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圣湖边的琴声
宁巫臣在湖边祭坛的一处栏杆上坐下,静静地看着空中飘下的魂雨。 人就这么去了,在几个时辰前,还是那么一大群东窜西跳,并不安份的存在,现在就化作了一捧死灰在湖面上飞扬。 耳边传来了一段悠扬而恬静的歌声,和着魂雨落入湖中的节奏,轻轻地,若有若无。 “兰兰的鸢尾花开在原野上, 不要轻易将她采摘。 那是我前世的理想未沉埋。 青青的杉木小树长在荒坡上, 不要有意将他来踩。 那是我今生魂灵的所在。 湖面上雨儿涟涟, 那是你的魂归来。 魂归来,可记得旧时容颜乖。 湖面上风儿蔼蔼, 那是你从我梦中来, 梦中来,依旧是往日姿态。” 宁巫臣开始以为是耳中的幻听,慢慢地才觉得是真的。顺着歌声望去,在湖边的小亭上,有人在抚琴唱歌。宁巫臣施了个缩地术,轻轻转到了湖边的小亭边。透过竹树的缝隙借着月光,原来是个女人。 昏暗的月光下,那人面容依然清晰,仿佛一块白玉能在月光下生辉。 白净如玉的面庞,如湖水般的眼眸还反射着月的光芒,如黑宝石般在夜幕下熠熠生光。一头黑发用一根白丝带粗略地拢住,一身的白素如那了的面庞一样洁白,不知道是她的脸映衬了身上的素服,还是那素服掩映下面容益发白晰。 女人面前放着一把古琴,只在她歌声的隙里才抚弄成音,似补她唱词之不足。等她唱完,她专心致志抚起琴来。声声如思,点点如泉,开始只是轻轻亮亮地,如同凤凰孤寂中的嘶鸣。经过一段酝酿后。琴音如江河潮起,从她手中向着湖面泼洒倾泄。湖面上飞下的骨灰溅落在湖面上,点点涟漪,声声呢喃,如泣似诉。 泪水在她脸上划过,在月光下格外明亮。 宁巫臣早已经看出她是谁了——屈照。 宁巫臣对屈照是又想见,又怕见,思想再三,想转身离开。却听屈照唤道,“宁哥哥——”宁巫臣也知道凭屈照的巫术,他是避不开她的,除非是她想一个人安静。 “照儿——你回来啦。”宁巫臣只好出来见礼。屈照也来见了礼。 屈照自去昆仑山后,似乎娴淑有礼多了,不单是仪容上,就是那面上态度也能看出一二。 宁巫臣知道屈照心里不好受,屈术已死的事实瞒得了别人,瞒不了他们。宁巫臣在亭边木凳上坐下,两个沉默了很久。 “大黄蜂里的巫师或魔法师是谁?”屈照停了琴问。 宁巫臣有些激动,“好meimei——一时仓猝,还未来得及辨明。我一定叫他魂飞魄散,万劫不复。” 屈照长叹了一口气,“已经这样了,还能怎么样?想来也是他的劫数,能杀得了楚国大巫的能有几个?” “照儿——你变了——”宁巫臣说。 屈照轻轻地走向靠湖面的栏杆,萤火虫在湖边的树丛时飞舞,不一会儿,就在屈照的面前聚集起来,慢慢地在空中形成了一个闪闪发亮的形象,那是屈术略带严肃的面庞。 宁巫臣惊道,“是义父——你怎么做到的?” 屈照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着那萤火虫聚成的面容,“当你在圣湖边想逝去的亲人时,就会看到的。它们不是一般的萤火虫,是圣湖的精灵,能知道你在想什么?并把它画出来给圣湖里的亡者看到。” 宁巫臣有些伤心地说,“义父真的不在了?是干娘用了什么法术让他身体不腐,是吗?” 屈照点了点头。宁巫臣走到她身后,也伸出手去,但随着他的手触到第一只萤火虫,所有的萤火虫随之飞散了,只留下一湖的荧光。 看着屈照被月光映照的美丽的脸庞,宁巫臣的记忆又回到了从前。 ———— 在凤都城外的田野上,柳绿花红,莺歌燕舞。一群小孩子在远处的草地上放着纸鸢,欢乐的笑声不时随风传来。 一片金黄的油菜花田间,一匹白色的骏马驼着两个人在花间漫步,悠闲而自在。马上坐着的,一个是子骏,一个是屈照。两人在马上窃窃私语。 宙带着宁巫臣和屈晨躲在不远处的油菜花下。那时,宙和宁巫臣十六岁,屈晨十岁,屈照十五,子骏十七。 宙对屈晨说,“叫你看着你jiejie,你是怎么搞的。” 屈晨很委屈地说,“我这不是就来通风报信了嘛。”又嘟哝道,“她巫术比我厉害,知道她弄了个什么巫术就跑出来了,等我发现她都走得老远了。” 宙拍了拍他的头,“别吵——” 宁巫臣收回了目光,转过身坐在油菜花上,“都已经这样了,你还想怎么办?”一边说一边玩着衣襟。 宙小声地狠狠说,“屈照是我们巫族的,就应该嫁给我们巫族的人——比如说我。”说着很自豪地摇着头。 “可你也不是巫族的,你是王族的——”屈晨为报他打自己的头,顶嘴道,怕宙再打他,特意把身子从他身边挪开,躲到宁巫臣的一边来。 “我们王族就是可以选任何漂亮的女子为妻。凤都城里,不——楚国所有的都归我们王族。连你——”宙指了指屈晨,“连你也要听我的命令。” 屈晨远远地做了个鬼脸,“那为什么你父亲要听我父亲的?”一句话将了宙一军,气得宙脸红一块,紫一块。 宙仍不示弱,“等我学会了巫术,我就不用听别人的了。我就是天下最大的,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又看了看不在意的宁巫臣和满脸疑惑的屈晨,“你们要是跟着我,我不会亏待你们的。”他一副很得意的神情。 “让我教训一下他们——”宙见宁巫臣和屈晨两个人都不理他,便想对子骏和屈照施巫术来出出气。说着,运气于指,要施加巫术。 “你不可以——那是我姐。”屈晨从背后拿出箭来,“你要是乱来,我就射你。” “你敢——你敢以下犯上——我告诉你爸打你屁股。”屈晨要比宙和宁巫臣小好几岁,听宙这么说,便不敢妄动了。 宁巫臣说,“要是义父知道你伤害他女儿,不会放过你的。” 宙嘟了嘟嘴,“她现在和子骏在一起,大家都看到的,如果有什么意外,都是子骏的错。”说着,他念了个咒语,对着子骏白马的方向指去。 顿时,地面上腾地升起一个大大的蛇头,身子有水桶般粗,眼睛有铜铃般大,吐出的蛇信跟麻绳一般。白马立即就受了惊,高举起前腿惊恐万状。子骏一下就从马背上滚到了地上,屈照坐在子骏前面,子骏也有意给她挡了一下,屈照便用手在马头上借了一把力,跃上了半空。 屈照本是学巫的,早就看穿了眼前的惊恐之象。在半空中施了个落羽术,像羽毛一样徐徐落下。边落下时,边用辟邪咒向那大蛇打去,顿时那大蛇便烟消了。 屈照在半空中徐徐落下,宛若神女一般,青丝舞风,裾裳翻转,裙带飘飞。看得宙和巫臣眼都直了。屈照在半空中用“巫师之眼”环顾四周,寻找着暗算他们的人。 看见屈照朝他们这边看来,屈晨佝偻着腰要往后跑,并小声说,“快跑,jiejie会看到我们的。” 屈照手一横,一道光波罩过来,将三人罩在其中,屈晨正往外跑,砰地撞在光波上,一屁股坐在地上。宙手向上一指,一道刀影上冲天宇,刺向那罩在他们头上的光波,顿时一道如玻璃粉碎的声音传来,那光波如碎玻璃般碎裂掉下来,但不久就在空气中烟消了。 屈晨抱着头,但没有玻璃砸下来,回过头来,看着jiejie屈照,摸着鼻子,眼泪水都流出来了,说道,“不是我。”