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杨瓒晕倒了。 在医帐前,当着全营人的面,脸色苍白,软倒在地。 霎时间,空气似被冻结。 顾卿弯腰,抱起杨瓒,黑眸凝结,周身似有煞气席卷,无人敢近半步。 伤兵营前,李大夫正在熬药,想起满营伤兵,见底的药箱,颇觉棘手。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没有伤药,纵然医圣再世,也将束手无策。 杨御史的几瓶伤药,效果极好,奈何分量太少。想救治这么多伤兵,实如杯水车薪,完全不可能。 想救人,还需朝廷下旨,从边卫调运。 天寒地冻,大雪封路,一来一往又将耗费不少时日。伤重者恐难保全。 想到这里,李大夫连声叹息。 正发愁时,头顶突然罩下一层阴影。来不及反应,已被来人架住胳膊,二话不说,抬起就走。 “我的药” “小心我的药” “徒儿” 惊呼数声,人已被拖走五步。 “徒儿,看着药” 听到声音,徒弟跑出营长,李大夫早在十步之外,双脚不沾地,药箱都被带走。 “师父?放开我师父” 见师父被架走,徒弟大急,就要提步来追。 “不必跟着我,我没事。熬药,先看着药” 认出来人是赵横,李大夫不再挣扎,扬起嗓子,止住徒弟。见对方焦急之色稍缓,顿了顿脚,终回身熬药,才转过头,问道:“赵校尉,如此匆忙,可有人受伤?” “事出紧急,还请见谅。” 话落,赵横没有多做解释,加快脚步,很快穿过大片营地,停在一座新搭的帐篷前。 中军大纛立在左侧,数名守卫手按长刀,神情紧绷,如临大敌。 帐帘掀起,两名校尉走出,见到李大夫,顿时满脸激动,如遇救星。 “可是营中大夫?” “正是。” “太好了” 一名校尉上前,道:“快随我来” “怎么回事?” 话音尚未落下,李大夫再次双脚悬空,脚不沾地,被“送”进帐篷。 北风吹过,碎雪飞舞。 蓬发遮眼,李大夫叹息一声,无奈之下,只得认命。 只不过,老人家骨头脆,能否顾忌些,小心点,轻拿轻放? 帐中燃着四个火盆,一身棉袍立在其中,少顷便有了汗意。 靠西侧一张矮榻,铺着厚实的毛毡,又压着三张皮毯。如不仔细看,压根注意不到,榻上有人。 顾氏兄弟均在帐内,却不见赵榆和张铭等的身影。 见到李大夫,顾鼎立刻起身,抱拳道:“军汉粗莽,还请见谅。” “总戎莫要这般,草民当不得” 认出顾鼎,李大夫忙回礼。 自始至终,顾卿一直没有出声。 坐在矮榻边,握着杨瓒手腕,表情冰冷,一动不动,仿佛冰雕一般。 “请大夫来,是为是杨御史。” 看到兄弟这样,顾鼎眉间皱紧,也是不好受。 谁能料到,杨瓒伤重如此。 简单道明情况,顾鼎上前两步,拍了拍顾卿的肩膀,示意让开些,容大夫诊脉。 万万没料到,顾卿头也没回,声也没出,扣住顾鼎的手腕,向前一抛,直接把顾鼎扔飞出去。 砰的一声,顾总戎贴在帐上。 画面太“美”,非一般人能够欣赏。 帐中校尉倒吸冷气,齐齐低头,坚定表示:标下眼神不好,什么也没看到 李大夫正打开药箱,见此一幕,药瓶没拿稳,直接掉在地上。 顾鼎无语。 站稳之后,仰望帐顶,默默垂泪。 深呼吸,才没有当场爆发,来一出兄弟阋墙。 好,是他不对。 忘记兄弟有这个忌讳,不容人从背后靠近。加上杨御史情况不明,兄弟心烦,以致六亲不认,冷酷无情,逮谁扔谁,可以理解……理解个xx 扔飞顾鼎,顾卿让开位置,没有半点反省之意。 