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 钓鱼 下
“一样的?”大概没料到我会这样回答,沈万材望向我的目光带着三分诧异七分讥笑。沈太太听了我们的问答显然也有几分疑惑,但她很期待地看着我。 “对,八字相同,可以认为命运一样。” 我又强调了一遍自己的答案。这个问题极为重要,倘若回答得令人不满意,我不但说服不了沈万材,也会失去沈太太的信任,那之后的一切都变得苍白无力。数学理论是举世公认的,抽屉原则是推不翻的,我不能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只能先肯定沈的分析是正确的。 接下来我说:“我曾经见一个师傅看八字只用一个字下结论。来人问会不会有钱,就告诉他‘贫’或者‘富’;来人问会不会长寿,就告诉他‘寿’或者‘夭’。沈总,这一个字,您说是不是命?” 这的确是命。沈万材不知道我接下去会说什么,但不得不点头:“是命。” “嗯,一个贫字一个富字,把人命分成了两类,这样很多人的命就是一样的,但我们不能说他测的不对,最多只能说测的不精。”我很高兴,依靠一个简单的假设先站稳脚跟,把命理预测的对错问题转化为精度问题。 一笑之后,我继续说道:“其实八字也好,星象学也好,都是数据模型,就像一把尺子,衡量命运的尺子。凡是尺子都有最小刻度,精度有限。八字这把尺子也有精度限制,这种限制导致的结果就是某些人的命运不好区分。” 实际应用当中,任何测量仪器都有精度底限。人们对这些仪器、工具的精度问题视而不见,却独独介怀命理的预测误差,并不断以不能给每一个人分配一个独特的命理方程式作为攻讦的借口,多么愚蠢和狭隘! 沈氏夫妇的修养很好,一点就透,无须我多做解释。我跟沈太太交换了一下眼神,看得出,她对我给出的答案很满意,只有沈万材依然不苟言笑,又针锋相对地问:“精度不够,不还是测不准吗?” 我又笑了笑,让自己表现得始终都很从容,声音不高不低,语速不紧不慢:“那要看您想测什么,如果想测您明天去哪家酒店吃饭,饭席间上的什么菜,喝的什么酒,这我肯定是测不准的。” 命运与未来预测相关,但不等同于未来预测。命运命运,一曰命,是对一个人富贵事业六亲健康等的总体评价,二曰运,是对一个人生活事业各方面运气起伏的走势预测,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并不属于命运范畴。从这个意义上讲,八字的预测精度已经够用。 我不想塑造一个大道理滔滔不绝的大嘴形象,那样容易惹沈万材反感,因此点到为止,只等他来继续追问。果不其然,这张咖啡桌很快就变成了两个男人的战场,沈太太则端着杯子含着笑意,隔岸观火。 “那你具体能测准什么?”沈万材问。 我期待的就是这个问题,因此浅浅一笑:“这个我也不好说,得拿八字说话。” “八字?如果不知道具体出生时间呢?” “没关系,您把生日和出生地报给我就可以。” “出生地也要?” 我点了点头:“对,一命二运三风水,出生地不同,风水影响不同,人命也会有一些差异。” 这一次我完全在扯谎,其实我只想验证一下他的星盘是否正确,这跟风水没什么关系。风水对人命的确有影响,但绝非一个出生地所能涵盖。我这样说,只是让自己的理论听起来更严密更专业。 沈太太很适时地插嘴说道:“你就报一下吧,让先生算算。” 女人容易被命理说服,男人则往往顽固不化,他们多数会抱着去推翻歪理邪说的态度来当“迷信”的试金石,沈万材也是一样。但是无论如何,从理论考核晋级到实践检验,我已经取得了不小的成功。 我在心里为自己加油。可当拿到沈万材的生日和出生地之后,我却一下子傻了眼。 出生地我猜对了,确实是北京没错,但他的生日与之前温雅报给我的竟完全不同! 我刚平复没多久的心又开始剧烈翻覆。这意味着我的八字推断完全错误,之前的辛苦准备只是无用功。我水平有限,重新算起把握不大,而这一次我又绝对不能出错。 又是一个我害怕遭遇的局面。 我抬起头,无意中碰触到沈太太的眼神,发现她神色中比刚才多了点儿什么。又看了看沈万材,他的眼神埋藏得很深,刚才那几分讥笑和不屑的神色居然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沉凝稳重。