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惨无人道 (1)

    “看来日蚀所主的，原来并非仅只一件凶事。”会稽府中，人们正在议论纷纷。

    这时从内府转出两排卫兵来。人们马上停止了交谈，按班次肃立在大堂两侧。只见一位头上包着黄巾，两耳后插着羽翅的中年人出来，冲众人一拱手说：“各位教兄，教主正在卜卦，此刻不得闲，议事移到明日正午。各位请回吧。”

    “请教道兄，这日蚀所主的是否还有新兆？”一个人迈出班次，拱手说。

    “此番日蚀非同小可，所主之事也非同寻常。之前诸事已有验证，然而教主以为还应有新的凶问，不日必当验证。此刻教主正在静休，稍后会再课一卦。”

    “我等教众攻城掠地，如此顺利之时，只望不要有何闪失。”

    “道兄尽管放心，有教主在，万事皆会逢凶化吉。”

    那中年道人正准备退进内府时，外面突然响起一阵sao动。一个青年教徒从人群里挤进来，大声叫道：“各位道兄留步，紧急战报！”

    中年道人转过身望着那青年教徒。教徒到堂中依照天师道的礼仪行过礼，然后起身禀告：“数天前，吴兴太守不知何故，令官兵于城内杀死居民数千，而后逃离吴兴城。”

    “太守杀居民？”中年道人眼睛瞪得大大的，完全不相信这青年说的话。

    “此事确真。吴兴太守于深夜之时派兵杀害居民，凌晨之前趁夜而逃。已有部分吴兴居民携老扶幼往会稽而来。”

    府内外顿时一片哗然。有许多人不顾肃穆的礼仪而愤怒地吼叫起来。

    中年道人与大家一样，脸上挂满着义愤。不过，稍后他就慢慢回复了平静。他摆摆手，对众人说：“各位道兄暂且留步，我将此事禀过教主。今日是否还要议事，且请教主定夺。”说完，急匆匆地进去了。

    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一行人从内府转出来。除了中年道人外，那群人中间簇拥着一个身着道装的人。那人正是孙恩。

    “各位道友，适才传来的战报我已知晓。日蚀者，主凶不主吉。尽管我等攻战会稽等地历尽艰辛，然而我等乃替天行道。虽有所牺牲，然为天道故，皆为幸事，而非凶事。所谓凶事者，无过于吴兴太守之残暴所为。”

    大堂中众人连连点头。

    孙恩接着说：“身为地方官，却公然残害百姓，实乃人神共愤之事。我今日所卜者，乃是求上天旨意。适才已得神人指点，令我等紧急调兵，救吴兴民众于水火。此事不可迟误，特令姚帅前往。姚道兄何在？”

    这时，班列中一个身穿戎装的将领跨一步出列，拱手行了个礼：“请教主吩咐。”

    “尔速率本部攻取吴兴。取得城池后，切记安民为重，只杀官兵，不得扰民。即刻出发，不得延误！”

    “是！”那个将领答应一声，大踏步地出了府。

    “卢道兄何在？”

    头一次出来传话的中年道人从孙恩身后转到堂前，对孙恩行了礼。

    孙恩点点头，说：“尔暂且率领本部接替姚帅，行会稽防守之事。除卢帅之部外，其他各部派兵北上，于浙江沿岸布防，以防晋兵突袭。余下各位道友请回，各司其职，不得有误。”

    众人得令，全都退下了。只有那姓卢的中年道人立在一旁，没有随众人退出去。孙恩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话。

    等到众人都离开了，卢姓道人走上前，冲孙恩一拱手，说：“哥哥，如此安排甚好。”

    孙恩“嗯”了一声，还是没有说话。眼神中流露出忧郁的神情。

    那道人又说：“哥哥不必为此过虑。”

    “元龙，怎能不忧虑？我初出仕时便是在吴兴做官。任职、传教多年，亲友、教众、门生遍布吴兴。此次劫难，实属未曾预料之事。只是不知如此兴师动众，救了吴兴又会如何？听说刘牢之已从吴郡发兵南来。吴兴是浙江以北的一座孤城，如何守得住？”

    “守城之事，乃是要看如何守法。这太守杀居民，乃是人间劫难。我卢循也是书香世家，自小饱读书、史，圣人之教、历史之鉴，岂容人残暴若此。我等追随教主，亦是以天下兴亡为己任，为兴国护民，并非是灭亡人国惨杀人民。”

    这位叫卢循的中年道人，字于先，小名叫元龙。他的先祖卢谌曾担任司空，是大晋国有名的忠臣，曾作为刘琨的部属征讨北面的敌国。刘琨就是那个曾与祖逖一起闻鸡起舞，并最后与祖逖分别率军北伐收复了中原部分国土的人。

    然而，这卢循自从加入天师道，并与孙恩结亲之后，所作所为竟然与先祖大相径庭。

    听了卢循的话，孙恩并没有回答。他非常清楚卢循的意思。自从攻入会稽以来，有两个人整天都在劝谏孙恩要宽和待民。一个是卢循的姐夫徐道覆，另一个就是卢循本人。

    然而孙恩却不是这样想的。死去的叔父孙泰虽然亡自朝廷之手，但扬州各郡的教众却多次受到来自百姓的刁难与攻击。尽管是因为朝廷的刻意诬蔑与怂恿，但毕竟的确有不少百姓参与到排挤、打压天师道的行为中。孙恩之恨，是因为叔父之死；孙恩之愤，是因为百姓之愚。

    对于吴兴太守害民之事，孙恩的感情极为复杂。

    孙恩曾在吴兴住了多年。初出仕时，他颇有些为朝廷尽心、为地方尽力的大志。然而，当他以地方官吏的身份尽职尽责时，却发现出仕远没有他所想象的那般荣耀，官场远比他所想象的还要黑暗，百姓远比他理解的还要仇恨官吏。

    这倒也罢了，令他尤为难解的是，凡他所作所为，要么制肘于官，要么制肘于民，他所做的任何一件希冀能够两全的事情，最终都会变得一头都不能全，甚至形势急转直下、一发而不可收拾。

    怀才不遇的孙恩在吴兴时，爱的是民，恨的是官，但满腹怀才不遇之心的他更恨的是毫无作为的他自己。

    志得意满的孙恩在会稽时，恨的依然是官，但爱的是他自己，唯有对百姓，尤其是吴兴百姓，他却有些无所适从。

    在孙恩看来，于情，吴兴百姓并不是非救之人；于理，吴兴地理偏北，救了也不能守，并不是非救之地。

    当吴兴太守杀百姓的消息传来、孙恩在内府与卢循商议时，他本意是甩手不管，让吴兴的官与兵互相火拚，然后再取渔人之利。不过，卢循坚决要求孙恩挥军救吴兴。当然，他用的还是老一套说辞，说成大事者，需得爱民。不可不仁，而以百姓为刍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