李大夫上前,小心揭开皮毯,按上杨瓒手腕。 顾鼎擦干眼泪,转过身,大步走到帐边,不顾校尉诧异的目光,猛然挥拳。其势之猛,当能徒手博虎,生撕野狼。 连出数拳,顾总戎依旧气不顺。 看什么看? 揍不过兄弟,还不许他挥两下空拳? 校尉低头,嘴角可疑的抽动两下,到底没敢出声。 顾总戎和顾同知,当真是同一个娘生的? 看长相,应该是……吧? 帐篷内,李大夫凝神诊脉。 先右手,再左手,又掀开眼皮,看看舌苔,表情变得很是奇怪。 最后,老大夫收回手,拂过长须,沉吟半晌,神情越来越奇怪,甚至对几十年的医术产生怀疑。 “大夫?” 见他不语,顾卿周身气息更冷。 “可要紧?” “啊?” 李大夫回过神,看一眼顾同知,再看一眼杨瓒,眉间紧锁,差点揪掉两根胡子。 这情况,该怎么说? 杨瓒的伤的确重,必须好生调养,才能痊愈。粗心大意,留下病根,几年也养不回来。 然在现下,人没有发热,伤势也没有恶化迹象,脉息平稳,气息和缓,为何会“昏迷”不醒? 揪掉两根白须,李大夫盯着杨瓒,眼中满是无奈。 唯有一个解释,睡着了。 仔细想想,倒也不是没有征兆。 鞑靼叩边,进犯蓟州,威逼京师。 身为监军,杨瓒常备不懈,组织役夫加固城垣,多日不眠。战况激烈时,更不顾凶险,亲身上阵,率领边军杀退数次进攻,坚守城头,不退半步。 战后,身负刀伤仍不得歇息。 顾晣臣重伤不起,性命一度垂危。谢丕伤在腿上,无法轻易走动,能分担的实在有限。 重布营地,安置伤兵,新设布防,诸多善后事宜,均要杨瓒亲为。期间,为夺战功,守军和援军起了几次冲突,也要他来处理。 一桩桩,一件件,一肩扛起数责,能支撑到现在,已是殊为不易。 为防诊错,疏忽暗疾,李大夫再次查看,比之前更为细心。 最终得出同样结论,杨御史疲累过度,睡昏过去。 “仅是熟睡,并无大碍?” “回同知,杨御史身负有伤,多日未曾合眼,先时用过药,勉强撑起精神,现如今,恐至极限。遇总兵官与同知归来,顾虑稍减,昏睡过去也是寻常。” 顾卿颔首,冷意稍减。 立在榻旁,毫不忌讳旁人视线,俯下身,视线凝在杨瓒脸上。白得透明的手指,轻轻滑过杨瓒眉间,长睫低垂,掩去眸中暗光。 顾鼎回身,见到此情此景,口水呛在嗓子眼,突兀的咳嗽起来。 视线在顾卿和杨瓒之间逡巡,来来回回,不下五次。 兄弟,这么多双眼睛,能否注意一下影响? 终于,引来顾卿回视,相似的眸子,冷光更甚,刺得人头皮发紧。 顾鼎不自觉后退半步,下意识摆出防备姿态。 他错了,还不成吗? 好歹是兄弟,千万莫动手 顾卿收回目光,继续盯着杨瓒。顾鼎几乎咳出眼泪,愈发感到无奈。 老话说的对,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杨御史聪慧绝伦,惊才绝艳。读书七行俱下,为官卓有远志,以书生之身剿匪御敌,守卫城池,遇险情而不退,临杀机而不惧,当为世人惊叹。 大战之后,带伤cao劳,精疲力竭,亦无半声怨言。不是突然晕倒,顾鼎压根不会想到,他的伤竟然这么重。 早年间,兄弟做夜不收,奔袭草原,一去便是几天几夜。回来之后,也是倒头就睡,两日不醒。 想到这里,顾鼎咳嗽渐止,目光又是一变。 这两人都是不要命的主,凑到一起,当真是绝配。 问题是,一个言官,一个锦衣卫,前者简在帝心,后者是内定的北镇抚司指挥使,这样的“搭配”,亲兄弟都觉头皮发麻。 