宁巫臣站起身来,不知如何是好。 屈照也知道不是他,他又不会巫术。但严厉的目光依然看着他,屈晨委屈地用手向宙的方向指了指。宙背对着屈晨,见屈照那喷火的目光朝自己看来,不由得回头来看屈晨,屈晨忙将手放在鼻子上大哭起来。 “宙哥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宙一副高傲无物的样子,“照儿,你是巫家的人,怎么可以和骑士在一起?”又说,“我喜欢你,你以后不要和子骏在一起,我们小时候就定过亲。” 屈照哭笑不得,“我们只是小时候过家家扮过新郎新娘,什么时候就和你定过亲了?你喜欢我,可我不喜欢你。”屈照不想多理他,落下地来,去看子骏。 子骏从马上摔下来不轻,用屈晨的话说“屁股摔成八瓣了。”屈照把子骏扶上马,子骏也听到宙的话,不好多说什么。只对宙说,“等我伤好了,我们明了单挑,我还怕你不成?” 屈照对宙瞪了一眼,“我跟你没完。”说着牵着马要走。 宙知道惹祸不小,原来只是想吓吓他们了事,没想到让马惊了。屈照肯定对自己恨得不得了了。忙过去挡住屈照,“照儿,别走,算我错了,我只是想逗你们玩玩。”又叫巫臣去牵马,“快把子骏送太医院。” 屈照把缰绳给了巫臣,自己跟在马屁股后面走。宙一把拉住她的手,“你别去了,你好不容易回来,咱们一块走走。”说着手一挥,变出一只大凤凰来,“咱们骑凤凰到云墨城去,听说那的工匠又做出了好玩艺。还有外国进贡的好东西,我都家里收着,等你挑的。” 屈照摆开他的手,快步跟上白马,走在马背边上,看护着子骏。宙一看,眉毛皱成了个“八”字。 屈晨揉着红红的鼻子拿着弓快步从宙身边走过,去追屈照他们。看见宙,对他做了个鬼脸。 宙蹬了蹬脚,对屈照大叫道,“如果不是巫学院上午有课,约你的一定是我。我知道你去大秦几年,人大心也大了,就把那些儿时的事忘了。” 屈照见他大声嚷嚷,转身回来。屈晨见jiejie回来,也停下来看热闹。屈照拍了拍屈晨的肩,“跟着你宁哥哥去。” 宙见屈照转身回来,委屈道,“论亲疏咱们从小一块学巫术,一块做作业。论尊卑,我是正经的王子,他不过是个王爷的世子。你如今人大心变了,也好歹告诉我一声,我便是死,也做个明白鬼。”
屈晨还不停地回头往他们这看。 屈照急了,“你说话好好说,倒成了我们欺负你了。我又何曾答应过你什么?我需要向你说明白的?便是聘下的,也还需拿了礼单来退礼的,也没有你这样瞎说瞎闹的,还弄伤人。” 宙一听气了,“什么时候,倒成了你们了?你们是谁?便是聘下了,我也不用在这闹,便是十把刀架在脖子上,也休想退的。要说伤了子骏,原是气不过,并没想着要弄伤他的,如今既这么着,我自然负责到底的。便是断了手,我便赔他手;断了腿,我便赔他腿好了。”说着,施了个捷足术,来在宁巫臣身边,抢过马缰绳来。狠狠拉了拉缰绳,牵着白马快走。 子骏在马上早听得他们的说话,在马上拉扯缰绳,“你休来做好人,我不叫你负责,也难。” 宙却不甘心,“是我伤的你,原该我负责。” 子骏在马上挣扎着抢缰绳,毕竟宙没有子骏力气大,子骏在马上用力一拉,绳子从宙手中滑掉了,子骏失去了平衡,攥着绳子从马背上掉了下来,白马被缰绳往后一勒,歪着脖子尖叫着竖起了前蹄,落下去时,正踢在宙的前胸上。 宙原就没防备,被踢倒在地上,幸而白马是有些灵性的,见踢到了人,马蹄没有再落下去,而是偏向一边,重重地踩在了田埂上。 