那一刻我的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慌乱的心马上又恢复了镇定。 我明白了。 不同的两个生日,一个是温雅报的,一个是沈万材亲自报的,一般人都会认为后者才是真的,毕竟温雅的身份在那里摆着,她未必能得到沈的真实信息。可是冷静下来一想,其实以沈万材检验命理而不屑求测的态度,他报假生日的可能性也不小。沈太太的眼神分明已经告诉我,沈做了假。 想到这一节我立刻平复了情绪,并暗自高兴。真正计算下去我也可能发现问题,但远不如这样来的稳妥。 对面的夫妻俩都不再说话,似乎很怕打扰我的思路。我低下头,假装用手指掐算了一会儿,也不过几秒钟功夫,就霍然抬起头来。微皱了一下眉头之后,我略显迟疑地问沈万材:“沈总,您确定没报错生日?” 我没有肯定地点明他报了假生日,一方面表示我对此并非十拿九稳,另一方面意在给他台阶下。哪知他虽略显错愕,却顽固地摇了摇头:“没有。” 他不相信我能将假生日一眼看破,于是,我便只好无奈地披着羊皮把戏唱下去,皱紧了眉头说:“那就奇怪了,这一天出生的人很难把事业做大,恐怕小富都困难,婚姻方面也存在很大问题,至少,娶不到一个年轻漂亮的妻子。”
说完这番话,我觉得自己脸皮的厚度真是惊人,为了讨好沈太太,不肯错过每一次夸奖的机会。好在我的每一次夸奖都不过火。 我原以为沈万材这时会被逼现出原形,告诉我生日报错了。他要的只是对我八字水平的一点小检验,既然假生日已被我识破,重新报生日是理所当然的事,这没什么大不了。哪知他竟然羞于做出让步,不但不承认错报生日,反而厚着脸皮笑道:“看来八字不光有预测精度问题,准确度也成问题啊,我的就不用看了,你还是继续给我太太看几眼吧。” 说完他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咖啡,然后身子向后一仰,靠在椅子背上。我想,似乎他一直就没有看命的意思,哪怕他已经开始对命理产生了几分兴趣。这完全与我的初衷背道而驰。 我心里又产生了一股不祥的预感。沈万材就像一块顽石,一头狐狸,想通过这场谈话说服这个半辈子不信命的家伙去笃信命理,并不比说服一头老虎改吃素更简单。屡屡受挫,我甚至有了几分退意。可是现在再想退想放弃,已经太晚了。 心中念头急转,继续想着对策,我的汗水不自觉地渗出额角。 这是一场艰巨的攻坚战,开始了就不能放弃。其实我当初做出选择的时候就已经想到,沈万材绝不可能轻易拿下,但是我没想到,自己会离胜利这么遥远。 他已完全做出一副旁观者的样子。我现在又该怎么办? “你今天是怎么了?”就在场面陷入僵局的时候,沈太太突然问沈万材,“不是说上次还请姜先生算过吗?” 我不禁一愣,同时沈万材也一愣,但他很快就答道:“哦,上次是帮朋友忙,就是老张,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非要找个先生掐算掐算。我就帮他跟姜先生联系了一下。” 说着话,他有意无意地看了我一眼。我立刻附和道:“对,是这样。”温雅的事情露出破绽对我没任何好处,除了帮他遮掩,我别无选择,尽管我真的很希望他在沈太太的诘问下松动意志。 “他不想看,那就还给我看吧。”沈太太瞥了他一眼之后,微笑着转向我,“我们之前说到哪了?对,孩子的事情!” 她说着,又往咖啡桌前凑了凑,把那张绘有星盘的纸在桌上推给我,那纸在桌面上发出微不可闻的摩擦声:“帮我看看,什么时候能要个孩子?” 我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原点,只不过多了一个旁观者。沈太太的请求无法拒绝,预测有关孩子的事是我留下她时的承诺。但是我这时又很担心,担心预测完这个问题之后他们会立即双双离去。 我不是回到了原点,而是即将回到原点,原点也意味着终点。 但我无可回避。 预想的节奏被彻底打乱,除了边稳住对方边继续寻找机会,已没有别的办法。稳定了一下情绪之后,我拿起了那张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