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御赐之物岂容践踏。【】|臣几番劝阻,周世子皆是不听,反变本加厉。臣悲愤填膺,万般无奈之下,只得以金尺笞之……” 砰! 杨瓒说到这里,朱厚照猛然起身,一拳捶在御案之上。力道之大,茶盏都随之震动。 “该打!打得好!” 有天子这句话,杨瓒知道,周瑛即使不掉脑袋,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庆云侯想站在苦主的位置,弹劾杨瓒救出儿子,更是痴心妄想。 “杨先生快起来。” 朱厚照绕过御案,亲自扶起杨瓒。 离得近了,杨瓒脸上的痛色愈发清楚。 “未能护得先皇御赐之物,使得金尺染尘,臣有负先皇重托。”杨瓒沉声道,“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此乃周瑛之过,杨先生何错之有?” 朱厚照年纪小,力气却不小。 杨瓒还想再跪几下,增加一下说服力,结果没能成功,直接被朱厚照“提”了起来。 必须承认,朱厚照实是出于一片好心。 问题是杨瓒的伤在腰侧和脊背,朱厚照又是拖着他的手臂,牵拉之下,痛上加痛,泪水登时涌出眼眶。 “臣……谢陛下不罪!陛下隆恩!” “杨先生万勿如此!” 见杨瓒“感动”得流泪,朱厚照脸膛发红,很有些不好意思。 杨瓒不会读心术,不知天子心中所想。只能擦擦眼泪,强忍着腰背的痛楚,尽量端正的站在殿中,务求不要失态。 “张伴伴,给杨先生赐座。”看到杨瓒的表情,朱厚照不禁皱眉,“谷伴伴,取太医院进的丸药来。” “奴婢遵命。” 张永和谷大用弯腰应诺。 很快,两名中官搬来圈椅,谷大用亲自送上瓷瓶和温水。 “此药乃院正亲制,杨侍读且服下一丸。” “劳烦公公。” 天子赐药,杨瓒没法客气。 不过,有了弘治帝服用丹药的前例,朱厚照应会警醒,太医院也会小心。进给天子的丹药,除了补身,理应不会有什么问题。 告罪一声,杨瓒小心坐到椅上,以温水送下一粒指甲盖大小的药丸。虽不知药丸成分,却不如想象中的苦,反有淡淡的清香。顺着喉咙滑入腹中,隐隐有一丝暖意。 “谢陛下赐药!” “太医院进上不少,杨先生用得好,便多带些回去。” 在杨瓒面前,朱厚照向来没多少顾忌。 “张伴伴,再搬张椅子来,朕要同杨先生说话。” “是。” 端着茶盏,一口接一口饮着温水,杨瓒并未出声阻止。 眼前这位,是会席地而坐的主。能想到搬把椅子,已是不小的进步。 “周瑛着实可恶。” 坐到椅上,想到杨瓒伤情由来,朱厚照重现怒容。 知晓周瑛被杨瓒-抽-昏,押往诏狱,仍不解恨。令谷大用铺开黄绢,写下一道敕谕,不经内阁,直接送往北镇抚司。 “告诉牟斌,周世子践踏先皇御赐之物,定要严惩!将周瑛关入诏狱,无朕敕令,不许放人!” “奴婢遵命!” 谷大用和张永走不开,高凤翔离宫未归,凡有杨瓒在场,刘瑾都不敢往前凑。丘聚得了这趟差事,捧起黄绢,带着两个小黄门,领过牙牌,前往北镇抚司。 暖阁门关上,杨瓒酝酿片刻,终没将寿宁侯的供词道出。 一则,后续已交由锦衣卫和东厂,不好越俎代庖。二则,告状也要把握尺度,恰到好处。需知过犹不及。最后,此事还有得挖,由锦衣卫和东厂上报,远比他轻飘飘说几句效果更好。 思定之后,杨瓒“专心”喝水,轻易不再多言。 朱厚照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平息片刻,扫到堆在御案上的奏疏,想起朝中的闹心事,脸色发沉,又开始火冒三丈。 