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百口莫辩
成章曰:亲舅妈无情设陷阱,舅姨娘挺身助墨源 京都方府。 年轻后生左摇右晃,醉眼惺忪地瞥着墨源:“台州表少爷?……什么时候来的?” 既然是大少爷,那就确定是方本良无疑了。看他跌跌撞撞的样子,李墨源生怕他脚下踏空跌倒在地,连忙一把搀住:“原来是表弟本良啊。我是台州来的李墨源,你表哥。” 说是表哥,实际上与对方同年,只是大月份。 “表哥?怎么弄得像个叫花子样的?”方本良乜斜着双眼,一只手在空中乱舞,像是画着圆圈,张口就喷出一股浓重的酒气,神智都不太清楚。 墨源看看自己,身上穿的是舅舅的衣裳,虽然颜色差点,样式和质地都还说得过去啊,怎么能把自己和要饭的相提并论呢? “表弟,你看你喝这么多酒干啥?”李墨源看他好像是喝醉了,也不想同他计较。“醉酒很伤身子的。“ 墨源用力撑着方本良,感觉对方身体渐渐歪斜,整个重量几乎全都要压在自己的肩膀上了,连忙喊看门小厮:“快,来帮着扶大少爷一把。” “滚开,别弄脏了我的衣服。”方本良大手一甩,挣脱了墨源,然后踉踉跄跄地跑开去,几步就蹿出好远,突然又停在原地,回过头来,用手指着李墨源道:“你是哪来的野小子?跑到府里是来骗吃骗喝的吧。……你赶快滚,不然本少爷一定打断你的狗腿。” 天啊,说话怎么如此粗鄙不堪。墨源一时无语。这是哪门子的大少爷啊,真是不可理喻! ********** 刚住下来的前几天,墨源还真是不太习惯。北方天冷,大多数人家都烧炕,折桂轩也不例外。在南方的家里睡床睡惯了,躺在折桂轩的大炕上,墨源竟是整晚都睡不着,夜里辗转反侧,等到稍有睡意,天却已经大亮了,墨源又只好起身洗漱,去饭厅进膳。一连数日,日日如此,几天下来,他竟然眼圈发黑,眼中布满血丝,人也瘦了一圈。 好在他毕竟年轻,过了四五天,终于就慢慢适应,每日都能浅眠几个时辰,虽然还是睡得不够,但白天人已经开始有点精神了。 舅妈似乎却没了自己刚来时的热情,见面时总是阴沉着脸,笑起来很不自然。墨源害怕看她皮笑rou不笑的样子,尤其是害怕看到她的那双眼睛,那里面包含的内容太多太复杂,让人琢磨不透,心里忐忑。王氏说话不冷不热,偶尔还会敲打墨源几句,让人听出一些弦外之音。方府的下人话都不多,见到他很多人都像没见到一样,只顾忙着自己手头的事情。安排到折桂轩的刘妈通常都是傍晚时分过来,墨源睡前离开,其他时候几乎见不到人影。墨源孤单单地温习功课,歇下来的时候竟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墨源有些纠结,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这样子挺可怜,有时候又自我安慰,觉得应该随遇而安暂且也只能如此,考试过后就好了。寄人篱下的孤独感时时折磨着他,令他很想家,想念远方的父母。他最不能忍受的是舅妈的冷嘲热讽和大表弟的飞扬跋扈,为此他甚至萌生过离开方府的念头。 最让他不能平静的事情,发生在他来到方府的第十天头上。 这一日,墨源像往常一样,吃完午膳,正要回到折桂轩去用功。却见舅妈身边的下人吴妈在饭厅门口等他,说是夫人叫他到房里去一下。 李墨源没有细想。舅妈找外甥谈点事情,太平常不过,不值得大惊小怪。虽然王氏平素有点不待见,但人家毕竟是方府的女主人,自己是不能不去的。他知道舅妈的住处,于是迈步就朝东厢房走去。 冬日正午的阳光温暖宜人,照在东厢房的朱漆木门上,发出刺眼的亮光。站在门外透过虚掩的门缝,墨源可以看到窗棂的阴影投射在屋里的地面和墙壁上,黑一块白一块,颇有些虚幻和诡异的色彩。 李墨源连喊了几声舅妈,无人应答。他推开木门,大门发出吱呀的怪叫声。堂屋里空无一人,连个人影也没有。 他迈步走进屋内,正准备到卧房看看,猛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冒失,于是赶忙退出门槛掩好大门匆匆离去。转身的时候,有两个丫头有说有笑地从东厢房门口经过,与他打了一个照面。或许在府中他现在还算比较眼生,丫头们遂转身认真看了他两眼。 墨源在回折桂轩的路上还边走边想,舅妈找自己会有什么事情。