众人都惊呆了。尤其是屈晨嘴张得老大。宙倒在地上,不多会,嘴里就吐出血来。子骏从马上掉下来,屁股本来就被摔伤了,坐在地上,痛得只得打了两个滚。宁巫臣没有马上去扶宙,过来抓住子骏的衣服就要打。 屈照大叫道,“你们还有完没完?”宁巫臣这才放开了子骏。见宙口吐鲜血,又见他方才说的那些话,知道他是真心喜欢自己的,也不好偏私于谁,忙先过去扶他。宙却很高兴,“我知道你是心疼我的。” 屈照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见屈晨在一旁抚慰着受惊的白马,便说,“晨,别傻呆着,快回去叫人来呀。”屈晨一听,忙道是,说着快步跑向城里。 不一会,屈术和屈晨“攸”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屈照吃了一惊,盯着屈晨,“我叫你叫人来,你怎么把爹爹叫来了?” 屈晨并没有感到很惊奇,“我只能叫得动老爸。”说着又去抚摸白马的鬃毛去了。 屈术施了个巫术,把几人带到了太医院。子骏从马上摔下来,股骨头受了伤。宙被白马踢着前胸,还好不是太重,断了两根肋骨,肺部被断骨刺破了。两人躺在了太医院里。 屈晨带着自己的看法和观念添油加醋地向屈术解释了一通,不过他始终没有说是他将jiejie与子骏约会的事告诉宙的。宁巫臣只是做了一些小的补充。 一切皆由屈照引起,屈术自然少不得怪罪她。更加上晚间,王后过屈府来,屈术以为她要见责,心中不安。 王后却没提宙受伤的事,是来为宙提亲的,末了说,“此事如不早议,只怕还要生出些什么事来。”那意思屈术自然是明白的,人家不愿意把话挑明,都是为着自己的面子。 送走王后,屈术来问银铃夫人的意思,银铃为了难,如果屈照是自己亲生的,是好是坏倒还可以有个主意。可自己是后母,如果自己拿出的主意不合她意,不单屈照怪自己,而且别人也有非议。便支吾着不置可否。那里屈晨在后面嚷着要学画符箓,便趁机走开了。 屈术只好来问女儿的意思,屈照哪里肯依? 宙自小学巫术,一半是因为喜欢巫术,一半是因为可以和屈照一处学习。宁巫臣是个孤儿,从小被屈术收养,屈术儿子多,而且一直主张自然放养,除了屈晨外,并不溺爱放纵。所以宁巫臣自从上了巫学院就一直不在家住,而且他也是个内心要强的人,并不愿意寄人篱下。 屈照和他两人年纪相差不大,但也一直把他们当哥哥看待,也从未有过其他想法。虽然是三人亲近有加,却在屈照心中生不起一点波澜。更何况,屈照在巫学院学习一段时间后,就到大秦的魔法学院去留学了。因为她总是对新奇的东西感兴趣,而屈术也不指望她这个女儿来继承巫术。 “我一直把宙当哥哥,那里会有那些想法。倒是子骏还不错。”屈照很直白,也许是在大秦国留学的原因,多少有些大秦开放的思想。 “照儿,我原不想逼你的。”屈术说,“如今王后来说亲事,如何驳得?不说她恼了不好,便是那宙,从今天来看,以后更是没个干休。” “那你只好把我捆了当礼物献给王后吧。”屈照说。 屈术哭笑不得,“这是什么话?如果为父真要如此,还来和你商量。为父也是为你好。宙虽然是娇气蛮横了些,但对你也是真心的。倒不会委屈了你。” “女儿不愿意,我现在只想和子骏在一起。”屈照倔强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