见状,杨瓒知道,不能再不出声。 “臣斗胆,陛下可是忧心朝事?” 朱厚照点头,又摇头。 事情太多,几句话说不明白,干脆起身回到御案前,翻出几张奏疏,一股脑的递给杨瓒。 “杨先生看看吧。” 杨瓒吃惊不小。 这怎么成?万一传出去,他会被言官的口水淹死。 知道杨瓒的担心,朱厚照闷声道:“有谷伴伴几个守着,没人会多嘴。” 没人会多嘴? 他信。 可说句不好听的,言官的鼻子不是一般的灵,稍有风吹草动都能参上一本。只要有丁点风声,大不敬的就不只是周瑛。 “杨先生?” “陛下见谅。” 杨瓒咬牙,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奏疏递到眼前,不看也得看。至于四周飞来的刀-枪-棍-棒,他接着就是。 翻开第一篇奏疏,洋洋洒洒千余字,完全可以总结成一句话:厂卫无法无天,屡害无辜,请陛下严惩! 杨瓒蹙眉,没有发表评论。 翻开第二篇,篇幅不长,却是笔酣墨饱,炳炳烺烺,中心思想依旧是厂卫违法乱纪,胡乱抓人,依律当严惩。 杨瓒眉头皱得更紧,接着翻开第三篇、第四篇……连续翻过七篇,冗词赘句者有,不易一字者有,波澜老成者亦有。但无论是引经据典,还是雕章琢句,都脱不开一句话:厂卫狂悖无道,犯了众怒,陛下必须严惩! “杨先生可明白了?” 靠在椅背,朱厚照咬牙道:“朕当真不明白,锦衣卫和东厂抓人是朕许的。有罪没罪,审后自有论断,这些人不知内情,全凭猜测,凑什么热闹!” 不是剃光了头就能慈悲为怀,也不是读过经史子集就能持正修身,明法守礼。否则,县衙土地庙里的草人都是怎么来的?! 话憋在心里太久,始终找不到人倾诉。今日见到杨瓒,便如运河开闸,匹练飞空,全都倾泻而出。 “宣府大同军情至今未解,边患至今未除。兵部请调京卫,户部焦急库银。北边的快马一匹接着匹进京,说是朵颜卫都督密报,鞑靼可延汗要和三卫结亲,不答应就要杀上门。朕急得冒火,这些人却是半点不急!” “京城一场大火,多少灾民等着救济!户部和光禄寺的库银不足,朕从内库支取金银布帛,不见他们说话。朕不过觉得天热,到西苑坐一回船,用些瓜果,隔日就有讽谏,说朕浆酒霍rou,骄奢放逸,懈怠政务,不体万民疾苦!” 朱厚照越说越气,拳头握得死紧。 “那几个番僧道士进-丹丸害父皇,更想害朕!和藩王勾连,暗中递送京城消息,证据确凿。朕要-杀-首-恶,竟被斥为-暴-戾,残-虐-不仁!” 说到伤心处,朱厚照眼角泛红,牙咬得咯吱作响。 “朕不过要杀几个罪有应得之人,怎么就-暴-虐-无道,有违父皇遗诏了?朕不过到西苑走走,午后多睡一会,让御膳房多进几次豆糕,怎么就昏聩无德,穷侈极奢了?” “说朕奢靡?北镇抚司和东厂递上的条子,朕都看得清清楚楚!” “一个三品的副都御使,一年的俸禄才有多少?宴客的花用,足够御膳房送上几百盘朕用的豆糕!” “朕是爱玩,可朕记着父皇的教诲,每日自省,知道就改。” “朕想做一个明君,学父皇勤政,日日不怠早朝,隔五日开一次午朝,内阁递上的奏疏,哪怕是满纸废话,也是逐篇批阅,一张不落。” “朕想效仿太宗皇帝,马踏草原,为国守门,解除边患!可他们却欺朕年少,从不将朕的努力看在眼里!” “朕不上朝,他们说朕懈怠政务,有昏-君之相。朕勤政,他们说朕年少,日理万机或不暇给,凡朝中之事宜付所司,不必亲劳……” “朕怎么做都不对,都是错!” 话到这里,朱厚照声带哽咽,眼圈通红,瞬息滚下两行泪水。手背用力擦过,不见半点缓解,泪反而流得更急。 “陛下!” 张永和谷大用吓坏了。 自大行皇帝宾天,朱厚照偶尔犯熊,实是日渐稳重,简直像换了个人。谁也不会想到,他心里竟积存这么多的委屈和愤懑。 “陛下,奴婢有罪!” 两人扑通跪在地上,同样眼圈发红,碍于宫规,却不敢陪着流泪。 朱厚照越哭越厉害,仿佛要将这些日子的愤怒和委屈一并哭出来。推开中官递上的巾帕,直接坐到地上,哭得直打嗝。 此情此景,杨瓒既是心酸,又是无奈,还有一丝好笑。 朱厚照的确被宠坏了,事不顺心,隔三差五就要犯熊。可熊孩子也想勤政,也想做个明君,为国解除边患。 束发之年,意气风发,怀揣满腔抱负,想做出一番事业。 结果,本该成为助力的朝臣,却是冷眼旁观,甚者,兜头泼下几盆冷水。 杨瓒知道,自己的想法有些片面,但他不能不这么想。 为国也好,私心也罢。 归根结底,朝臣的利益,尤其是文官集团的利益,自始至终联结在一起。必要时,难言三位阁臣不会站在朱厚照的对立面。 如果历史没有改变,朱厚照初登基便遭遇如此挫折,被朝臣百般辖制,不得伸展拳脚,他会有今后的诸多举动,或许不难理解。 虚岁十五的孩子,正处于人生最-叛-逆-的阶段。 失去慈父,外患难解,要一肩扛起万民江山,还要和朝臣斗智斗勇。试问,需要多好的心思素质,才能游刃有余,不生出-反--社-会-心理。 现如今,杨瓒也是“文官集团”的一员。 该怎么选择? 随波逐流,还是逆流而上,选择最难走的一条路? 叹息一声,杨瓒滑下圈椅,陪朱厚照一起坐在地上。 “臣有一言,陛下可愿听?” “咯……杨先生,咯,尽管说……咯!” “陛下可读过《旧唐书》?” “朕听刘学士,咯,讲过。” “郓州孝友张公艺的典故,陛下可曾听过?” 朱厚照摇头。 “臣不才,便将此典说于陛下。” 杨瓒盘膝而坐,忽略朱厚照脸上的泪水,缓声道:“《旧唐书》载,郓州孝友张公艺,九代同居,合家百人,父慈子孝,伯埙仲篪,夫妻和睦,姑嫂无争,合家兴旺,其乐融融。” 被杨瓒的话吸引,朱厚照转移注意力,渐渐忘记流泪。张永送上温茶,半盏下腹,打嗝也开始好转。 “北齐时,张家得东安乐王旌表。隋文皇年间,邵阳公再表其门。唐麟德年间,高宗皇帝封禅泰山。过郓州时,特驾临其宅,问其治家之法。” 说到这里,杨瓒刻意顿了顿。 “陛下可知张公如何作答?” 朱厚照摇头,“朕猜不到。” “忍。” “忍?” “张公请纸笔,书百余‘忍’字,奉与高宗皇帝。”杨瓒双手交握,手肘搭在膝上,“高宗皇帝有感,悦而流泪,亲赐‘百忍堂’之号。自此,郓州张氏多以此记入祖训。” 朱厚照陷入沉思,似明白,又似不明白。 “陛下,老子有言,治大国若烹小鲜。不可过急,亦不可懈怠。分寸之间,需把握好尺度,方为成功之道。所谓百忍成金。过于急切,事定难成。耐心分毫,或可事半功倍。” “杨先生之言,朕明白。”朱厚照垂下头,一下下捏着手指,“可朕忍不了。” 遇上有问题要参,没有问题创造问题也要参的言官,神仙都会-暴-发。 “臣并非劝陛下不分大小事,一味忍让。”那是懦弱。 朱厚照皱眉,更不明白。 “臣之意,乃是请陛下注大事放小节,遇事不要急躁,能忍上几息,多想片刻。待千机在胸,把握朝中,分贤良,辨庸碌,方可大鹏展翅,扶摇万里。” 理想不能脱离现实。 和言官争执,非可取之道。 朱厚照要做的是沉下心来,充实自身,积蓄力量。 实事求是的讲,以现在的朱厚照,别说朝臣不放心,便是杨瓒也不敢打包票,这位会始终如一,不会再突然犯熊。 杨瓒站起身,恭敬行礼。 “陛下仁厚刚直,胸有韬略,心怀黎庶。