,可想想却又不像,否则为何晚年会投奔刘繇求官。 这么说来许劭并不是不想入仕,否则也不会离开汝南来到这洛阳求名。想来大概是一直觉得没有合适的机会罢了,所以一直婉言拒绝,只是坐等身价的提高。结果大概没想到后来居然碰到了汉室崩塌,还没出柜市场就崩盘了。 许劭见赵瀚紧盯着自己,却半响没有说话,还道他是难以自圆其说。便出言嘲讽道;“怎么,你不是巧舌如簧吗,怎么编不出话来了吗?” 赵瀚却回之咧嘴一笑,笑道;“先生稍安勿躁,在下只是在揣摩你心中所愿。” 许劭唇边露出讥笑之意,“那你且说于我听听。” “在下官先生之相,只看见四个大字‘待价而沽’。” 许劭眉头皱起,神色似有所动,却忍着为说话。 却又听到赵瀚侃侃而谈道;“先生看似高风亮节,不屑于世俗之事,实则胸怀治国韬略,欲上辅君王,下安庶民。” 这回轮到许劭一怔,脸色有些复杂的看着赵瀚,半响不语。赵瀚见之心中暗喜,心想看来是猜对了,这许劭果然不是那避世清高之人,而是一直没有等到合适的机会。正如之后魏晋时期的狂士一般,他们放浪形骸、藐视礼法,看似轻视达官贵人,并非他们不愿意入仕为官,其实他们比任何人都想,只是一直没有等到所谓的明主赏识,没有机会让他们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所以才苦闷积郁,笑傲于竹林山水。 想来这许劭也多半是如此,只是区别在于他选择一条比较温情的道路,那就是拒绝庸碌之人的征召,只是在洛阳结交名流,蛰伏待变。 既然已猜中许劭心思,赵瀚自然趁热打铁,迎着许劭目光笑道;“先生看似不屑于功名利禄,实则不愿与碌碌之辈为伍。朝廷屡次征召而不就第,无非是想抬高身价,待价而沽,我说的可对?” 许劭望向赵瀚的目光渐渐缓和,鄙夷之心已然消退,剩下的只有一丝警惕之心,毕竟任谁被他们猜中了隐藏已久的心思,恐怕都会有些心怵,更何况是一个陌生人。
尤其是“待价而沽”四字,更是道出了许劭内心最大的所持,岂能不为之侧目。 许劭看着赵瀚,皱眉间露出思索之色,竟下台围着赵瀚细细看了许久。赵瀚则依旧神色如常,微笑着迎上许劭的目光,波澜不惊。 忽然垂手缓缓躬身行礼一拜,赵瀚微微一笑,也不托大,随之一拜还礼。 许劭站起,缓缓道;“开始不识阁下,所以多有冒犯,还望见谅。” 赵瀚笑容可掬道;“先生客气了,是在下行事唐突了。” 许劭想起了刚刚赵瀚的自介之言,便问道:“浩然可对?” 赵瀚欣然点头,“正是。” 许劭笑了笑道;“在下三十有四,虚长你几岁,若是承蒙不弃的话称呼你一声贤弟可否。” 赵瀚心想有戏,口中谦虚道;“承蒙先生不弃,尽可自便。” 许劭点了点头,又道;“浩然此次前来,可是为了让在下为你点评?” 赵瀚这回没有再装了,只是点头道;“到底是瞒不过先生,在下却有此求。” 许劭微笑道;“所以你才出言轻佻,希望能得到我的接见,其后又语出惊人,让我对你令人眼相待,可对?” 赵瀚笑着望向许劭,“先生到底还是信不过相术命格之说。” 许劭笑着摇头道;“我以观人品人显名,对相术又怎么会没有研究呢。正如你说的一般‘相由心生’,我在玄学上的造诣并不算太低,你若想在这上面骗到我,倒是难之又难。” “那先生为何还……” 许劭直言道:“我之所以对你感兴趣,并非你胡诌出的一番相术之说,而是你眼光独到,竟然能看出我心中所求,实在难得。就凭这独到的眼光,也当的起我许劭一品了。” 赵瀚面露喜色,道;“这么说来先生是肯为我一品了。” 许劭微笑点头;“自然,不过月旦评初一才评,需耐心等待尚可。” 赵瀚拜谢许劭道;“多谢先生,感激不尽。” “无须言谢,我许劭为天下士子点评本就在情理之中,浩然如此璞玉,若是弃之,岂不可惜。” 赵瀚看着许劭,神色有些犹豫,半响才开口道;“先生虽然精通观人之术,可知人易,知己难。向来都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看待别人时总能冷眼旁观,见解独到,可自己为之时却未必能够做到。” “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许劭眼前一亮,拍掌赞道;“好一句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此话绝妙。” “浩然的意思可是说我看得清别人的气运,却看不透自己的命理?” “正是。”赵瀚点头应道。 许劭洒然一笑,“看来浩然看的倒是透彻,正如你所言,我平素自持甚高,平白耽搁了许多机会。” 心中却想到了上月司徒杨赐来征他入缘,许劭本想要应就的,却听闻杨赐在朝中为张让所嫉恨司徒之位已经不稳,所以犹豫之下还是拒绝了,如今想来却是后悔不已。要知道司徒之职已经位列三公之尊,再往上也只有皇帝亲自前来征他。旁人见他拒绝了司徒杨赐,恐怕都会以为他真的无心仕途,今后想来都不会再有人前来上门征召了。 只可惜大错已经犯下,悔恨已经晚矣。正如赵瀚所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自己识人评人,却终究看不透自己。如今作法自毙,也怨不得旁人了。 想到此处不由叹气,望向赵瀚,细细打量了他一番。他本对赵瀚只是粗略的看了看而已,如今细细一看却忽然眉头皱起,似乎有所发现,紧盯着赵瀚半响未语。 赵瀚被他盯着看了半天心中有些发毛,忍不住出口问道;“先生为何这般看我?” 许劭却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是专注的盯着,神色数变,眼中时而露出困惑之意,时而流露恍然,许久才缓缓开口道;“赵瀚,我且问你,你以前是否曾经经历过极大的变数?” “变数?”赵瀚不解的问道;“什么变数?”见许劭仍然不语,只是奇怪的盯着自己,忽然心中一动,似有所悟道;“哦,先生说的变数我倒是有过一次,就在前几个月吧。” 许劭急忙追问道;“是何变数?” 赵瀚面露犹豫道;“这…….”心想自己穿越事情若是说了出来,恐怕这个老家伙得吓得半死。 “怎么,浩然你不方便说吗?” 赵瀚勉强笑了笑,道;“倒也不是什么不方便说的,只是不知从何说起。这么说吧,我突然遭遇大变,再也回不到家所在的地方了,如今所遇见的人所经历的事情一切都是新的,重新的开始。” 许劭神色复杂的沉默了许久,眼神古怪的看着赵瀚许久。 这种沉默的气氛竟让赵瀚隐隐有些窒息的感觉,他忽然想到,这个汉末的相术高手,难不成真的能看出自己并非这个时代的人。 幸好这种压抑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太久,许劭看着赵瀚,终于开口缓缓说道;“既然浩然所求已成,那且不妨请回吧。点评之说,我自然不会忘记。” 赵瀚有些慌乱的拱了拱道;“那在下就告辞了。”说罢逃一般的离开了许劭的书房,只剩下昏暗中许劭一人独自坐在椅中,冷冷的望着赵瀚匆忙离去的身影,喃喃自语道:“他难道就是师傅口中的变数吗?” “无论如何,总要试上一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