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十一节
落叶泣诉着 我打开刚送到的《远州晚报》,淡淡的油墨香扑鼻涌来刺激着我的神经。我仿佛看到了铁牛们跳跃在阳光中的身影,听见了他们在晚报的每个版面的字里行间呐喊,“哦----我们去看大好咯!” 金色的秋天在稻穗上沉甸甸地摇晃着黄灿灿的谷子颗粒,轻轻地展露着人们永远期待丰收的喜悦,犹如古铜色脊背上凝聚起来的汗珠。晴朗的天空点点白云飘飘,湛蓝湛蓝的天幕下,那山那水那山水相连的青山绿水,一片金黄一片翠绿又一片灿红烂漫。一群孩子背着小背篓欢声雀跃地,背着初升的太阳奔出山谷,大声疾呼着:“哦,我们去看大海咯!” 收割晚稻之前还有另外一种收获要收回来,那就是遍撒大山每个角落的油茶。今年的风好雨也好,风调雨顺的油茶就更好。只见山谷的边缘间点缀分布着的油茶树上,挂满了一半儿翠绿一半儿粉红的油茶果。那等不及采摘的油茶果子已经半开半合着昭示,黑魆魆油光滑亮躺着沉沉的期待与收获,就是期待着早点有人来采摘收集。 于是,山道弯弯之间便有了孩子们永远回荡的希望和欢笑:“哦----我们终于可以去看大海咯!” 绿色的海洋似乎永远都是一个不知疲倦的梦幻,她不断地把绿色的光影发射到太空与大地之间空气中,让阳光永远那么健康美丽地成长着。白雾迷茫之间,树林里小鸟啾鸣,野果飘香。可人们奔波攀摘在一片片常绿的油茶林之间,将背篓箩筐都撑得鼓鼓嚷嚷的,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将回程的路似乎也早已遗忘在了暮霭炊烟之中。 这些忘了回程的人其实就是一群半大的孩子,他们一边捧摘着野毛栗、牛卵子、八月开还有野野猕猴桃等等野山果,一边大声指手画脚呼喊着叫骂着这是我的那也是我的,一边唱响他们心中永不停歇的渴望,“我们去看大海咯!” 黑夜的帷幕撞到了他们的眼睫眉毛底下,他们才稀稀拉拉踏上了回家的路程。经过离他们村子不远的另一个自然村的时候,树林之间却传来了一声声哭泣声。孩子们都很熟悉这个正在哭泣的声音,他们纷纷散开鱼群般循声涌去。在那个黄昏深沉的边缘线上,找到了那位正在哭泣的小姑娘,那是他们去年秋天从死亡线上救回来的小姑娘。 对,就是这位小姑娘,因为年纪小个子也小,却挑着又大又沉的水桶去小溪边挑水。山里人家都吃这种从山溪石涧中流下来的泉水,他们用去掉了竹节的竹子把水引到方便使用的地方。这位小姑娘家没有这种工程,因为她还太小了。于是她只好直接跑到溪水边去接水,等她接好水挑着往回赶的时候,一摇一晃地竟一头栽进了水塘里,差点淹死。 恰巧这群孩子清山回来路过水塘,发现了水里微微动弹奄奄一息的姑娘,大家七手八脚地总算把小姑年救活了过来。他们此刻相见都纷纷嚷道,“小红小红,别哭!有什么事,我们替你做主!”那个个子高大的孩子好似首领般吼道,“是不是那混蛋又欺负你啦?我们这就去狠狠揍他一顿!” 看这个样子,这群孩子已经揍过那个混蛋好多次了,现在再揍他一顿也就稀疏平常不过了。孩子们本来是安慰小红才这样子说的,可小红一听见这样的话却哭得更厉害了。可把孩子们一个个哭成一头头雾水,个子高大的孩子好像心都要被哭碎了,愤愤地下令,“走,我们先揍他一顿再说!”“别,别去了!他到城里去都好几天了!”小红红着眼睛咿咿呀呀地说。 “那你哭什么呀?到底什么事,不能跟我们说说嘛?”个子高大的孩子气鼓鼓地一屁股坐在大樟树底下,瓮声瓮气暮霭沉沉地责怪起小红来了。小红怯生生地走到个子高大的孩子跟前低泣道,“铁牛哥,别生气了!我mama今天才跟我说,他不让我上学念书啦,准备送我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做小保姆!”“什么!去做小保姆?” 铁牛似乎有点惊慌失措神色,紧接着又好像迷失在一种绝望的情绪之中。黑夜好像突然间翻江倒海,铺天盖地般袭了过来,让孩子们一时半会儿没适应,找不见天上的任何星星。铁牛自然也就没有找到那个北了,他冷不伶仃地打了一个寒颤。铁牛已经渐渐明白了,这事可真的有点犯难了。只要离开这个地方,这件事就是他们小孩子根本解决不了的天大难事。 何况小红她妈一连生了三个女孩子,而她那个混蛋爹死活就是要她妈生男孩。可她怎么着就是生不出来,于是那混蛋整天变着花样不断地折磨家里这四个女人。铁牛们三番五次联合起来整治那混蛋,在家里还能让他一时半会儿有所收敛。可那混蛋将家里的山和田地全都转让给了别人去种,自己甩手长年在外头胡混瞎搞,让家里大小四个女人无法生存,几乎就要到了四处乞讨吃百家饭的地步。那混蛋一年到头也回来不了几次,每一次回来不是折磨大人就是毒打小孩,让这家里唯一的一个女人和三个还不是女人的女人又能怎么办呢?