为什么让我去找她,她自己却不在房里呢? 在折桂轩的门口,墨源意外地看到了吴妈,对方行色匆匆,好像还有点慌慌张张,是以墨源喊她的时候,她竟然像是吓了一大跳。 他问吴妈舅妈为何不在屋里。吴妈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大概来,最后借口有事,转头走了。 快到吃晚饭的时候,夫人的丫头墨菊来请,说是夫人找他。墨源这才想起中午的事,一溜小跑来到东厢房,甫进客厅的大门,墨源就发现屋里挨挨挤挤地站着十几个人,大家围成了一个圈,朝里面看着。 墨源感觉到了气氛的异常。 “你说什么?表少爷到过我房里?你这是在撒谎!”这是舅妈的声音。 “什么事?”李墨源悄声问站在门口的刘妈。 “夫人那只最值钱的金簪被人偷了。晌午的事儿。”刘妈简短地回答,又将头伸进人群中往里看。 墨源拨开众人想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只见舅妈坐在客厅中央的一个方凳上,手中倒拿着一根鸡毛掸子,脸色阴沉可怖。她的下首跪着一个哭哭啼啼满脸泪痕的丫鬟。那丫鬟名叫紫衣。 “是真的,青梅也看到了,不信夫人可以问她啊。” 很快青梅被找了来,证实了跪在地上那个丫头所说的话。 “他们是不是说假话?”舅妈似不相信丫头们的话,抬眼问墨源:“你到我房中来干什么?” “不是舅妈让我来的吗?”墨源有点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头脑里有些乱。 “我什么时候让你来我房里的。”舅妈说话的语气严厉起来。 “中午啊,是吴妈传话的。”墨源心里奇怪,你丢了簪子与我有啥关系,干嘛冲我来呀? “想不到你这个外甥还会撒谎!”舅妈突然站起身来,目光炯炯有神,声色俱厉:“我早上就到庙里进香去了,多少丫头老妈子陪着,到傍晚才回来,中午怎么会喊你来我房里?还有吴妈,昨天就说洪州老家丈夫病重,说好今天上午就离开方府,上路走的,怎么又会传话给你?” 墨源这才感到问题的严重,信誓旦旦地说:“舅妈,是真的,真是吴妈传话的。墨源到了东厢房,房里没人,墨源就回折桂轩了。回去的路上又看到吴妈了,墨源还跟她说话来着。” “一派胡言!”舅妈似乎气得暴跳如雷:“吴妈午时前就走了,怎么可能传话给你?” “就算这样,你也不能认定金簪就是墨源偷的呀?”李墨源到现在还认为舅妈是误会了他,心里委屈得不得了,是以百般辩解。“再说了,墨源一个大男人,要那金簪干啥用啊。” “这件事最好是找吴妈对质,是真是假一问就知道。”站在舅妈身边的一个老妈子黄妈说道:“可惜吴妈出远门了,一时三刻也找不到。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到折桂轩去搜搜看。” 墨源一听,连忙说:“对对对,你们去搜搜看,搜过了事情就清楚了。” 舅妈王氏似乎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让黄妈带着两三个下人到折桂轩去了。 李墨源心态平和,气定神闲。心想身正不怕影子歪,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只要搜过就真相大白,可以撇清自己的嫌疑了, 然而墨源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金簪竟然真的从折桂轩中搜了出来。一时间他目瞪口呆,脸色苍白,整个人被这突如其来而又蹊跷诡异的消息震呆了。 “不可能,不可能……”他表情木然,自顾自喃喃自语。 “好你个李墨源,舅妈念你是方家的亲戚,供你吃,让你住,给你穿,你竟然还做起这种勾当,偷到我房中来了。”舅妈手持金簪,破口大骂。 一众下人也对着墨源指指点点。 东西是从折桂轩的房中找出来的,墨源真是百口难辨。一时间,疑惑、不安、委屈、羞辱、愤怒,各种各样的情绪混杂交织在一起,不断在他的心中翻腾,掀起滔天巨浪。渐渐地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到,只留下一个心声在反复不停地呐喊: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 很久很久,他才回过神来,看到面前舅妈的身影恍惚,仍在捶胸顿足,手舞足蹈。一串串尖厉刻薄、不堪入耳的言语源源不断从她的口中传出,飘荡在东厢房的堂屋之中。
