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周指挥主动请战,在杨瓒预料之中。【】但出战的热情之高,却在预料之外。 铺开海图,看到标注在图上的三座海岛,周指挥双眼发亮,好似看的不是海盗水贼,而是即将到手的战功和金银珍宝。 “周指挥,于军事之道,瓒不甚了解。然此次随员,兵部王主事,却是深谙兵法。” 杨瓒话说完,周指挥即明了其意。 海图是杨瓒给的,消息是杨瓒提供的,出兵之后,论战功,自己可以占大头,但不能完全丢开对方。无论王主事是否真通兵事,此番出战必须随船。 依明军惯例,倒也说得过去。 “杨佥宪之意,本官明白。” 周指挥答应得十分痛快。 兵部主事,虽是文官,好歹专业对口。如果不马上点头,杨佥宪生恼,将人换成刘公公,才真的闹心。 还是那句话,比起杨瓒和王守仁,周指挥使更不愿同刘瑾打交道。 “此三处岛屿紧邻,一座在中,两座成掎角之势。海匪岛寨建于中心岛上,背后乃嶙峋山崖,万丈之高,攀登不便。前方水道不宽,仅容一艘兵船通行。如何登岛,还请周指挥谨慎。” “多谢杨佥宪提醒。” 周指挥不是笨人,未彻底了解岛屿情况,自不会大包大揽。 待王守仁被请来,三人一并研究海图,就目前所知的消息,制定剿匪计划。 得知是自己随兵船剿匪,王守仁很有些诧异。 他不相信,杨瓒看不出,这样的海匪水寨,压根挡不住官军。明摆着到手的功劳,却要送给旁人? 察觉到王守仁的疑惑,杨瓒只笑了笑,没有解释。 《楚辞》有言,所谓金相玉质,百世无匹,名垂罔极,永不刊灭者矣。 正可用来形容王守仁。 思想家,文学家,哲学家,军事家。 通今博古,能文能武。 此等人物,正该时时发光,日日耀眼。 以其军事才能,肃平西南匪患,灭掉藩王造反,用来对付一小股海匪,必能手到擒来。 然天才也需要磨练。 杨瓒相信,多剿灭几股海匪,积累经验,心中有了章程,他日遇到谢十六许光头这等悍匪,王主事定也能谈笑间灭其锋锐,攻寨拔营,拿下群贼。 故而,杨瓒自己不登兵船,同样不许刘瑾登船。 刘公公的专场在江浙,现下用不着凑热闹。 如果周指挥知道杨瓒心中所想,就该明白,之前的担心都没必要。别说参合剿匪一事,刘公公连兵船的船舷都摸不到。 计定,周指挥叠起海图,向杨瓒告辞,回兵船安排。 作为计划的参与者和执行者,王主事自当随行。 “杨佥宪提携,下官必不敢忘。” “王主事客气。”杨瓒笑道,“剿灭海贼,肃平海疆,以身杀贼,非寻常可为。今后有诸多要仰赖王主事,该是本官道谢才是。” “佥宪过奖,下官实不敢当。” “当得。”杨瓒道,“遇此等好海匪,以王主事才干,不过小试牛刀,必能兵到匪除。本官当静候佳音。” “下官定不负佥宪期望” 拱手行礼,王守仁热血澎湃,斗志昂扬的离开船舱。 周指挥已先行返回,他需得另乘小舟,独自登船。 由此可见,周指挥嘴上答应得痛快,未必真看得起这个兵部主事。是否能让他改变态度,杨瓒帮不上忙,一切只能靠王守仁自己。 待小舟离开,杨瓒走上船头,遥望火红光轮西沉,倦鸟归巢,似有无数情绪在心中酝酿激荡。 海风拂过,带着熟悉的味道。 闭上眼,再睁开,竟见远处有波浪掀起。 两条矫健的身影,猛然跃出海面,犹如弯月,映着海上日沉,重新砸入水中,溅起巨大浪花。 杨瓒看得入迷,刘瑾走到身侧亦不得知。 直到对方出声,才猛然回神。再转头,海中的精灵早不见踪影。 “杨佥宪倒是好兴致。” 刘瑾话有些发酸,杨瓒没有接言,他心情好,不想搭理这位。 讨了个没趣,刘瑾不敢继续造次。 酸两句,过过嘴瘾便罢。 必须把握分寸。 真惹怒对方,一顿尺子下来,自己又要几天不能见人。 一群海鸟飞过,羽毛黑得发亮,仅喉下有菱形白羽。 双翼展开,超过两米。 