铁牛感觉到自己真的就快要死了,愁死了! 他不止一次地唉声叹气,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混账的男人!铁牛抬起头望着黑漆漆的树林,低沉沉地吼叫着,“是呀,我们是一定要去看大海的,我们一定能够看到大海!” 山谷里晚风习习黑影憧憧,呼啦啦恍惚铁牛们附和着铁牛久远的心声。这种天人合一的境界,只有小红稚嫩清脆的声音在叮叮咚咚敲打着,恰如在敲打一架巨大的古杨琴。小红好像被这种彭拜的寂静惊着了,突然停止了哭泣,脸上还挂着泪花,却疑惑地闪动着楚楚动人的大眼睛怔怔地问,“铁牛哥,大海很好看么?” “那当然,这可是浩爷爷说的!”铁牛情不自禁一脸痴情地,望着山谷中黑沉沉的弯弯小道,满怀深情地无限向往,山谷外那一个叫做大海的地方。小红似乎也一下子忘了自己曾经遭遇的种种不幸,突然好奇地不断地追问铁牛们,“谁是浩爷爷呀?”“他是我们村唯一还活着的老红军老八路老新四军!”另一个孩子迫不及待地自豪地说。 “那他一定打过小日本小鬼子啰?”小红也是一脸的神往。“那还用说!” “那小日本是什么?那小鬼子又是什么?”“这小日本,这······” “这都不知道,小日本就是坏蛋,小鬼子就是侵略者!”“那啥是侵略者呀?” “侵略者就是就是,就是也是坏蛋!”“侵略者就是拿着枪炮,冲进别人家里,杀人放火抢东西的强盗!”铁牛不耐烦地抢白道,“浩爷爷讲了那么多打小日本杀小鬼子的故事,我看你们一个个都是白听了!” “哦,白听了,白听咯······”“哦,哦哦,哦······”孩子们纷纷取笑打闹那两个讲不出故事讲错故事的那两个小孩,遭到围攻的那两个小孩则联合起来一一给与还击,把个小红笑得前仰后合闹成了一片。 这群孩子在村口那棵大樟树底下,叽叽喳喳说了个没完没了,把树上栖息过夜的八哥喜鹊等鸟群惊着了。所有的鸟儿们噼里啪啦一通乱飞,纷纷撞在树枝上唰唰唰地下起了,好一阵蓝蓝的樟子雨作为回应。砰砰然敲打在他们的小脑袋瓜子上,惹来一阵阵天真的哄笑,而这笑声把山谷里已经黑沉沉的夜幕,远远拉撇在了九霄云外。
铁牛一拍自己的脑袋突然站了起来,“来,小红,这些毛栗子是给你吃的,都给你!”“这是我的!”“我的!” 于是小红手里实在捧不下那么多各种各样的野果子,就有一个小男孩把一个编织袋腾空,把野果子全装进去再交给小红。最后,铁牛说,“小红,先回去吧,你妈正等着你呢!读书的事,我看,得找大人帮忙了!我去找浩爷爷,你放心吧,万事有我们在呢,嗯!”“对,有我们在,不怕!”小红一边高兴地不住点头嗯嗯应着,一边挥手与黑暗中的铁牛们告别。 “走,我们去看大海去!”“哦,我们去看大海咯!” 黑沉沉的山谷里永远回荡着这满含渴望的呐喊,让这山谷的每一个角落永远都能够记住,这随时可能触发的清静安逸的韵致。铁牛们一个个回到自己家中时,陈述了一通几乎完全一样的说辞,夜已经很深了。 两个村子所在的山谷直线距离没多远,走起山路来却很远,他们差不多走了个把钟头才各自到家,而铁牛是最后一个跨进家门的。脚刚迈进门坎就听见,如雷贯耳般的吼骂声就从里屋哄拥到了门坎上,“你个夜不收的,又野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还知道回来呀?!是不是骨头痒痒欠揍啦?” 铁牛一声不吭,将背篓编织袋什么的全放入谷仓房,再独自一个人到厨房扒拉了一些饭粒。他见其他的人都上床睡觉去了,便回到了自己的卧房,独自一个人沉沉地响起心事来了。然后“唉”的一声长叹,恍如黑暗中的秋风一样长长地叹了口气,幽幽无声地念叨,“嗯,我们一定要去看大海!”突然几片红红的枫叶,被无影无踪的秋风,吹进了铁牛的窗口,悄无声息地飘落在,仰卧床上的铁蛋的脸上。 铁牛抓起其中的一片枫叶,就着微弱的月光下细细地查看,影影约约的红光中却满透着阵阵幽幽的泣哭声!恍如天地间四面八方不断涌动的红光,把铁牛紧紧裹在了中间,然后再把他甩在红光所特有的奇怪通道中,正如黄昏时刻的风车之中翻来滚去,让他痛苦不已又动弹不得。可是铁牛忍着痛苦挣扎着,面对着红叶大声吼叫道,“哼,我一定要去看大海!” 可是渐渐放大的泣述声,慢慢变成了大海浪潮疯狂地撞击礁石时,所发出的那种惊涛骇浪的声音。风口浪尖不断颠簸的红叶上,卧着紧紧抓住那片红叶的小红,正遥对着虚魆黑的礁石大声疾呼,“我要去看大海!我要和你们一起去看大海!” 可大海一下就把小红卷入惊涛骇浪之中不见了,把个铁牛吓得一下子从红叶微光中摔醒,让他的梦魂飘卷了回来,只留下一阵阵红红的无声无息的叹息! 我合上枯黄的发着一股股霉味的《远州晚报》,留下一片仍然鲜红如血的红叶,颤动着一种久远的心声,“哦----我们去看大海咯!”(2·0·2·)