“说来说去,还是家贼难防啊!”舅妈一副怒不可遏、悲愤难抑的模样。 这一瞬间李墨源几乎崩溃了。吴妈传话却莫名消失,房门虚掩却房中无人,最古怪的,金簪怎么可能从自己的屋子中搜出来?这分明是有人陷害,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如今既然自己已经被认定是个贼,方府是再也住不下去了。 大不了一拍两散。想到这,他抬起头来,准备与没完没了的舅妈做个最后的了结。 “这里在闹腾什么呀?声音这么大?” 突然雄浑而又低沉的声音从东厢房大门口传过来。 人群自然地闪开了一条路,被方昌义与丫鬟搀扶着的柳氏自门口慢慢走了进来。 墨菊给老爷和柳氏搬了一个凳子坐下,然后说:“台州来的表少爷偷了夫人的金簪,被搜出来了。” 方昌义的眼神盯着王氏和李墨源两人,没有作声。 柳氏看看周围的人,又看看李墨源,脸上讶异的表情褪去,换做浅浅的笑容,这才对夫人说:“jiejie你冤枉好人了,如果说别人我都相信,但这李墨源,他绝对不是偷金簪的人。” 她沉疴缠身,说话声音十分微弱,但这几句话,犹如响雷一般,几乎所有人都是心中一怔。墨源也急忙抬起头来,看着脸色苍白但模样俊俏的舅姨娘。 “哦?为什么?”柳氏肯定的语气让王氏吃了一惊,墨源也闻言抬起头来。周围的人群出现了一点轻微的sao动。 柳氏动作缓慢地从自己头上摘下一只金簪,递给夫人:“jiejie,你看这只簪子比你失窃的那只如何?” 这支簪子以足金打制,看上去分量不重,但做工却极为考究,式样精美,尤其簪头那颗质地纯正的祖母绿和缀在流苏底部的一排闪亮的翡翠珍珠,高贵华丽,煜煜生辉。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宝物。 “这个当然值钱多了。”舅妈王氏细细打量这只簪子,爱不释手,显然很识货。 “这还是我娘家的陪嫁。”柳氏巧笑嫣然,如同病中西施,拿回簪子重新插上了头顶:“我将这只金簪送给墨源,他都坚辞不要,又怎么会贸然去偷另外一只价钱更低的簪子。” 她这一说,王氏、墨源和在场众人都是大吃一惊。 王氏显然不相信:“meimei跟墨源素不相识,怎么会将这样贵重的宝贝送给墨源?” “我进入方府与墨源的母亲出嫁是同一年,我和她也算旧识,这次墨源带她的口信来问安,meimei寻思着帮墨源一把。这托人办事哪里不要用到些钱,我这里没什么积蓄,就想墨源把这只金簪变卖或者当了掉,好应付明春的会考。”说到这里,柳氏歇了口气,一双眼睛望着墨源:“谁知这孩子乖巧懂事,说什么也不肯要。这不到现在还在meimei头上戴着吗。” 李墨源起先满是疑惑,什么时候舅姨娘送过金簪给自己,什么时候母亲曾带来口信?这分明是无中生有嘛。及至将柳氏的话听完,他才终于明白,这是舅姨娘设计在帮她,好心好意帮自己脱离困境。心中顿时涌起感激之情。 柳氏言之凿凿,令在场所有人不能不信。 王氏侧过身来,问墨源:“这是真的?有这回事情?” 墨源实在不愿撒谎,但他也不能实话实说,辜负舅姨娘的一片苦心,所以话里藏话地说:“舅姨娘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他虽然不知道舅姨娘为什么这样做,毕竟他和对方只有一面之缘,甚至客气话都没有说过两句,但他的内心仍然感激莫名。今天要不是她挺身而出,自己这个小偷的恶名就被彻底坐实了。 墨源的心请陡然轻松了许多,今天多亏有舅姨娘,自己才涉险过关。 这时,黄妈探过身去,附耳在夫人王氏耳边说了些什么。 王氏哼哼地冷笑两声:“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还有……” 她从黄妈手里猛然拿过一个红色的小包袱,往墨源面前的地上一甩:“这些从你房中搜出来的东西,又该如何解释?” 包袱散开,露出白花花的银子,足有一二百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