杨瓒第一次看到这种海鸟,抬头仰望,心中震撼无法形容。 海鸟飞远,才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 询问船工,后者也是摇头。 “大人,小的也没见过这种鸟。没料错的话,应该是从南边飞来的,还有可能是海外番邦。” “番邦?” 船工点头。 “太宗皇帝年间,海禁不像现在这么严。小的祖上随商船出过几次海,带回不少好东西,说过不少奇闻,山一样的大鱼,能将人抓起来的大鸟……” 船工讲着先祖的旧事,神情中满是骄傲。 杨瓒听得津津有味,刘瑾正好在旁边,也不禁竖起耳朵。 “祖上既有这番奇遇,为何尔仍是个船工?” 船工苦笑,道:“一夕暴富,不晓得收敛,自然留不住财。” 财富迷眼,引来觊觎。 没有身份地位,也没有族人依仗,不过四代,家产便败落九成。 “子不言父过,但,”船工顿了顿,“小的父亲好赌,最后一点家资都送给了赌坊。先祖留下的田产宅院都被典当。后来发现,之所以输这么多,是被人做局。” “被骗?” “正是。”船工点头,道,“一怒之下,父亲找上赌坊,想讨回公道,却被活生生打断两条腿,险些死街上。小的当时还年幼,母亲一个妇道人家,求告无门,只能咽下冤屈。” “父亲命虽保住,人却是废了。后半生只能躺在榻上,翻身都需人帮扶。” “小的没本事,旁的营生做不了,干脆做了募军。戍守卫所几年,换得的军饷粮布,好歹能养活一家老小。” 船工说得淡然,却让人更觉心酸。 杨瓒叹息一声,没有继续问。 转过身,看到刘瑾眼圈微红,满面同情,不觉惊悚。 这是什么状况? 杨佥宪见鬼一样,刘公公腾的满脸赤红,狠狠咬牙。 咱家也是穷苦人出身,又不是铁石心肠,听到这样的事,还不许同情一下? 哼了一声,刘公公甩袖就走。 这样的赌坊,必有官吏做依仗。说不得就是贪官污吏在背后策划。 天下乌鸦一般黑,姓杨的不是好东西,文官都不是好东西 刘公公钻牛角尖,愤世嫉俗。 江南的这场风暴,恐将达到十级。 望着刘瑾愤愤的背影,杨瓒挠挠下巴,很是不解。 他说什么了,不过是奇怪的看了两眼,值得气成这样。还是说,有段日子没动武,刘公公浑身不自在,开始各种挑衅? 要不要满足对方一下? 刘瑾不知杨瓒所想,若是知道,八成会给自己两巴掌。 好了伤疤忘了疼,活该被抽 官船行过安东卫,即入淮安府。 海岸有兵船巡逻,登州府的关防失效,需得重新加盖官印,才能继续南下。 杨瓒下令,打起钦差旗帜,三艘船驶进海湾,停泊港口。 岸上卫军登船,查验过关防印信,确认不是伪造,许杨瓒一行登岸,在驿站歇息。待换过关防印信,再登船启程。 停留时间虽短,不妨碍当地官员闻风而至。也不妨碍刘公公收下名帖,抬回几箱金银。 有海盗藏宝做对比,百十两金银过手,刘公公眼不眨一下。记录上册子,贴上封条,全部送入底舱。 王守仁奉命随兵船剿匪,官员的名帖表礼,杨瓒不过问,全部交到刘公公手里。 愤怒中的刘公公,自然不会客气。 如此一来,“钦差无能,jian宦跋扈”之语,传遍淮安府,并向南直隶和江浙福建州府蔓延。 本以为钦差雄起,可以压制jian宦。 结果却让众人失望。 jian宦之狡诈,非同一般。钦差无法应付,安居地方的大小官员更不愿做锄头椽子,试一试刘公公究竟嚣张到何等地步。 淮安府的官员很“知趣”,官船停靠两日,补充淡水菜蔬,舱底的银箱多出七八只,数一数,白银竟达万余两。 到第三日,周指挥遣人来报,已召集麾下布置妥当,杨瓒出面同当地官员辞行,三艘海船离港。 送行的官员站在港口,目送官船行远,纷纷叹气摇头。 只闻其名未见其人,还有些盼头。当面见过杨瓒,失望无以言表。 尚不及弱冠,脸上还残留着稚气,难怪压制不住jian宦,轻易落入下风,任由其作威作福。 才高八斗又如何?满怀壮志又如何? 