谁敢上门找茬,好听点,是虎胆英雄,勇猛无惧;难听些,十成嫌命太长,洗净脖子找砍。 “杨御史无事,本官便放心了。” 干笑两声,顾鼎转身离开帐篷。 再不识趣点,兄弟的眼神能把他戳成窟窿。 李大夫微感诧异。 本以为,大纛在旁,此处当是中军大帐。 竟是想错了? 摇摇头,这样的事,不是他该cao心。确定杨瓒无碍,留下一瓶伤药,两卷白布,简单吩咐两句,就要告辞离开。 “做多两个时辰,需将人唤醒,用些饭食,再换伤药。” 从鞑靼开始攻城,杨瓒几乎水米未尽,又累又伤,不晕才怪。 想到这里,李大夫神情微紧,再三叮嘱,时辰一到,再不忍心,也要将杨御史唤醒。 汤药可以留到明日,饭必须吃。 “本官晓得,多谢。” 帐帘放下,脚步声远去。 顾卿坐到榻边,凝视沉睡之人,缓缓俯身。 气息渐近,手臂支在杨瓒颈旁,额头轻轻抵住,闭上双眼,隔着皮毯,将人揽进怀中,越抱越紧。 医帐前,杨瓒软倒。 那一刻,心似破开血淋淋的口子。握着微凉的腕子,整个人仿佛冻结。 “还好还好……” 低暔声埋入发中。 硝烟,血腥,冰冷,伴着独有的暖意,包围方寸之地,终成一片静谧。 顾同知收拢手臂,很是安心。 哪会料到,被抱之人却如铁锁缚身,无意识的皱紧眉头,噩梦连连。 不到一个时辰,杨瓒再睡不下去,终于睁开双眼。 面对陌生的帐顶,仍有些意识朦胧。整整两分钟,想不出身在何处。 用力眨眼,睡意渐渐散去。三层皮毯压在身上,像被蚕茧困住,费力挣扎,累出满头大汗,也没能挪动几寸。 动作间,不慎扯到伤处,血渗出白布,疼得杨瓒直吸凉气。 生理性的泪水从眼角滚落,恰好被顾卿看个正着。 放下帐帘,顾同知的发上还带着水汽。 盔甲除去,斗篷下仅是夹袄锦袍。 “醒了?” 几步走到榻边,见到杨瓒窘况,顾卿眼底闪过一丝笑痕。 弯腰掀起一层皮毯,回身取来一条布巾,覆上杨瓒额前。 “伤口可疼?” “还好。” 四肢无力,杨瓒试着坐起身,自然不会成功,只换来一阵头晕眼花。 “顾同知,能否帮个忙?” “四郎唤我什么?”顾卿挑眉,黑眸深邃,笑意不染眼底。 “同……吔,靖之?” 顾卿又掀开一层皮毯,大手撑在杨瓒背上,小心避开伤口,将他扶坐起来。 “营中有热汤,四郎可要用些?” 不知为何,面对顾卿的笑容,杨瓒忽有些脸红。视线躲闪,只吐出两个字:“劳烦。” 顾卿似未在意,将斗篷折起,垫在杨瓒身后。 “晋地送来两车伤药,一千五百石稻谷,三百腔羊。按照四郎的吩咐,伙夫已熬煮羊汤。” 说话间,帐帘再次掀起,有校尉提来食盒。 盒盖打开,guntang的热气,夹着胡椒的rou香,蒸腾而起,直冲鼻腔。 “我的吩咐?”杨瓒抽抽鼻子,不错眼的盯着食盒。 令校尉退下,顾卿端起大碗,舀起一勺汤,吹了吹,试过热度,送到杨瓒嘴边。 “自然。” 话音落下,半勺入口。 微有些烫,顺着食道滑入胃中,热意瞬间涌入四肢百骸,额前又出一层薄汗。 “先时下的命令,四郎忘记了?” 杨瓒蹙眉,大脑有些昏沉,始终想不起来,他何时下过这样的命令。 姜汤麦饼的确有。 羊汤? 他昏倒前,晋地的粮食伤药还没送来,何来羊汤? “同知,这……” “靖之。” 口中纠正,手下未停。 喂药换成喂汤,顾同知照样熟练。 眨眼间,汤碗见底。 “可还要用些?” 杨瓒摇头。 刚醒来,胃口并不好。 整日未曾进食,反倒不觉得饿,多了反而难受,一碗汤足矣。 放下汤碗,顾卿没有再问。待杨瓒用过半盏温水,换过布巾,为他擦汗。 