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无怨无悔
二十五、无怨无悔 一顶驾笼在崎岖小路上飞奔。 驾笼即轿子,式样奇特,就是在轿厢顶部穿一根轿杆,外观上看活像两人抬棺,又窄又矮,乘坐的人仅能盘坐。 呆君慢慢地醒过来,就发现自己坐在这样的一顶驾笼里。 他的头脑一片空白,虽然已醒来,却神志不清,还有些想昏昏欲睡,迷迷糊糊中感觉驾笼在快速移动,却平稳如涉平地,几乎感觉不到一点抖动。 抬驾笼的两个人似乎并不是在抬,而是在飞,如风一样的飞。驾笼两侧还跟着十多人,风驰电掣般地一起飞奔,远看如一缕青烟卷过,眨眼间,红尘已远,江湖已决。 小路忽高忽低,时而在悬崖边,时而陡直上行,时而蜿蜒曲折如龙蛇,一行人却一刻也没有停下来,飞驰如故。 “我为什么睡着了?睡了多久?我在那里?要往那里去?我是谁?”呆君呆呆地想,却怎么也想不出一个头绪来。脑中的人影慢慢淡去,眸子如初生婴儿般清澈。 “想不到聪明过人的呆君一直提防,却最终还是中了你的道。”驾笼外忽然响起了一个苍老阴森的声音:“那个呆子还有多久会醒来?” “嗯,还早。”回答的声音清柔缓慢,是呆君非常熟悉的声音——那是痴君的声音,她在说:“我打他耳光之前,在倒地哭泣之际,在手心里暗中涂放了‘无怨无悔’,他中了耳光之后会睡很长一段时间,即便醒来,也会‘无怨无悔’。” 一个年青男性的声音好奇地问:“为什么他会无怨无悔呢?” “因为这种东西和明国人的‘忘情水’、‘孟婆汤’一样,会让人渐渐忘记很多的事情,忘记快乐、忘记悲伤、忘记寂寞,甚至忘记自己是谁。”苍老声音“嘿嘿”干笑了两声,解释说:“换句话说,就是呆君会变成一个真正的呆子。” “雨心,这是真的吗?”年青男性的声音问。 “是的。”痴君的声音明显有些不自然,低了下去,几不可闻,喃喃如风:“这一切都是真的……” 年青男性来了兴趣:“这种无怨无悔是用什么制成的?” 苍老的声音回答说:“是用眼泪。” 呆君之所以做梦也没有想到,也是因为痴君把“无怨无悔”放在自己的眼睛里,随眼泪流出,滴在手心。 “眼泪?”年青男性又问:“为什么非要用眼泪,而不是鲜血之类的东西呢?” “因为每个人活着的时候,都会落泪:因喜,因悲,因痛,因恨,因愁,因爱,人只要有七情六欲,就会有眼泪。而一个人一生却不一定会流血。” “我也有血啊,也会流啊。” “我说的是热血。”苍老的声音说:“一个冷血的人,没有爱、没有情、没有痛,那里还有心?没有心的人,是很难也无法改变的。” “我明白了,无怨无悔要对有心人才有效。因为这一生,总会有爱过的人不想忘却。”年青男性若有所思:“要一个人无怨,必须要先有怨,要一个人无悔,必须要先有悔,有了怨,有了悔,才会喝下为所爱的人流下的眼泪,无怨无悔。” 他叹了一口气:“要忘记一个人,必须先要心中有一个人,才会忘记前世今生,忘记一生爱恨情仇,忘记一世浮沉得失。” “是的。”苍老的人也叹了一口气,透着一种阅尽人间百态的沧桑。 谈话间,碎石小径忽然已到尽头,前面是一片宽阔的湖,众人丝毫没有止步,如蜻蜓点水,从湖面上继续飞奔而行。 痴君一直是一个爱浅笑的、快乐的女人。 曾有人问她:“你幸福吗?” “幸福?”她歪着头想了想:“我忙着快乐,没空去思考幸福。” 可是,在这个夜晚,她忽然觉得一点也不幸福,更不快乐。因为她已经变成了一个没有爱、没有情、没有心的人。 用一刹那的时间爱上一个人,然后穷尽一生去忘记…… 问题是,她真的能忘记吗? 落日计划的关键就是呆君,因为他是有资格承继为落日城大名的人。 尽管武士普遍实行长子继承制,但也并非绝对,特别是贵族和高级武士,也有直接由非嫡子、次子继承,或者兄终弟及的先例,甚至还有女性城主,比如拥有白皙的皮肤和明亮的大眼,因而被褒美为“筑前的白梅”和“白慈的观音”的立花訚千代,受到其父道雪让位而成为立花山城大名。 一位哲人说: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就是这个世界居然是很难理解的。 其实,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就是历史居然是相似的,而人们却总是难以察觉这一点。 承继之事是所有大家族,在所有的年代,都会面临的一个难题。雄才大略如织田信长也花费半生精力才平息其弟信行的夺权叛乱。就连“怪僧”天海,在遇到家族之争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德川家康尽管有野心、有准备,但还不想立刻与丰臣秀吉撕破脸,毕竟秀吉有很强的实力,有很多受过其恩惠,即便在他死后也会誓死效忠于其家族的大名、武将,需要慢慢地逐一分化、打击。 ——而开战之前,又必须要首先解决肱股之患的落日城。这就好似一个男人被捏住了*,想动却动弹不得。
——落日城就是家康集团的*。 怎样才能对落日城“师出有名”又不至于遭到天下人反对呢?很简单,就是要以落日城原来的二公子呆君的名义进攻,这样,本是两大集团的天下之争,就演变成了一个小小城池的家族名位之争,成了家族内部事务。 问题是,呆君是一个看淡名利的人,当然不会轻易答应。 ——但如果是一个受人摆布、毫无思想的傀儡呆子呢?这样的呆子也是落日城易主之后完全听命于家康所必须的。 ——所以,痴君才会花那么多的心机,用那么大的代价和牺牲,让呆君成为真正的呆子。 那人问痴君的时候,还继续问了一个问题:“你快乐吗?” “我很快乐。”当时她毫不犹豫地回答:“因为我是以望着山坡上方遥远的云,然后登上坡道的心情生活着的。” 她微笑:“即便是沿途的一片云、一株草、一粒沙、一颗如天空般广阔的心,也会让我觉得快乐。” 那人又问:“你爱过人吗?” 痴君的眼神第一次有些迷茫:“我不知道。” “为什么你会不知道?” “因为我不是爱他,而是爱有他的日子。” 这是痴君当时的回答,如果此刻,她的回答可能会变成是一句和歌:“我用尽一生的时间,才守候到他的出现,风中飘荡着我绝望的眼神,错过他,已错过了我今生的夙愿。” 一行人在湖面上飘逸地飞奔,寒风吹打着痴君美丽雪白的脸庞,如刀锋刮过一样刺痛。 她的心更痛,痛得麻木,痛得发酸。 因为是她亲手将呆君变成了一个名符其实的呆子,因为是她亲手埋藏了触手可及的情感。两个人在一间草庵里相处那么久,怎么会没有一点情感? 一路上话题最多的年青男性兴致勃勃:“雨心,这次你为主公立了大功,回去大家都准备为你庆功。”他双眼发光:“主公一定会重奖你的,有一天,你可能会成为上忍的。”他大笑:“我替你高兴,雨心,你一定很快乐吧!” “是的,我很快乐。”痴君喃喃地说:“我非常快乐,我简直快乐的想大声喊出来。” 忍者是不能有情感的。 她眼中的泪却终于流了下来。 晶莹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