缺乏官场斗争经验,探花郎也是白费。 这样的钦差,一旦抵达江浙,不出十日,怕是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到底年轻啊。” 想起远在顺天的少帝,有老成官员连声叹息。 今上年少,钦差官员同样这般年轻。江浙的局面怕是难以打开,想要肃清匪患,更是难上加难。 稍有不慎,事情恐将更乱,局面怕难以收拾。 不提官员如何想,海船离开港口,并未马上南下,而是调头向东。 离岸足够远,官船停在海上,不再前行。一艘兵船留下护卫,另外一艘由番商指引,驶往海匪藏身的海岛。 “小的曾登岛交易,又有罗盘海图,大人尽管放心。” 番商拍着胸脯,对杨瓒打包票,定然将兵船领到隐蔽位置,在海匪发现之前就能轰上两炮。 两艘兵船皆备有火炮。 如今海战的形式,仍是接舷跳帮,举刀互砍。但大明的战船上,基本都备有火器。海战未必得用,攻占海岛却能发挥不小的威力。 听到海商保证,杨瓒嘴角抽了抽,对岛上的海贼突生同情。 和谁做生意不好,偏和这三位。 当真是钱到手就不认人,出卖昔日贸易伙伴,个顶个干脆利落。 兵船靠近南侧岛屿,中心岛突起薄雾。 周指挥下令停船,放下长绳,由善泳者携带火石等物,避开巡逻海盗,登岸放火。 知晓需一人带路,两名番商脸色骤变,都指向对方,大声道:“他比小的清楚” 周指挥皱眉,干脆手一挥,抓起一个,也不看是谁,直接丢给登岛的百户。 “就他了。看着点,别让他死了。” “遵命” 为行动方便,登岛卫军全部除去上袍,只着长裤。腰间勒黑色宽带,背负弓箭长刀,用油布包裹火石。 二十名壮汉,常年戍守海边,同海匪倭贼对战,风吹日晒,各个身强体健,一身古铜肤色,肌rou隆隆。 行动之前,杨瓒被请上兵船。 二十人抱拳,单膝跪地,行军礼。 肱二头肌鼓起,八块腹肌分明。不是腰带裹住,必有清晰的人鱼线。 只一眼,杨瓒便下意识扭头,就要捂住鼻子。 不成,冲击力太大,扛不住 继续看下去,怕犯思想错误。 “杨佥宪可觉何处不妥?” “没有不妥。” “果真?” “果真。” 周指挥挑眉,文官果然奇怪。 王守仁本想请命,同这二十人一起登岛,却被周指挥拒绝。无奈,只能留在船上,等火光燃起,信号发出,再随众人进攻中心岛。 杨瓒很快控制住情绪,勉励众人几句,便将主位让给周指挥,退到一旁。 他本想留在官船上等消息。未料周指挥这般给面子,主动请他登船。 然而,只请他,落下刘瑾,是故意还是疏忽? 杨瓒负手,看着周指挥的背影,微微眯眼。 经过此事,谁敢说武官憨直,一个个都是傻大粗,有一个算一个,绝对狠抽 雾气越来越浓,很快飘到南岛。 二十名卫军下水,除弓箭长刀,嘴上均咬住一柄匕首。刀刃泛着冷光,吹毛可断,锋利无比。 番商不情愿,也只能认命。怕他出声惊动海盗,干脆用布条绑嘴。 指方向,有手足矣,用不着说话。 数息间,三座海岛均被薄雾笼罩。 海浪翻涌,岛中怪石岩山耸立,雾气缠绕,飘渺不似人间。 “传言,这三座岛上住着神仙。” 握住船舷,周指挥似在自言自语。 “海匪必是借世人畏惧之心,占据此岛,藏匿行迹。” 杨瓒没有接话,极目远望,始终看不清岛上的情形。 如果有望远镜,必能方便许多。 制造原理,他倒是知道。返京之后,或许可上言天子,让内造府的工匠试一试。 思量间,二十名卫军已成功登上海岛。 番商指引的地点很是巧妙,既能安全登陆,又不会被轻易发现。 追根溯源,还是这股海匪实力不强,人数过少。换成许光头,哪怕是谢十六,几百人散布岛上,稍有风吹草动,当即就能发现。 哪里会像现在,卫军登上岛屿,架起火堆点燃。浓烟滚滚,冲破薄雾,多数海匪仍没意识到,自己的地盘上有了官军。 “加速行船” 浓烟腾起,周指挥当即下令,兵船前行。 