臣相信,陛下必为一代明君,复-太--祖-太-宗盛世,育天下万民!” 杨瓒的话,在朱厚照脑海里久久回荡。 十五岁的少年,顿感热血沸腾。 “朕谢杨先生教诲!” 站起身,朱厚照拱手行礼,诚心实意。 杨瓒连忙侧身,口称“不敢”。行动间拉动腰伤,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杨先生的伤可要紧?可要多养些时日?” “陛下,臣无大碍。明日即可上朝,后日便可入值弘文馆。” 正是趁热打铁的时候,别说带伤上朝,就是爬,也要爬过金水桥。 朱厚照仍不放心,遣谷大用送杨瓒出宫,同时召太医院中专精跌打损伤的御医,一同前往长安伯府。 杨瓒谢恩,步态沉稳的离开暖阁。刚下石阶,立即单手扶腰。先时不觉得,如今后反劲,痛得走路都有些困难。 周瑛这一脚,杨侍读彻底记下了。 “杨侍读,可要咱家备软轿?” “公公好意,瓒心领。不过几步路,还撑得住。” 他一不是耄耋老人,二不是国朝功臣,三不是一品大员,没有在宫内乘车轿的道理。 张永出于好心,朱厚照基本不会计较,八成还会夸张永做得好。但杨瓒不能冒险,更不能落人口实。 见杨瓒态度坚决,张永只能打消主意,令小黄门扶着杨瓒,尽量抄近路出了奉天门。 北镇抚司内,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坐在上首,翻看过寿宁侯的供词,勃然变色。 “安化王暗中-窥-伺京中消息?” “是。” “庆云侯府也牵连在内?” “属下已遣人至侯府搜查。然经一场大火,怕是难查出什么。” 牟斌没做表示,重新翻阅供词,不落一字。 “东厂也知道了?” “回指挥使,东厂奉旨护送寿宁侯建昌侯往泰陵。属下欲问话,自然避不开。” “恩。” 牟斌点点头,将供词收起,道:“这事牵涉太深,安化王那里,暂且莫要惊动。多派几队缇骑,再和东厂通个气,让当地的镇守太监多注意。若安化王有异动,立刻飞马报知京中。” “是!” “庆云侯府……” 牟斌话没说完,堂外忽有校尉来报,北城千户所千户求见。 “何事这么急?” “回指挥使,庆云侯府世子拦截顾千户府上马车,击伤翰林院侍读杨瓒,脚踏先皇御赐金尺,现已被押入诏狱,等候发落。” “什么?!” 牟斌陡然起身,两步走到来人身前,虎目圆睁,“所言确实?” “回指挥,有东厂番子和五城兵马司官军可以作证!” “好!” 牟斌猛的挥拳,兴奋难掩。 堂上的千户额头冒汗,生怕指挥使过于激动,控制不住力道,拳头落在自己身上。 听是“庆云侯府世子”,顾卿已面现冷色。 来人道出“翰林院侍读”后,顾千户当即握紧刀柄,冷气包裹全身。不提他人,牟指挥使都没忍住,很不威严的搓了搓胳膊。 几人正要前往诏狱,传旨的丘聚赶到,当众宣读天子敕谕,其后更对牟斌耳语两声。 “本官知道了。” 得到牟斌的保证,丘聚满意离去。 屋漏偏逢连夜雨,庆云侯府必将吃下教训。 庆云侯不上疏喊冤便罢,敢出声,最好的下场也是被降级削爵,贬成白身都有可能。 现下可没有周太皇太后护着,在位的也不是孝宗,而是正憋了一肚子火气,被杨瓒一番开解,仍需要渠道-发-泄-的少年天子。 被-抽-昏扔进诏狱的周世子,尚不晓得,自己惹了不该惹的人,闯了不该闯的祸,主动将把柄送到锦衣卫和东厂手里,非但出不了诏狱,更要面对带着冷气走路的顾千户。 总结起来:周世子必将被修理得瑞光欠条,恨不能时光倒转,打死不出侯府半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