烛火跃动,摇曳寸许暖色。 焰心微蓝,偶尔爆裂,噼啪作响。 两人的影子映在帐上,不断拉长。 杨瓒有些恍惚。 不解的事,想问的话,全都抛在脑后。 自从京师出发,一路北上,调兵御敌,守营卫城,神经一直紧绷,心始终提到嗓子眼。 近两月,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这一刻的安心,珍贵得近乎奢侈。 光线昏黄,杨瓒半躺着,微合双眼,没有半点睡意,却是懒洋洋的不想动。 “靖之。” “恩?” 顾卿侧首,漆黑的长睫,落下扇形阴影。 似被蛊惑一般,杨瓒弯起眉眼,抬起右臂,拉住微松的领口,下颌微仰,含上鲜红的唇。 轻触,浅啄。 舌尖扫过唇缘,像是品味美酒。 一点点润泽。 清冽的呼吸,似北来朔风,却没有半丝寒意。拂过脸颊,反如地底涌动的岩浆,能融化世间一切。 唇上压力骤增。 眨眼间,角色轮换,主动变为被动。 斗篷被移走,杨瓒向后仰倒。 背仍被小心护着,顺着力道,翻过身,位置上下颠倒。 “靖之?” 趴在顾卿身上,杨瓒眨眨眼,似有些搞不清状况。 “恩。” 修长的手指抵在杨瓒唇间,继而滑过颌下,探入发中,扣住杨瓒后脑。 “睡吧。” 杨瓒想说,他很精神,睡不着。 无奈,挣不过对方力气,垂下头,听着熟悉的心跳,被熟悉的沉香包围,不到两息,竟打起哈欠。 十息之后,睡意袭来,杨瓒眼皮发沉,终于没撑住,缓缓沉入梦香。 羊汤里,额外加入安神的香料。 这一睡,便是天昏地暗,雷打不动。 中途,顾卿起身为他换药。杨御史照旧高枕安寝,眼皮都没掀一下。 翌日,李大夫早早起身,巡视过医帐,吩咐徒弟和医户熬煮汤药,算着时辰,往大帐走来。 距大纛五步,留心观察,方知昨日看错,顾卿的帐篷在大纛右侧,左侧才是中军大帐。 一队锦衣卫巡逻,恰好自帐前经过。 见到李大夫,赵横停下脚步,抱拳行礼。 “昨日事急,还请老人家莫怪。” “赵校尉无需如此。” 李大夫抚须,笑道:“草民来为杨佥宪诊脉,可请赵校尉代为通禀?” 赵横点头,亲自帐前通报。 不到五息,帐篷里传出声音。帐帘掀起,赵校尉回身,请李大夫入内。 走进帐篷,看到内中情形,李大夫立即僵住。 杨瓒坐在榻旁,脸色微红,身上的锦袍明显有些大。发髻散开,发梢还在滴水。 顾卿立在杨瓒身后,手持一块布巾,正为他拭发。 惊愕半晌,李大夫皱眉,终于找回声音。 “杨大人,刀伤未愈,不可沾水。” “啊?”杨瓒转头,笑道,“本官并未沾水,只是净发,且有顾同知代劳。” 动作未停,顾卿仅是抬头,向李大夫颔首,表示杨御史没说错,确实如此。 李大夫再次无语。 继医术之后,人生观也开始动摇。 顾同知是锦衣卫,没错吧? 杨御史是言官,也没错吧? 什么时候,锦衣卫和言官能这般模拟,如家人一般,式好和睦? 而且,在李大夫看来,两人间的关系,仅融洽友好,实难以完全表述。 怀揣疑问,目光落在杨瓒脸上。看了许久,仍旧表情未变,笑容坦荡。 走到桌旁,放下药箱,李大夫怀疑自己多心。 半点不体谅老大夫脆弱的神经,顾卿放下布巾,直接弯腰,手臂穿过膝弯,轻松将人捞起。 药瓶坠地,李大夫愕然石化。遭受的冲击,不亚于京城之内,亲见顾卿喂药的同行。 刚刚聚起的三观,再次皲裂,散落一地,粉碎成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