薄雾遮挡,水道狭窄,都没有关系。 有浓烟指明方向,铜炮推上甲板,大小钢球装入炮口。 “开炮” 轰鸣震耳,仿如惊雷。 黑烟腾起,铁球飞出,多数落进海中,仅少数砸在岛缘。 饶是如此,也令岛上海匪惊魂丧胆,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又是两声巨响,匪首弹压不住,海匪纷纷抱头鼠窜,狼奔豕突,很快乱成一片。 混乱中,不知谁喊了一句:“官兵来了官兵放火烧岛” 官兵? 众人更显惊慌。 盗终究是盗,平日里杀人不眨眼,听到官兵二字,依旧会双腿发软 只能说,明朝的水军的确强大,即便到明末,照样能打得佛郎机人找不着北,哭爹喊娘。 听到官军上岛,海盗如何不怕。 或许是天公作美,中心岛一片混乱时,薄雾忽然散去。 兵船现出实影,周指挥身着铠甲,按剑立于船头。百余卫军披坚执锐,杀气充天。 “擂鼓” 咚咚咚 三声鼓响,岛上海匪惊得魂飞魄散。 真是官军? 先登南岛的二十人,由番商引路,寻到海盗停船处,纷纷拉开弓弦。 数声破空,裹着火油的箭矢,纷纷飞上甲板。 先后三阵箭雨,火光冲天而起。 木质的船板,顷刻被火光吞噬。 看守海船的几名海盗,正举刀向官军冲去,感到身后热浪,回过头,发现船身已陷入火海,顿时面如土色,动弹不得。 当啷一声,长刀落地,为首的一个小头目,竟是跪在了地上。 海船被烧,彻底断绝海匪后路。仅存的几条小舢板,压根不够所有人逃命。即使能逃入海中,兵船一撞,也会倾覆。 官兵如猛虎般冲上海岛,列成战阵,前进时,如巨石碾过。 凡敢反抗者,都当场去见了阎王。 大势已去,众匪胆寒。 除匪首和两三人仍在顽抗,余下均瑟瑟发抖。在官兵喊出“跪地不杀”之后,丢掉武器,纷纷跪地求饶,少数竟趴在地上。 他们诚心投降,千万别下刀子 匪首被一路追赶,心腹俱被杀死。想要投海,却被一箭射穿大腿,惨叫一声,倒在海滩。 海岸边,王守仁放下弓箭,几名卫军立即涌上,将匪首捆了个结实。 杨瓒立在船头,看得很是清楚。 动笔可成锦绣文章,临战能开弓杀敌。 猛人果然是猛人 这一战,岛上海盗尽被剿灭,无一脱逃。 匪首被五花大绑,捆在兵船上。 死去的海匪俱被斩去首级,侥幸活着的也被捆成粽子,押上兵船。 明军战功以斩获论。 海盗不比鞑子,但蚊子腿再小也是rou。一次斩杀二十人,活捉四十三人,分到两百人头上,不能人人升官,得些赏赐总没问题。 再者,这里是贼窝,金银财宝必不会少。 周指挥搓搓大手,和杨瓒商量,“杨佥宪,岛上多林木岩洞,说不定哪里就有匪徒窝藏。” 潜台词,这是搜啊,还是搜啊? 杨瓒知道,官军剿匪所得财物,大部分上交朝廷,少数可以截留。除非胆子太肥,全部私分,被人举发。否则,朝廷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做追究。 连年军饷积欠,还不许捞点外财? “本官不知兵事,一切由周指挥安排即刻。” 想发财,可以。但不能过分,否则大家面子都不好过。 明白杨瓒暗示,周指挥点点头,旋即下令,搜查三座海岛。 当然,不是漫无目的搜寻。撬开匪首的嘴,抓几个海匪带路,自然能找到藏金银的洞窟。 别看这股海盗势力不大,藏起的金银数量却相当可观。其中,倭人的金饼银饼尤其多。 “尔等私通倭贼?” 几鞭子下去,匪首再无隐瞒,问一句招两句,一股脑全部招认。 知晓这股海盗同倭人关系紧密,还曾假扮倭贼,上岸祸害百姓,杨瓒恨得咬牙。 假扮倭贼,亏也能想得出来 得知匪首以下,每个海盗至少手握两条人命,杨瓒再无半丝怜悯之心。 “此等肆意为虐,怙恶不悛之徒,全都该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